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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潢《章本清論學書》


  象山言:「宇宙便是吾心,吾心便是宇宙,四海百世有聖人出焉,此心皆同。」甚喜吾心得同聖人,而作聖之功,亦易為力。於是舉日用之功,惟從心所欲。既而覺師心之非也,始悟孔子之從心所欲,有矩在焉,始悟象山所謂聖無不同者,不徒曰心,而曰理,指盡心之聖人而言之也。今吾未識真心,何敢遽同於往聖。往聖諄諄教人辨危微存亡之機,求明此理之同然者,以自盡焉耳,然而未易辨也。心之廣大,舉六合而無所不包,虎豹豺狼,莫非生意,而慈悲普度,雖摩頂放踵,在所必為,皆心之廣大也。心之精微,析萬殊而無所不入,垢穢瓦礫,莫非妙道,而探索隱僻,雖鉤玄鏤塵,剖析虛空,皆心之精微也。心之神明,千變萬化,而無所不用,縱橫翕張,莫非圓機,而與世推移,雖神通妙解,焂忽流轉,皆心之靈變也。天理人欲,同行異情,焦火凝冰,變幻靡定。雖曰觀諸孩提之愛敬,人生之初,其心本無不善,觀之行道,乞人不受呼蹴,梏亡之後,本心未泯,不知此乃聖賢多方引誘,或指點於未喪之前,或指點於既喪之後,克念罔念,聖狂攸分,無非欲人自識其真心,以自存也。不然,人莫不為孩提也,曾有漸長不為物引習移者乎?乞人不受呼蹴,曾有永保此心而勿喪者乎?近之論心學者,如之何競指眾人見在之心,即與聖人同也?孔子之皜皜不可尚者,以濯之暴之而後有此也,乃遽以眾人見在之習心未嘗暴濯者,強同之立躋聖位,非吾所知也。

  書曰:「惟皇上帝,降衷於下民,若有恆性。」是下民之恒性,即上帝之降衷,孟子謂:「形色天性也。」是氣質即天性也。孔子言:「有物有則。」即形色天性之謂。性固合有無隱顯內外精粗而一之者也,後儒乃謂有氣質之性。夫人不能離氣質以有生,性不能外氣質以別賦也。謂氣即性,性即氣,渾然無別,固不可謂氣之外有性,性之外有氣,不免裂性與氣而二之,何怪其分天地之性,氣質之性,而自二其性哉!天地化生,遊氣紛擾,參差萬殊,故人之所稟,清濁厚薄,亦因以異是。不齊者,氣質也,非氣質之性也。氣質有清濁、厚薄、強弱之不同,性則一也,能擴而充之,氣質不能拘矣。陽明子曰:「氣質猶器也,性猶水也,有得一缸者,有得一桶者,有得一甕者,局於器也。水不因器之拘,而變其潤下之性,人性豈因氣質之拘而變其本然之善哉!」是氣也,質也,性也,分言之可也,兼言之可也。謂氣質天性可也,謂氣質之性則非矣。謂人當養性以變化其氣質可也,謂變化氣質之性以存天地義理之性則非矣。

  問:「止之雲者,歸寂之謂乎?」曰:「於穆之體,運而不息,天之止也;宥密之衷,應而無方,人之止也。寂而未嘗不感,感而未嘗不寂,顯密渾淪,淵浩無際,故《易》以動靜不失其時,發明止之義也,何可專以寂言耶?」曰:「以至善為歸宿,果有方體可指歟?」曰:「人性本善,至動而神,至感而寂,虛融恢廓,本無外內顯微之間,而一有方所,非至善也。雖至善,乃天理之渾融,不可名狀,而性善隨人倫以散見,不待安排,隨其萬感萬應,各當天則,一而真凝然,無聚散無隱顯,自爾安所止也。」曰:「知一也,既雲知止,又雲知本,何也?」曰:「知為此身之神靈,身為此神之宅舍,是良知具足於身中,惟本諸身以求之,則根苗著土,自爾生意條達。故止即此身之止於善,本即此善之本諸身,止外無本,本外無止,一以貫之耳。」

  「萬物皆備於我」,今之談者,必曰「萬物之理,皆備我之性。」「致知格物」,必曰「致吾心之知,窮在物之理。」不識聖賢著述,何為吝一理字,必待後人增之,而後能明其說也?《易》謂「乾陽物,坤陰物」,《中庸》「不誠無物」,亦將加一理字而後明乎?理一分殊,言各有攸當也。自物之本末言之,天下國家身心意知,物之分殊何如也?自事之終始言之,格致誠正修齊治平,事之分殊何如也?然合天下國家身心意知,而統之為一物,合格致誠正修齊治平,統之為一事,而事之先惟在格物,事物之理一為何如也?且《大學》之道,探本窮源,惟在格物,而身為物本,(格物者,格此身也。)壹是皆以修身為本,聖賢垂訓,何其詳切簡明,一至此哉!諒哉!物一而已矣。無而未嘗無,有而未嘗有,一實而萬殊,萬分而一本。故一言以盡天地之道,曰「其為物不貳,則其生物不測。」《易》曰:「乾知大始,坤作成物。」又曰:「複以自知。」複小而辨於物,合而觀之,知果一乎?否也。物果一乎?否也。知之與物一乎?否也。真信其體之一,則用自不容以不一,皆不待辨而自明矣。

  天命之於穆不已也,人性之淵淵浩浩、不睹不聞也,欲從而形容之,是欲描畫虛空。而虛空何色象乎?雖然,虛空不可描畫矣。而虛空萬物之有無,不可以形容其近似乎?彼由太虛有天之名,則太虛即天也,雷風雨雪亦莫非天也。雷風之未動,雨雪之未零,寂然杳然一太虛而已矣。時乎雷之震,風之噓,雨之潤,雪之寒,陰陽各以其時,不其沖然太和矣乎?自雷風雨雪之藏諸寂,謂之為太虛也。太虛本含乎太和之氣,謂其本無此雷風雨雪,不可也。何也?及其有也,由太虛而出,非自太虛之外來也。自雷風雨雪之動以時,謂之為太和也。太和即寓於太虛之中,謂其始有此雷風雨雪,不可也。何也?方其無也,未嘗不太和,特不可以太和名也。是太虛之中,本自有太和者在,而太和之外,未嘗別有太虛者存。太虛太和名有不同,天則一而已矣,太虛太和亦一而已矣。可見喜怒哀樂一人性之雷風雨雪也,喜怒哀樂之未發,謂之中,非人之太虛乎?發皆中節,非人之太和乎?太虛之中,朕兆莫窺,而無一不包,無一非天;未發之中,沖漠無朕,而何一不備,何一非性乎?故未發非無也,特不可以有言也。雖由己之所獨知也,然默而識之,無形之可睹,無聲之可聞,亦廓然太虛而已矣。及一有所感,遇可喜而喜,遇可怒而怒,遇可哀而哀,遇可樂而樂,發雖在我,而一無所與。《記》曰:「哀樂相生。」正明目而視之,不可得而見也,傾耳而聽之,不可得而聞也。則是發非有也,特不可以無言也,盎然太和而已矣。是發與未發,皆自喜怒哀樂言,雖謂未發即性之未發,發即性之發焉,亦可也。若舍而別求未發之體,則惑矣。

  言性之故,如故吾、故人、故物、故事,皆因其舊所有者言之也。仁義禮智,非由外鑠我也,我固有之也,是以故言性也。而故者以利為本,何也?仁乃性之故也,乍見入井之怵惕,睨視之顙泚,而惻隱即故之利也。義乃性之故也,乞人不受呼蹴,妻妾相泣中庭,而羞惡即故之利也。孩提之能,不待學慮,乃其性之故,莫不知愛敬其親長,即其故之利也。雖牿亡之後,而夜氣之好惡相近,亦莫非其故之利也。惟其故之利,所以又曰:「乃若其情,則可以為善矣。」情善才亦善,故之所以利也歟?是利之雲者,自然而然,不容一毫矯強作為於其間耳。順性而動則利,強性而動則不利而鑿矣。雖然戕賊杞柳,搏激乎水,其為鑿易知也。至於性無善無不善,不有似於故之利乎?彼以無為宗,並情才知能悉以為流行發用而掃除之,是其鑿也。更甚夫不慮而知,非無知也,不學而能,非無能也。無欲其所不欲,如無欲害人之類是也。並欲立欲達而無之可乎?無為其所不為,如無為穿窬之類是也。並見義而不為焉可乎?行所無事,特無事智巧以作為之雲耳,並必有事焉而無之可乎?

  指點本體,仁即是心。指點功夫,義即是路。一事合宜,即此心之運用也,一時合宜,即此心之流行也。然則事事合宜,非即事事心在而為仁之體事不遺乎?時時合宜,非實時時心在而為仁之與時偕行乎?

  道之得名,謂共由之路也。南之粵,北之燕,莫不各有蕩平坦夷之途,而聖仁義之途,皆實地也。在賢智者,可俯而就,在愚不肖者,可企而及。愛親敬長,日用不知,而盡性至命,聖人豈能舍此而他由哉!此教之所以近,道之所以一也。若二氏既以虛寂認心性,因以虛寂為妙道,曰「旁日月,挾宇宙,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,日光明照,無所不通,不動道場,周遍法界」,直欲縱步太虛,頓超三界,如之何可同日語也?嘗觀諸天時,物皆在其包涵遍覆中之,然萬有異類矣,並育不相害,四時異候矣,並行不相悖,孰主張是?《易》曰:「乾知大始」。乾以易知,宜乎有知莫天若也。然天命本於穆也,天載無聲臭也,天之知終莫之窺焉,人獨異於天乎?故知一也,在耳為聰,在目為明,在心為思、為睿智也。聲未接於耳,聰與聲俱寂也,然聽五聲者聰也,雖既竭耳力,隨其音響,悉聽容之不淆焉,似乎聰之有定在矣。即此以反聽之聰,則畢竟無可執也。苟自以為聰,執之以辨天下之聲,則先已自塞其聰,何以達四聰乎?色未交於目,明與色俱泯也,然見五色者明也,雖既竭目力,隨其形貌,悉詳睹之不紊焉,似乎明之有定方矣。即此以反觀之明,則畢竟無可象也。苟自以為明,執之以察天下之色,則先已自蔽其明,何以明四目乎?思慮未萌,睿智與事物而俱斂矣,然神通萬變者思之睿也,雖竭心思,隨其事物以酬酢之而盡。入幾微,似乎睿智有所定矣。即此以自反焉睿,則畢竟無可窺也。若自以為睿,執之以盡天下之變,則先已自窒其思,何以無思無不通乎?

  天地萬物之理,皆具此心,人之所以為人,亦為學存此心而已。心寂而感者也,感有萬端而寂貞於一,是心之所以為心,又惟寂而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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