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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應詔《楊天遊集》


  聖人之所以能全其本體者,不過能無欲耳。吾人不能如聖人之無欲,只當自寡欲入。欲,不獨聲色貨利窠臼而已,凡一種便安忻羨,自私自利心,皆是欲。將此斬斷,方為寡欲,則漸可進於無欲。聖人亦豈逃人絕世,始稱無欲哉?聖人所欲,在天理上用事,有欲與無欲同。雖其有涉于向慕,有涉於承當,所欲處無一非天理天機之流行矣。

  吾人之學,不在求事物之侵擾我不侵擾我,只在處事物道理能盡不能盡,是故居處時則不免有居處事之侵擾,然吾只在恭上做工夫,即其侵擾,亦天機之流行矣。執事不免有執事之侵擾,與人不免有與人之侵擾,吾只在敬上、忠上做工夫,即其侵擾,亦無非天機之流行矣。從古聖賢處世處常處變,其誰不自侵擾中來?若惡其侵擾而生厭怠,便非學也。

  朱、陸之所可辨所可議者,其言也。朱、陸之不可辨不可議者,其人也。道之存於人,不貴於言久矣。苟不以人論學,而以言論學,不以人求朱、陸,而以言語求朱、陸,則今之紛紛、無怪其然。今之學者,出處無朱、陸三揖一辭之耿拔,取予無朱、陸裂石斷金之果決,義利不分,聲色不辨,無朱、陸青天白日之光明,而所為黯闒垢濁,自以為心傳乎孔、孟,而胸次則鬼魅蹠尤,蠅營狗苟,入儀、秦、申、商之奸橐,而反呶呶于朱、陸之短長,可悲也夫!

  平生矻矻,苦力于學,固以收放心為事也。然思索義理,有未會心處,或至忘寢忘食,當食當寢,亦不知所食何物,所寢何地,此皆過用其心而不覺。至於詩文尤甚。吾之心,已放於詩之思索上去矣。生平負性氣,每觸時艱,不覺感歎不樂,對友朋呶呶大言,此皆出於一時感憤意氣之私,吾之心已放於世變意氣上去矣。

  今之學者,不能實意以積義為事,乃欲懸空去做一個勿忘勿助;不能實意致中和,戒懼乎不睹不聞,乃欲懸空去看一個未發氣象;不能實意學孔、顏之學,乃欲懸空去尋孔、顏之樂處。外面求討個滋味快樂來受用,何異卻行而求前者乎?茲所謂舛也。

  聖人之心,如明鏡止水,故此心本體光明,猶鏡也;工夫,磨刮此鏡者也。謂工夫即本體,謂磨刮之物即鏡,可乎?鏡光明,不能不為塵垢所慁;人心光明,不能不為物欲所雜。謂克治物欲,還吾心之光明,則可;謂克治工夫,即吾心之本體,則不可。謂刮磨塵垢,還吾鏡之光明,則可;謂磨刮工夫,即吾鏡之本體,則不可。何也?工夫有積累之漸,本體無積累之漸,工夫有純駁偏全不同,本體無偏全,無純駁也。

  龍溪曰:「學者只要悟。」餘謂:「不解辯吾道禪說是非,不算作真悟。」龍溪曰:「學者只要個真種子方得。」餘謂:「不能透得聲色貨利兩關,不算作真種子。」

  今世學者,病于不能學顏子之學,而先欲學曾點之狂,自其入門下手處便差;不解克己復禮,便欲天下歸仁;不解事親從兄,便欲手舞足蹈;不解造端夫婦,便欲說鳶飛魚躍;不解衣錦尚絅,便欲無聲無臭;不解下學上達,便自謂知我者其天。認一番輕率放逸為天機,取其宴安盤樂者為真趣,豈不舛哉?故余嘗謂學者,惟在日用平實倫紀處根求,不在玄虛誇大門戶處尋討;惟在動心忍性苦楚中著力,不在擺脫矜肆灑落處鋪張。

  靜坐者,或流於禪定;操存者,或誤於調息;主敬者,或妄以為惺惺;格物窮理者,或自溺於圓覺;存心養性者,或陷於即心見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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