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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廷仁《善山語錄》


  聖人所謂無意無情者,非真無也,不起私意,自無留意留情耳。若果無意,孰從而誠?若果無情,孰從而精?是堯、舜不必惟精,孔子不必徙義改過矣。吾故曰:「學務無情,斷滅天性,學務有情,緣情起釁。不識本心,二者皆病。」

  有意固謂之意見,而必欲求為無意,是亦不可謂非意見也。是故論學,不必太高,但須識本領耳。苟識本領,雖曰用意,自無留情;苟不識本領,雖曰欲無意,只是影響。

  或謂:「求之于心,全無所得,日用雲為,茫無定守。」夫良知在人為易曉,誠不在於過求也。如知無所得,無所定守,即良知也。就於知無所得者,安心以為無得,知無定守者,安心以守之,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功乎?況心性既無形聲,何從而得?既無定體,何從而守?但知無所得,即有所悟矣,豈真無所得耶?知無定守,即有定主矣,豈真無定守耶?

  後世儒者,不能至於聖人,其毫釐之差,只不信此。使果真知,即刻一了百當,自是了得終身。見在此心,合下圓成、合下具足,更有何意可起?何理可思?苟有所思慮,蓋不過殊塗同歸,一致百慮而已。

  有欲絕感以求靜者,曰:「非也。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,知至則視無不明,聽無不聰,言無不中,動無不敬。是知應物之心非動也,有欲故謂之動耳。絕感之心非靜也,無欲故謂之靜耳。苟有欲焉,雖閉關習靜,心齋坐忘,而其心未嘗不動也。苟無欲焉,雖紛華雜擾,酬酢萬變,而其心未嘗不靜也。動而無欲,故動而無動,而其動也自定。靜而無欲,故靜而無靜,而其靜也常精。動定靜定庶矣。

  所論「個中擬議差毫髮,就裡光明障幾重。肯信良知無適莫,何須事後費磨礱」即此知直造先天。夫本來面目,豈特無容擬議,雖光明亦何所有!誠知本體無容用其力,則凡從前著意尋求,要皆敲門瓦礫耳,門開則瓦礫誠無所施。雖太虛中何物不有,門戶瓦礫,色色具列,而不能染於太虛。思而無思,擬議而無擬議,道本如是耳。是故戒慎恐懼,格物致知,雖為眾人設法,在聖人惟精亦不廢。不然,孔子嘗謂「吾有知乎哉?無知也。」而又憂「聞義不能徙,不善不能改」。是以上達不離下學中得之,則磨礱改過,正見聖人潔淨精微。

  天下之事,原無善惡,學者不可揀擇去取,只要自審主意。若主意是個真心,隨所處皆是矣;若主意是個私心,縱揀好事為之,卻皆非矣。譬如戲謔是不好事,但本根是個與人為善之心,雖說幾句笑話,動人機括,自揣也是真心。但本根是個好名之心,則雖孝親敬長,溫凊定省,自揣還是欺心。

  此學是日用尋常事,自知自足,無事旁求,習之則悅,順之則裕,真天下之至樂也。今之同志,負高明之志者,嘉虛玄之說,厲敦確之行者,樂繩墨之趨,意各有所用,而不能忘所見,此君子之道所以為鮮。

  致中和,天地位,萬物育者,如或動於客氣,梏於物欲,覺得胸中勞耗錯亂,天地即已翻覆,親而父子兄弟,近而童僕,遠而天下之人,皆見得不好。至於山川草木,雞犬椅桌,若無相干,也自不好。天下雖大,我自不得其平矣。少即平其心,易其氣,良知精察,無有私意,便覺與天地相似矣。不惟父子兄弟童僕自無不好,而天下之人亦無不好,以至雞犬椅桌、山川草木,亦無不好,真見萬物皆有春意。至於中間有不得其所者,自惻然相關,必思處之而後安。故盡天下之性,只是自盡其性。(位育之理確然。)

  天地萬物與吾原同一體,知吾與天地萬物既同一體,則知人情物理要皆良知之用也,故除卻人情物理,則良知無從可致矣。是知人情物理,雖曰常感,要之感而順應者,皆為應跡,實則感而無感。良知無欲,雖曰常寂,要之原無聲臭者,恒神應無方,實則寂而無寂。此致知所以在於格物,而格物乃所以實致其良知也。明道以窮理盡性至命,一下便了,於此可見。

  象山雲:「老夫無所能,只是識病。」可見聖賢不貴無病,而貴知病,不貴無過,而貴改過。今之學者,乃不慮知病即改,卻只慮有病。豈知今之學者,要皆半路修行者也,習染既深,焉能無病?況有病何傷?過而能改,雖曰有病,皆是本來不染,而工夫亦為精一實學耳。

  今日論學,只當辨良知本領,果與慎獨工夫同與不同,不當論其行事標末,律之古人出處異與不異。使其本領既同,而行事或過,自可速改而進誠明之域;使其本領已失,而操履無過,雖賢如諸葛、韓、範、明道、尚惜其不著不察,而有未聞道之歎!

  謂「近來勉強體究,凡動私意,一覺便欲放下。」如此豈不是切實工夫?但說得似易,恐放下甚難。若私意已嘗掛根,雖欲放下,卻不能矣。須有好仁無以尚之之心,然後私意始不掛根。如此一覺放下,便就是潔淨精微之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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