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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棟語錄


  陽明先生提掇「良知」二字,為學者用功口訣,真聖學要旨也。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,此猶未悟。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、不慮而知之靈體,其知是知非,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。

  良知無時而昧,不必加知,即明德無時而昏,不必加明也。《大學》所謂在明明德,只是要人明識此體,非括去其昏,如後人磨鏡之喻。夫鏡,物也;心,神也。物滯於有跡,神妙于無方,何可倫比?故學者之于良知,亦只要識認此體,端的便了,不消更著致字。先師雲:「明翁初講致良知,後來只說良知,傳之者自不察耳。」

  先師以安身釋止至善,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,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,然後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。故止至善者,安其身之謂也。欲安其身,則不得不自正其身。其有未正,又不容不反求諸身。能反身則身無不正,身無不正,則處無不安,而至善在我矣。古今有志於明德、親民,而出處失道,身且不保者,不明止至善之學故也。

  先師之學,主於格物,故其言曰:「格物是止至善工夫。」格字不單訓正,格如格式,有比則推度之義,物之所取正者也。物即物有本末之物,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。格物雲者,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,則所以處之之道,反諸吾身而自足矣。

 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,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。竊疑念既動矣,誠之奚及?蓋自身之主宰而言,謂之心;自心之主宰而言,謂之意。心則虛靈而善應,意有定向而中涵,非謂心無主宰,賴意主之,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,而名之曰意耳。大抵心之精神,無時不動,故其生機不息,妙應無方。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。所謂意也,猶俗言主意之意。故意字從心從立,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,以主宰乎其間,不著四邊,不賴倚靠。人心所以能應萬變而不失者,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,自能不慮而知。不然,孰主張是?孰綱維是?聖狂之所以分,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。若以意為心之發動,情念一動,便屬流行。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,用功防慎,則恐恍惚之際,物化神馳,雖有敏者,莫措其手。聖門誠意之學,先天易簡之訣,安有此作用哉!

  誠意工夫在慎獨,獨即意之別名,慎即誠之用力者耳。意是心之主宰,以其寂然不動之處,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,自做主張,自裁生化,故舉而名之曰獨。少間,攙以見聞才識之能,情感利害之便,則是有所商量倚靠,不得謂之獨矣。世雲獨知,此中固是離知不得。然謂此個獨處,自然有知則可,謂獨我自知而人不及知,則獨字虛而知字實,恐非聖賢立言之精意也。知誠意之為慎獨,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後者,悉無及矣。故獨在《中庸》謂之不睹不聞,慎在《中庸》謂之戒慎恐懼。故慎本嚴敬而不懈怠之謂,非察私而防欲者也。

  慎獨注雲:「謹之於此以審其幾。」後儒因欲審察心中幾動,辨其善惡而克遏之。如此用功,真難湊泊。《易》大傳曰:「君子上交不諂,下交不瀆,其知幾乎?幾者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」則幾字是交際事,幾上見,非心體上有幾動也;心體上有幾動,則是動於念。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,而非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所謂獨也。《大傳》又曰:「夫《易》,聖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。」朱子解雲:「所以極深者,至精也;所以研幾者,至變也。」以變釋幾,非事幾乎?後因又謂:「於心幾動處省檢而精察之。」以是為研,謬亦甚矣。

  問:「《遺錄》一詩,言念頭動處須當謹,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,如何?」曰:「謹念是戒其莫動妄念,非其動後察善惡也。亦是立定主意,再不妄動之義。且予所謂意猶主意,非是泛然各立一意,便可言誠。蓋自物格知至而來,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。《中庸》即曰『誠身』,《孟子》即曰『反身而誠』。不本諸身,便是妄了。不以意為心之所發,雖是自家體驗見得如此,然頗自信心同理同,可以質諸千古而不惑,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!」

  象山謂:「在人情事變上用功,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。」必有事焉,非謂必以集義為事,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,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,無一時一處而非心,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。故凡日用動靜雲為,一切人情事變,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?孰非職分內當為之事?故謂之「必有事焉」,猶言須臾離事不得,件件隨知順應而不失其宜,是則所謂集義者也。故孟子以後,能切實用功,而不涉於虛想虛見、虛坐虛談者,無如象山。

  明翁初講致良知,曰:「致者至也,如雲喪致乎哀之致。」其解物格知至,曰:「物格,則良知之所知者,無有虧缺障蔽,而得以極其至矣。」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,謂致極吾心之知,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,非于良知上複加致也。後因學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,謂是依著良知,推致於事,誤分良知為知,致知為行,而失知行合一之旨。故後只說良知,更不復言致字。今明翁去久,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,海內論學者靡所稽憑,故有虛空冒認良知,以為易簡超脫,直指知覺凡情為性,混入告子、釋氏而不自知,則不言致字誤之也。二者之間,善學者須職取。

 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,用於應事接物時甚好,但若平居未與物接,只好說個良知,更有何物可格?曰:「格物原是致知工夫,作兩件拆開不得。故明翁曰 『致知』,實在於格物,格物乃所以致知,可謂明矣。且先師說『物有本末』,言吾身是本,天下國家為末,可見平居未與物接,只自安正其身,便是格其物之本。格其物之本,便即是未應時之良知。至於事至物來,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,便是格其物之末。格其物之末,便即是既應時之良知。致知格物可分拆乎?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,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,專務修身立本,而不責人之意,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。夫何疑哉!」

  問:「前輩多言敬,則中心有主;今曰誠意,則心有主。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?」曰:「不然,誠與敬俱是虛字。吾非謂誠能有主,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,乃有主也。誠字虛,意字實,譬如方士說丹,意是鉛汞丹頭,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。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,是主必勝;孟施捨之有主,是主無懼;曾子聞大勇於夫子,是主自反而縮;孟子之異於告子,是主行慊於心。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,乃有把柄。今只徒言敬,則中心有主,不知主個甚麼,將以為主個敬字,畢竟懸空,無附著,何以應萬變而不動心乎?吾輩今日格物之學,分明是主修身立本。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,不須說敬,而敬在其中。蓋自其真實不妄之謂誠,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,誠則敬,敬則誠,其功一也。又程子嘗言:『學者先須識仁。識得此理,以誠敬存之而已。』這便是以仁為主,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。究竟來,孔之言縮,孟之言慊,程之言仁,皆與《大學》修身為本,統脈相承,若合符節,思之當自躍然。」

  學者一得良知透露,時時處處,昭朗光耀,諸所動作,皆在其中。故曰:「蓋有不知而作者,我無是也。」苟於此天性真知,不能徹底皎潔,而藉見聞為知識,則不過知之次者耳。聖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,故其教人也,雖鄙夫有問,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餘。

  先儒發變化氣質之論,于學者極有益,但若直從氣質偏處矯之,則用功無本,終難責效。故只反身格物,以自認良知,尋樂養心,而充滿和氣,則自然剛暴者溫,柔懦者立,驕矜者巽,簡傲者謙,鄙吝者寬,惰慢者敬,諸所偏重,咸近於中矣。以是知學必涵養性源為主本,而以氣質變化為征驗。

  自責自修,學之至要。今人詳於責人,只為見其有不是處。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,子職必不共;為臣而見君上不是,臣職必不盡。他如處兄弟,交朋友,畜妻子,苟徒見其不是,則自治已疏,動氣作疑,自生障礙,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!有志於為己者,一切不見人之不是,然後能成就一個自家是。

  子貢謂:「夫子之言性與天道,不可得而聞。」蓋夫子教人,只在言動事為上,從實理會,而性天之妙,自在其中,故曰下學而上達。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,使人求高望遠。學者理會得時,則夫子之文章,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?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。吾人今日,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,而失聖門教法之常。

  問:「如何是安靜以養微陽?」曰:「《詩》雲:『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。』只是謹慎保守此個靈根,常是閑閒靜靜,欣欣融融,便是得其所養。今人只要向外馳騁,安得陽長陰消?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,略見虛明光景,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。多聞見者,馳騁於聞見;能立事功者,馳騁於事功;善作詩者,馳騁於詩;會寫字者,馳騁於字;以至要立門戶,要取聲名等等,恢宏皆作勞攘,精神逐外,白日鬼迷,當如陽複何哉!」

  楊、墨之差易見,故自孟子一辨之後,無人複入其門。鄉願媚世盜名,雖間有人效之,然亦內省有愧,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。獨告子之學,近似率真,坑陷多少有志好學人豪,鶻鶻突突撞入其門,恬不為怪。此其為害特深,至今不息也。凡今之不肯精細入思,從容中道,而但任氣作用,率意徑情,且侈號於人曰:「吾自良知妙用矣,管甚人是人非;吾自性天流行矣,管甚無破無綻。」少循規矩,則謂之拘執道理;少盡報施,則謂之陪奉世界。凡若此者,謂非告子不求於心、不求於氣之學乎?嗚呼,安得起孟子于九原而辨正之也!

  一友聞格物之說,喜曰:「看來格物二字,只是個致知底致字。」曰:「然。」曰:「學既明白如此,須作第一事幹,庶不虛負所聞。」曰:「作第一事,還有第二第三,須是看得事即學,學即事,日用間一切動靜雲為,總只是這一個學,方是無間斷,無歇手處。」友乃躍然。

  庸德庸言,是小小尋常言行,無甚關係時節。今人之所忽處,正古人之所謹處。故學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,方始入精。

  一友好直己之是,語之曰:「是非之在人心,自明自辨,何須自家理直?子直其是,誰肯認非?此餘少時害過切骨病痛。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,餘欲明辨自己之是,東城則欲渾厚莫辨,謂『辨得自己極是,不難為了別人!』予執滯不能服。時李天泉在坐,兩解之曰:『二公皆是也。渾厚則仁之意多,辨明則義之意多。 』予曰:『巧哉!仁可以該義,義不可以該仁。吾二人之優劣既較然矣,何得謂皆是乎?』東城大笑曰:『公依舊又在這裡辨個優劣,要做甚麼?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。但自此,吾當進於明辨,公亦當進於渾厚,則彼此俱有益耳。』予於是始大悟其差,亟起謝教,自是悔改。數十年來,然後能不敢不渾。」

  《易傳》曰:「天下何思何慮。」非教人一切不思慮也。「學而不思則罔」,「心之官則思」,慎思研慮,皆學者用功所在,安得胡塗!《易傳》之意,蓋言天下之理,同歸而塗自殊,一致而慮自百。我這裡真是廓然大公,則自然物來順應;我這裡真是寂然不動,則自然感而遂通,更複有何事可思,何物可慮,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!今不玩本章全文,而截其「何思何慮」四字,欲人槁木死灰,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,豈理也哉!或雲:「此是聖人地位。」亦伊川發得太早之說也。會得時何思何慮,正吾人為學切近工夫。蓋必實見得天性良知,果是自能感通,自能順應,果是無絲毫巧智,複有待於計較安排,此方是真機妙用,真性流行,而內外兩忘,澄然無事矣。不然,終日應酬,都只是憧憧往來,自私用智,何足以言學乎!

  不識不知,然後能順帝之則。今人只要多增聞見,以廣知識,攙雜虛靈真體,如何順帝則乎?蓋人有知識,則必添卻安排擺佈,用智自私,不能行其所無事矣。故曰:「所惡于智者,為其鑿也。」

  程子曰:「明得盡,渣滓便渾化。此格言也。然不必質美者能之。良知本體,人人具足,不論資質高下,亦不論知識淺深,信得及,悟得入,則亦明得盡矣。有不能者,百倍其功,終有明盡時節。到得明盡,便亦都無渣滓,所謂明則誠也。學者但當盡力此明,不必更求其次。」只緣當時說個其次,惟莊敬以持養之,遂使無限英雄,不敢自任質美,從事於渾化之功。但擇取其所謂次者,而終身用力焉。所謂明盡,只是認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。

  聖人神化之精,不出於「上交不諂,下交不瀆」之兩言。吾先師論明哲保身,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。若他人論幾論哲,必著玄微奧妙之辭,愈深遠而愈不實矣。

  或問「本體」。曰:「體用原不可分,良知善應處,便是本體。孔門論學,多就用處言之,故皆中正平實。後儒病求之者,逐事支離,不得其要,從而指示本體,立論始微,而高遠玄虛之蔽所自起矣。

  由仁義行,自是良知天性,生機流出,不假聞見安排。行仁義者,遵依仁義道理而行,不由心生者也。一是生息於中,一是襲取於外,二者王霸聖凡之別,非安勉生熟之分也。

  聖人所不知不能,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。

  心不在焉,須知不在何處。人言心要在腔子裡,心苟在腔子裡面,則凡腔子之外,可盡無心耶?夫心之本體,靜虛無物,則為不放失,無在而無不在也。若或一有所著,馳於彼則不存於此,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,此之謂不在。

  古人好善惡惡,皆在己身上做工夫。今人好善惡惡,皆在人身上作障礙。

  程子每見人靜坐,便道善學。善字當玩,如雲魯男善學柳下惠一般。學本不必靜坐,在始學粗心浮氣,用以定氣凝神可也。周子主靜之說,只指無欲而言,非靜坐也。今人謬以靜坐養心,失之遠矣。

  問:「欲致良知,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,方是源頭潔淨。」曰:「此是以良知為未足,而以察私補之也。良知自潔淨無私,不必加察,但要認得良知真爾。不認良知,而務察其私,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,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?安望廓清之有日哉!」

  問:「閑思雜慮,何以卻之?」曰:「聖人之學,不必論此。心之生機,頃刻不息,所謂出入無時,莫知其鄉,是其神明不測,自合如此。若一概盡欲無之,必求至於杳然無念,非惟勢有不能,即能之,正所謂槁木死灰,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而可乎?但不必思閑慮雜,徒自勞擾耳。」

  一友覺有過,言愧悔不樂。曰:「莫煩惱前頭失處,且喜樂今日覺處,此方是見在真工夫。煩惱前頭失處,尚在毀譽上支持,未複本體;喜樂見在覺處,則所過者化,而真體已呈露矣,二者相去不亦遠乎?」

  自古士農工商業雖不同,然人人皆可共學。孔門弟子三千,而身通六藝者才七十二,其餘則皆無知鄙夫耳。至秦滅學,漢興,惟記誦古人遺經者,起為經師,更相授受,於是指此學獨為經生文士之業,而千古聖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,遂泯沒而不傳矣。天生我師,崛起海濱,慨然獨悟,直超孔、孟,直指人心,然後愚夫俗子,不識一字之人,皆知自性自靈,自完自足,不暇聞見,不煩口耳,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,一朝複明。先師之功,可謂天高而地厚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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