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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直論學書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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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冬承寄《白沙先生文編》,因思足下素不喜言心學,今一旦取白沙文表章之,豈非學漸歸原,不欲以一善名其志力不大且遠哉?不谷昔常相期至再三之瀆者,固知有今日也。甚慰!甚賀!第令其間不共相究,竟則徒負平日。蓋先此有睹見是編者,謂「此書題評,雖揚白沙,其實抑陽明。即語不幹處,必宛轉詆及陽明,近于文致。」不穀不肯信,已而得來編,讀之良然。如雲:「近儒疑先生引進後學,頗不惓惓。」嘗遍觀陽明語意,並無是說。不知足下何從得之?夫陽明不語及白沙,亦猶白沙不語及薛敬軒,此在二先生自知之,而吾輩未臻其地,未可代為之說,又代為之爭勝負,則鑿矣。曆觀諸評中,似不免為白沙立赤幟,恐亦非白沙之心也。 古人之學,皆求以複性,非欲以習聞虛見立言相雄長,故必從自身磨練,虛心參究,由壯逮老,不知用多少功力,實有諸己,方敢自信以號於人,是之謂言行相顧而道可明。若周子則從無欲以入,明道則從識仁以入,既鹹有得,而後出之。孟子亦在不動心以後,乃筆之書。白沙先生一坐碧玉樓二十年,久之有得,始主張致虛立本之學,一毫不徇於聞見,彼豈謾而雲哉!陽明先生抱命世之才,挺致身之節,亦可以自樹矣,然不肯已,亦其天性向道故也。過岳麓時,謁紫陽祠,賦詩景仰,豈有意于異同?及至龍場處困,動忍刮磨,已乃豁然悟道,原本不在外物,而在吾心,始與紫陽傳注稍異。 及居滁陽,多教學者靜坐,要在存天理去人欲。至虔台,始提致良知一體為訓,其意以《大學》致知,乃致吾良知,非窮索諸物也。良知者,乃吾性靈之出於天也,有天然之條理焉,是即明德,即天理。蓋其學三變,而教亦三變,則其平日良工心苦可從知矣,亦豈謾而雲哉!不谷輩非私陽明也,亦嘗平心較之矣。曾聞陽明居龍場時,曆試諸艱,惟死生心未了,遂置石棺,臥以自練。既歸遭謗,則以其語置諸《中庸》中和章,並觀以克化之。 今之學者,非不有美行也,其處困亨毀譽之間有是乎?不谷有一族祖贛歸者,每歸,語陽明事頗悉。今不暇細述,但言其童時赴塾學,見軍門輿從至,鹹奔避。軍門即令吏呼無奔,教俱叉手旁立。有酒徒唱于市肆,則貸其撲,令從教讀者習歌詩,卒為善士。又有啞子叩之,則書字為訓,亦令有省。今之學者,非不有美政也,其都尊位能勤,勤于童子,于市人,於啞子,有是乎?夜分方與諸士講論,少入噓吸間,即遣將出征,已行複出,氣色如常,坐者不知其發兵也。方督征濠也,日坐中堂,開門延士友講學,無異平時。有言伍公焚須小卻,暫如側席,遣牌取伍首,座中惴惴,而先生略不見顏色。後聞濠就擒,詢實給賞,還坐,徐曰:「聞濠已擒,當不偽。第傷死者多耳。」已而武皇遣威武大將軍牌追取濠,先生不肯出迎,且曰:「此父母亂命,忍從臾乎?」其後江彬等讒以大逆,事叵測,先生特為老親加念,其他迄不動心。異時又與張忠輩爭席,卒不為屈,未嘗一動氣。臨終,家人問後事,不答。門人周積問遺言,微哂曰:「此心光明,亦複何言!」 今之學者,平居非不侃侃,其臨艱大之境,處非常之變,能不動心有是乎?若非真能致其良知,而有萬物一體之實者,未易臻也。先師羅文恭至晚年,始嘆服先生雖未聖,而其學聖學也。然則陽明不為充實光輝之大賢矣乎?獨當時桂文襄以私憾謗之,又有以紫陽異同,且不襲後儒硬格,故致多口,迄無證據,識者冤之。昔在大舜尚有臣父之譏,伊尹亦有要君之誚,李大伯詆孟子之欲為佐命,大聖賢則有大謗議,蓋自古已然矣。足下豈亦緣是遂詆之耶?抑未以身體而參究之故耶?夫吾黨虛心求道,則雖一畸士,未忍以無影相加,而況於大賢乎?恐明眼者不議陽明,而反議議者也。《編》中雲:「良知醒而蕩。」夫醒則無蕩,蕩則非醒,謂醒而蕩,恐未見良知真面目也。又詆其「張惶一體」,吾人分也,觀今學者,只見爾我藩籬,一語不合,輒起戈矛,幾曾有真見一體,而肯張惶示人者哉!斯語甯無亦自左耶?雖然,足下令之高明者也,昔不喜心學,今表章之,安知異日不並契陽明,將如文恭之晚年篤信耶?近百年內,海內得此學表,表裨於世者不鮮,屢當權奸,亦惟知此學者能自屹立,今居然可數矣。其間雖有靜言庸違者,此在孔門程門亦有之,于斯學何貶焉!不穀辱公提攜斯道如疇昔,小有過誤,相咎不言。今關學術不小,曷忍默默?固知希聖者舍己從人,又安知不如往昔不假言而自易耶?且知足下必從事致虛立本,是日新得,仍冀指示,益隆久要,豈謂唐突耶! 前論《白沙文編》,嚽答想未達,複承《石經大學》刻本之寄。讀刻後《考辨》諸篇,知足下論議勤矣。締觀之,嘻其甚矣。僕本欲忘言,猶不忍於坐視,聊複言其概。夫《考辨》諸作,類以經語剪綴,頓挫鼓舞,見於筆端。其大略曰「修身為本,格物為知本」,曰「崇禮」,曰「謹獨」,若亦可以不畔矣。及竟其終篇,繹其旨歸,則與孔子、孟子之學,一何其霄淵相絕也。夫《大學》修身為本,格物為知本,足下雖能言之,然止求之動作威儀之間,則皆末焉而已矣。夫修身者,非修其血肉之軀,亦非血肉能自修也。故正心、誠意、致知,乃所以修動作威儀之身,而立家國天下之本也。格物者,正在於知此本而不泛求於末也。今足下必欲截去正心誠意致知以言修身,抹摋定靜安慮而飭末節,則是以血肉修血肉,而卒何以為之修哉? 譬之瞽者,以暮夜行於歧路,鮮有不顛蹶而迷謬者。是足下未始在修身,亦未始知本也。孟氏所謂「行之不著,習矣不察,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」,正謂此耳。將謂足下真能從事《大學》可乎?禮也者,雖修身之事,然禮有本有文,此合內外之道,蓋孔子言之也。今足下言禮,乃專在於動作威儀之間,凡涉威儀,則諄切而不已,一及心性,則裁削而不錄,獨詳其文,而重違其本,乃不知無本不可以成文。姑不它言,即孔子論孝曰:「不敬何以別乎?」曰「色難」。豈非有吾心之敬,而後有能養之文,不敬則近獸畜;有吾心之愛,而後有愉婉之文,不愛則為貌敬。若足下所言,似但取於獸畜貌敬,而不顧中心敬愛何如也。此可為孝,亦可為禮乎?《易系》言「美在其中,而後能暢於四肢」,孟氏言「所性根心,而後能睟面盎背。」 今足下但知詳于威儀,而不知威儀從出者由「美在其中」,「所性根心」也。《大學》言「恂栗威儀」,蓋由恂栗而後有威儀,威儀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?足下又曰:「言語必信,容貌必莊,論必准諸古者,不論所得淺深,而皆謂之誠。」若是則後世之不侵然諾,與夫色莊象恭之徒,皆可為誠矣。又如王莽,厚履高冠,色厲言方,恭儉下士,曲有禮意。及其居位,一令一政,皆准諸《虞典》、《周禮》。據其文,未可謂非古也,其如心之不古何哉!此亦可謂誠耶?況今昔之語心學者,以僕所事所與,言語曷嘗不信?容貌曷嘗不莊,動止曷嘗不准諸古?且見其中美外暢,根心生色,優優乎有道氣象,曷嘗不可畏可象?而足下必欲以無禮坐誣之,僕誠不知足下之所謂禮也。《記》曰:「君子撙節退讓以明禮。」《傳》曰:「讓者禮之實。」今豈以攘臂作色,詆訶它人者,遂為禮耶?慎獨者,慎其獨知,朱子固言之矣。惟出於獨知,始有十目所視、十手所指之嚴,始有莫見乎隱、莫顯乎微之幾,夫是以不得不慎也。今足下必以獨處訓之,吾恐獨處之時,雖或能禁伏粗跡,然此中之憧憧朋從,且有健於詛盟,慘於劍鋩者矣。足下又不知何以用其功也?蓋足下惟恐其近於心,不知慎之字義,從心從真,非心則又誰獨而誰慎耶?足下又言「聖人諱言心」,甚哉!始言之敢也。夫堯、舜始言「道心」,此不暇論;至伊尹言「一哉王心」,周公言「殫厥心」,《書》又曰「雖收放心,閑之維艱」,曰「乃心罔不在王室」,曰,不二心之臣」,孔子則明指曰「心之精神是謂聖。」此皆非聖人之言乎?夫聖人語心若是詳也,足下獨謂之諱言,是固謂有稽乎?無稽乎?於聖言為侮乎?非侮乎?且曾、孟語心,亦不暇論;即《論語》一書,其言悅樂,言主忠信,言仁,言敬恕,言內省不疚,言忠信篤敬,參前倚衡,疇非心乎?聖人之語心,恐非足下一手能盡掩也。又謂「聖人不語心,不得已言思」。思果非心乎?此猶知人之數二五,而不知二五即十也。約禮之約,本對博而言,乃不謂之要約,而謂之「約束」;先立其大,本對小體而言,乃不謂之立心,而謂之「強立」。則欲必異于孔、孟也。是皆有稽乎?無稽乎?于聖人為侮乎?非侮乎?又以「求放心立其大,見大心泰,內重外輕,皆非下學者事」。 天下學子,十五入大學,凡皆責之以明德親民正心誠意致知之事,寧有既登仕籍,臨民久矣,而猶謂不當求放心立大者,聖門有是訓乎?且今不教學者以見大重內,則當教之以見小重外可乎?此皆僕未之前聞也。竊詳足下著書旨歸,專在尊稱韓愈,闖予諸儒之上,故首序中屢屢見之。夫韓之文詞氣節,及其功在潮,非不偉也。至其言道,以為孟軻、楊雄之道,又以臧孫長與孟子並稱。及登華嶽,則震悼呼號,若嬰兒狀,淹潮陽則疏請封禪,甘為相如。良由未有心性存養之功,故致然耳。安得謂之知道?賈逵以獻頌為郎,附會圖讖,遂致貴顯;徐幹為魏曹氏賓客,名在七子之列。二子尤不可以言道。 足下悅其外,便其文,以為是亦足儒矣。則其視存養自得,掘井及泉者,寧不迂而笑之,且拒之矣?乃不知飾土偶獵馬捶者,正中足下之說,足下亦何樂以是導天下而禍之也?且夫古今學者,不出於心性,而獨逞其意見,如荀卿好言禮,乃非及子思、孟子,詆子張、子夏為飲食賤儒,況其他乎?近時舒梓溪,賢士也,亦疑白沙之學,將為王莽,為馮道。以今觀之,白沙果可以是疑乎?皆意見過也。聞足下近上當路書,極訾陽明,加以醜詆。又詆先師羅文恭,以為雜於新學。是皆可忍乎? 僕不能不自疚心,以曩日精誠,不足回足下之左轅故也。雖然,猶幸人心之良知,雖萬世不可殄滅,子思、孟子之道終不以荀氏貶。至白沙、陽明,乃蒙天子昭察,如日月之明,豈非天定終能勝人也哉!矧天下學者,其日見之行存養自得者不鮮。而在足下,既負高明,自不當操戈以阻善,自當虛己求相益為當也。僕不難於默然,心實不忍,一恃疇昔之誼,一恐真阻天下之善,故不辭多言,亦是既厥心爾。程子有言:「若不能存養,終是說話。」今望足下姑自養,積而後章,審而後發,有言逆心,必求諸道。僕自是言不再。 (以上《與唐仁卿》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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