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聶豹《雙江論學書》


  謂心無定體,其於心體疑失之遠矣。炯然在中,寂然不動而萬化攸基,此定體也。

  良知本寂,感於物而後有知。知其發也,不可遂以知發為良知,而忘其發之所自也。心主乎內,應於外,而後有外。外其影也,不可以其外應者為心,而遂求心於外也。故學者求道,自其主乎內之寂然者求之,使之寂而常定。

  原泉者,江、淮、河、漢之所從出也,然非江、淮、河、漢則亦無以見所謂原泉者。故浚原者浚其江、淮、河、漢所從出之原,非以江、淮、河、漢為原而浚之也。根本者,枝葉花實之所從出也。培根者,培其枝葉花實所從出之根,非以枝葉花實為根而培之也。今不致感應變化所從出之知,而即感應變化之知而致之,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處,而遺其懸象著明之大也。

  本原之地,要不外乎不睹不聞之寂體也。不睹不聞之寂體,若因感應變化而後有,即感應變化而致之可也。實則所以主宰乎感應變化,而感應變化乃吾寂體之標末耳。相尋於吾者無窮,而吾不能一其無窮者而貞之於一,則吾寂然之體不幾於憧憧矣乎!寂體不勝其憧憧,而後忿則奮矣,欲則流矣,善日以泯,過日以長,即使懲之窒之,遷之改之,已不免義襲於外,其于涵養本原之功,疑若無與也。

  所貴乎本體之知,吾之動無不善也,動有不善而後知之,已落二義矣。

  以獨為知,以知為知覺,遂使聖人洗心藏密一段反本功夫,潛引而襲之於外。縱使良知念念精明,亦只於發處理會得一個善惡而去取之,其於未發之中,純粹至善之體,更無歸複之期。

  心無定體之說,謂心不在內也。百體皆心也,萬感皆心也,亦嘗以是說而求之,譬之追風逐電,瞬息萬變,茫然無所措手,徒以亂吾之衷也。

  體得未發氣象,便是識取本來面目。敬以持之,常存而不失,到此地位,一些子習氣意見著不得,胸次灑然,可以概見,又何待遇事窮理而後然耶?即反復推究,亦只推究乎此心之存否。(以上《與歐陽南野》)

  聖人過多,賢人過少,愚人無過。蓋過必學而後見也,不學者冥行妄作以為常,不復知過。(《答許玉林》)

  知者,心之體,虛靈不昧,即明德也。致者,充滿其虛靈之本體,江、漢濯之,秋陽暴之。致知即致中也,寂然不動,先天而天弗違者也。格物者,致知之功用,物各付物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何思何慮,後天而奉天時也,如好好色、惡惡臭之類是也。此予之說也。格其不正以歸於正,乃是先師為下學反正之漸,故為是不得已之辭。所謂不正者,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,非本體有所不正也。不善體者,往往賺入襲取窠臼,無故為伯者立一赤幟,此予之所憂也。(《答亢子益》)

  夫無時不寂、無時不感者,心之體也。感惟其時而主之以寂者,學問之功也。故謂寂感有二時者,非也。謂功夫無分於寂感,而不知歸寂以主夫感者,又豈得為是哉。

  疑予說者,大略有三:其一謂道不可須臾離也,今日動處無功,是離之也;其一謂道無分於動靜也,今日功夫只是主靜,是二之也;其一謂心事合一,仁體事而無不在,今日感應流行,著不得力,是脫略事為,類於禪悟也。夫禪之異於儒者,以感應為塵煩,一切斷除而寂滅之,今乃歸寂以通天下之感,致虛以立天下之有,主靜以該天下之動,又何嫌於禪哉!

  自有人生以來,此心常發,如目之視也,耳之聽也,鼻嗅口味,心之思慮營欲也,雖禁之而使不發,不可得也。乃謂發處亦自有功,將助而使之發乎?抑懼其發之過,禁而使之不發也?且將抑其過,引其不及,使久發而中節乎?夫節者,心之則也,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,惟養之豫者能之,豈能使之發而中乎?使之發而中者,宋人助長之故智也。後世所謂隨事精察,而不知其密陷於憧憧蔔度之私,禁之而使不發者,是又逆其生生之機,助而使之發者,長欲恣情,蹈於水火,焚溺而不顧,又其下者也。

  「良知」二字,始於《孟子》「孩提之童,不學不慮,知愛知敬,真純湛一,由仁義行」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,亦以其心之真純湛一,即赤子也。然則致良知者,將於其愛與敬而致之乎?抑求其真純湛一之體而致之也?

  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若以虛靈本體而言之,純粹至善,原無惡對。若於念慮事為之著,於所謂善惡者而致吾之知,縱使知為之知,去之亦不知,與義襲何異?故致知者必充滿其虛靈本體之量,以立天下之大本,使之發無不良,是謂貫顯微內外而一之也。(以上《答東廓》)

  虛明者,鑒之體也,照則虛明之發也。知覺猶之照也,即知覺而求寂體,其與即照而求虛明者何以異?盍觀孩提之愛敬,平旦之好惡乎?明覺自然,一念不起,誠寂矣,然謂之為寂體則未也。今不求寂體於孩提夜氣之先,而謂即愛敬好惡而寂之,則寂矣,然乎不然乎?蓋孩提之愛敬,純一未發為之也,平旦之好惡,夜氣之虛明為之也。

  達夫早年之學,病在於求脫化融釋之太速也。夫脫化融釋,原非功夫字眼,乃功夫熟後景界也。而速於求之,故遂為慈湖之說所入。以見在為具足,以知覺為良知,以不起意為功夫,樂超頓而鄙艱苦,崇虛見而略實功,自謂撒手懸崖,徧地黃金,而於《六經》、《四書》未嘗有一字當意,玩弄精魂,謂為自得,如是者十年矣。至於盤錯顛沛,則茫然無據,不能不動朱公之哭也。已而恍然自悟,考之《詩》《書》,乃知學有本原。心主乎內,寂以通感也,止以發慮也,無所不在,而所以存之養之者,止其所而不動也。動其影也,照也,發也。發有動靜而寂無動靜也。於是一以洗心退藏為主,虛寂未發為要,刊落究竟,日見天精,不屬睹聞,此其近時歸根覆命,煞吃辛苦處。亦庶幾乎知微知彰之學,乃其自性自度,非不肖有所裨益也。(以上《寄王龍溪》)

  今之為良知之學者,于《傳習錄》前篇所記真切處,俱略之,乃駕空立籠罩語,似切近而實渺茫,終日逐外而自以為得手也。

  良知非《大學》之明德乎?明德足矣,何又言乎至善?至善者,言乎心之體也。知止者,止於是也。知止於是,而後能定靜安慮。慮非格物乎?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,故致知便是知止。今必曰格物是致知之功,則能慮亦可謂知止之功乎?(以上《寄劉兩峰》)

  試以諸公之所以疑於僕者請之。有曰:「喜怒哀樂無未發之時,其曰『未發』,特指其不動者言之。」誠如所論,則「發而中節」一句,無乃贅乎?大本達道,又當何所分屬乎?不曰「道之未發」,而曰「喜怒哀樂之未發」,此又何說也?蓋情之中節者為道,道無未發。又曰:「無時無喜怒哀樂,安得有未發之時?」此與無時無感之語相類,然則夜氣之所息,指何者為息乎?旦晝之所為,非指喜怒哀樂之發者言之乎?「虛寂」二字,夫子于《咸》卦特地提出,以立感應之體,非以寂與感對而言之也。今曰「寂本無歸,即感是寂,是為真寂。」夫寂,性也;感,情也。若曰「性本無歸,即情是性,乃為真性」,恐不免語病也。性具於心,心主乎內,艮其止,止其所也。於止,知其所止,是謂天下同歸。而曰「寂本無歸」,「性本無歸」,將由外鑠我,其能免於逐物而襲取乎?或又曰:「性體本寂,不應又加一寂字,反為寂體之累。」此告子「勿求」之見也。操之則存,舍之則亡,夫子固欲以此困人乎?(《答黃洛村》)

  子思以後無人識中字,隨事隨時,討求是當,謂是為中而執之,何啻千里?明道雲:「不睹不聞,便是未發之中。」不聞曰隱,不睹曰微,隱微曰獨。獨也者,天地之根,人之命也。學問只有此處,人生只有這件,故曰天下之大本也。慎獨便是致中,中立而和生焉,天下之能事畢矣。乃曰「求之於慎獨之前」,是誠失之荒唐也。(《答應容庵》)

  《誠意章》注,其入門下手全在「實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」十字。夫使好好色,惡惡臭,亦須實用其力,而其中亦有欺之可禁,則為不謬。世顧有見好色而不好,而好之不真者乎?有聞惡臭而不惡,而惡之不真者乎?絕無一毫人力,動以天也。故曰「誠者天之道也」,又曰「誠無為」,又曰「誠者自然而然」。稍涉人為,便是作好作惡。一有所作,便是自欺,其去自慊遠矣。故誠意之功,全在致知,致知雲者,充極吾虛靈本體之知,而不以一毫意欲自蔽,是謂先天之畫,未發之中,一毫人力不得與。一毫人力不與,是意而無意也。今不善養根,而求好色之好,不拔惡根,而求惡臭之惡,可謂苟且徇外而為人也,而可謂之誠乎?意者,隨感出現,因應變遷,萬起萬滅,其端無窮,乃欲一一制之,以人力去其欺而反其慊,是使初學之士,終身不復見定靜安慮境界,勞而無功,祇自疲以速化耳。(《答緒山》)

  感上求寂,和上求中,事上求止,萬上求一,只因格物之誤,蔓延至此。(《答鄒西渠》)

  思慮營欲,心之變化,然無物以主之,皆能累心。惟主靜則氣定,氣定則澄然無事,此便是未發本然,非一蹴可至,須存優遊,不管紛擾與否,常覺此中定靜,積久當有效。

  心要在腔子裡,腔子是未發之中。

  氣有盛衰,而靈無老少,隨盛衰為昏明者,不學而局於氣也。

  心豈有出入,出入無時者放也。學問之道無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動而不失其本然之靜,心之正也。

  自世之學者,不求浚其萬物一體之原,使之肫肫淵淵,生意流通,乃懸空杜撰儱侗籠罩之說,謂是為學問大頭腦。究其至,與墨子兼愛、鄉願媚世,又隔幾重公案?

  劉中山問學,曰:「不睹不聞者其則也,戒慎者其功也,不關道理,不屬意念,無而神,有而化,其殆天地之心,位育由之以命焉者也。」曰:「若然,則四端於我擴而充之者非耶?」曰:「感而遂通者神也,未之或知者也。知此者謂之助長,忘此者謂之無為,擴充雲者,蓋亦自其未發者,充之以極其量,是之謂精義以致用也。發而後充,離道遠矣。」曰:「若是,則今之以忘與不知為宗者是耶?」曰:「其佛老之緒餘乎!彼蓋有見於不睹不聞,而忌言乎戒懼,謂戒懼為不睹不聞累也,於是宗忘宗不知焉。夫以戒懼為累者,是戒懼而涉于睹聞,其為本體之累,固也,惡足以語不睹不聞之戒懼哉?」(以上《答戴伯常》)

  所貴乎良知者,誠以其無所不知,而謂之良哉!亦以其知之至誠惻怛,莫非天理之著見者,而後謂之良也。(《答董明建》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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