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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舊錄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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孫嘉績,字碩膚。大兵將渡,東浙郡縣皆已獻戶口冊籍,牛酒犒師;各官亦委署易置,人情蹜踖不敢動。公書生勃窣,起而創即墨之守,鳴鐘伐鼓,號召其邑人。於是錢希聲應於甬上,鄭履公應於越城,張玉笥、陳寒山應於台、婺。然公本書生,應變非其所長,拱手以太阿授之方、王,而分地江上一隅。大兵數騎乘淺過江,列帥皆潰矣,公至滃洲而卒。營將章欽臣潰後,複起山中,見獲。其妻金夫人,例入旗下,夫人強項不屈。問官始恐之以斬、再恐之以淩遲。夫人曰:吾豈怕淩遲者哉?磔畢,而行刑者暴死。夫人遂成神,以謂大金娘娘也。余若水作傳;其烈古今所僅見。 王毓蓍,字符趾。為人亢爽不羈,好聲色;在先師弟子中,頗為逸群。及改革之際,上書請先生自裁,無為王炎午所吊;元趾亦自沈柳橋之下。先師曰:吾數十年來,止得此一門人。餘每至越城,元趾頃刻不離。其篤于友誼如此。 張煌言,字符箸。其父圭璋,字兩如,甲子舉人;嘗教授余家。元箸為人躍冶而明敏過人,故能就死從容,有文山氣象。當其被獲也,已散遣士卒、懸洲獨處,亦如田橫之在海島也。而補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帥者,遂遇難。 王正中,字仲㧑,北直人。其署餘姚,亂兵充斥,頗能鎮定之,事解。丁亥,訪余於山中。辛卯,余住柳下,又來。辛醜,余遷化安山,又來。仲㧑好天官、壬遁之學,皆餘所授也。己酉,余在古小學,仲㧑亦寓越城;生計消索,雲將佃田五畝,賣卜以續食耳。未幾而卒。 張岐然,字秀初,武林人。讀書深細,其讀三禮,字比句櫛,宮室升降、器皿位設,皆所不遺;音樂,則自製十二律管,考驗合否;區田,則入山中與老農種植。亂後嗣法三峰,蜀僧潭吉作五宗救,半出於秀初。欲申三峰之屈,然其言有失倫者,人皆笑之。 江浩,字道安,武林橫山人。讀書略見大意,而胸懷洞達,無塵瑣纖毫之累。餘與之月夜泛舟,偶爭一義,則呼聲沸水,至於帖服。後亦從釋氏,改名義月。 馮悰,字儼公,武林長橋人;為讀書社領袖。余嘗宿於其館,偶論楊、左事,其門人顧豹文,問楊大洪何人也?儼公正色曰:讀書者須知當代人物,若一向不理會,讀書何用?三渡訪餘。丁醜,值先公諭祭,儼公列于執事。 許元溥,字孟宏,長洲人。余與劉伯宗及孟宏約為抄書社。是時藏書之家,不至窮困,故無輕出其書者;間有宋集一、二部,則爭得之矣。丙子,來越城,張登子大會名士,孟宏與焉。 閻爾梅,字古古,徐州人。余遊廬山遇之,坐五老峰頂,限韻賦詩;月色侵人,三鼓始罷。古古言自華山遊返,然觀其山行甚艱。人言華險,遊者望崖而返。若古古能遊,則知餘亦不難矣。 孫奇逢,字鐘元,范陽人,移家百泉山。初以俠名,後講理學,門人甚眾。癸醜,寄所著理學宗傳一部、老母壽詩一章。書雲:湯孔伯來,知太沖為蕺山薪傳。時年九十三。 顧炎武,字寧人,昆山人。不得志于鄉里,北遊不歸。丙辰,寓書于餘雲:辛醜之歲,一至武林,便思東渡娥江,謁先生之杖履;而逡巡未果。及至北方十有五載,流覽山川、周行邊塞,麄得古人之陳跡,而離群索居,幾同傖父。年逾六十,迄無所成,如何、如何?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,不過從諸文士之後,注蟲魚、吟風月而已。積以歲月,窮探古今,然後知後海先河,為山覆簣;而于聖賢六經之指、國家治亂之原、生民根本之計,漸有所窺,恨未得就正有道。頃遇薊門,見貴門人陳、萬二君,具諗起居無恙。因出大著待訪錄,讀之再三,於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。百王之敝,可以複起;而三代之盛,可以徐還也。天下之事,有其識者未必遭其時,而當其時者或無其識。古之君子,所以著書待後。有王者起,得而師之。然而易窮則變、變則通、通則久,聖人複起而不易吾言,可預信於今日也。炎武以管見為日知錄一書,竊自幸其中所論,同于先生者十之六、七。但鄙著恒自改竄未刻,其已刻八卷及錢糧論二篇,乃數年前筆也;先附呈大教。儻辱收諸同志之末,賜以抨彈,不厭往復,以開末學之愚,以貽後人、以幸萬世,曷任禱切! 陳確,字乾初,海寧人。于先師門下,頗能有所發明。餘丙午至其家,訪之;時已病瘋,不能下床,信宿而返。乾初以大學層累之學,不出於孔子,為學者所嘩,不知慈湖已有是言。古人力行所至,自信其心不須沿門乞火,即以圖書為怪妄、大學為別傳。言之過當,亦不相妨與剿襲成說者相去遠矣。 朱朝瑛,字美之,海寧人。漳海之學通天地人,嗣之者無人。漳海曰:康流沈靜淵鬱,所目經史,洞見一方;苟覃精三數年,雖羲文閫奧,舍皆取諸其宮中,何必寠人之室乎?丙午,餘至其家訪之。康流日發其所著五經,討論終夜。越明年,複以其大凡見寄。海昌之學者,康流、乾初二人,恐從前皆不及也。 王猷定,字于一,江右人。其文如湯,琵琶傳、李一足傳、寒碧琴記,亦近日之錚錚者。但餘與之言,多附會不實,是其大疵也。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雲:徐世溥字巨源,豫章人。崇禎間,江右一輩知名士,如艾千子、羅文止、陳大士、傅平叔、萬茂先、王于一、黃雷岸、陳士業,連鑣共為古文,巨源其亦錚錚者也。 施博,字約庵,嘉興人。餘謂其學夾雜釋氏。約庵言博。當甲申、乙酉,臥病兩年。又以先人未葬,老母須養,偷生惜死,以至於今。每與出世者往還,自分不可為聖人之徙。蚩蚩以待盡,隱衷尚有餘愧。 管鑨,字乾三,姑蘇人。中興天臺教。甲戌,餘至其家。其于一時名士、一時堂頭皆譏貶。以天臺之學,繭絲牛毛,非沈默者難以承當,拳拳于餘。別後寄詩三章,約餘重會;以為君不出家,亦是無盡無垢之流。詩失去。從其遺集得一首:越溪寒色入,之子意何深!太華三生夢,岷山一弄琴。評書秋雨集,趺坐竹光侵。可踐重來約,相思不自禁。 熊開元,號魚山,楚人。以直諫著名。出家,嗣法於繼起。余初遇於湖頭。甲辰,至烏目三峰寺,其知客如田夫、侍者如牧童,無異于三家村庵也。 宏儲,字繼起。甲辰,餘上靈岩,館於天山堂。同館者七、八人,皆失職之士。故餘詩有:應憐此日軍持下,同是前朝黨錮人。徐昭法不受當事饋遺,繼起、繼粟焉非世法堂頭所及也。 奯堂住淨慈寺,余與汪魏美訪之。見其知客扇上詩:忽拋一點月當戶,喚起幾多人上樓。因索其詩稿觀之,亦多佳句。與余輩談諧正熟,大眾請其上堂。奯堂蹙額曰:汝輩為之,何與吾事?大眾為之一笑。 本晰,字山曉。余與李杲堂、高辰四、高元發入天童,山曉特為上堂,言韓文公來也;為餘而發。庚申秋暮,過訪不值。詢山童雲,看花未歸。題於壁而去。雲:短杖拄泥深尺許,遠隨牛跡辨荒村;先生乘興看花去,惆悵斜陽立板門。方外交遊,如木陳初求□□文字,視若天人;繼而指摘蹄尾紛然。石奇與文虎友善,助結雪瓢,喜其相近。 死而遂蹊其田。具德往餘丙舍,出而操戈相向。雖有交情,姑且略諸。 餘少逢患難,故出而交遊最早。其一段交情,不可磨滅者,追億而志之。開卷如在,於其人之爵位行事,無暇詳也。然皆桑海以前之人,後此亦有知己感恩者,當為別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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