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思舊錄(6)


  陸圻,字麗京,鯤庭之兄也。為文長於儷體。亂時,避至東浙,館於吾家。言當此兵戈載道,無不閉門聽難;而賓客滿座、盜賊不犯者,唯朱湛侯與黃氏兩家耳。庚寅,同宿吳子虎家。夜半,推餘醒,問舊事,擊節起舞。餘有懷舊詩:桑間隱跡懷孫爽,樂籠偷生憶陸圻;浙西人物真難得,屈指猶雲某在斯。史禍之後,麗京以此詩奉還,雲自貶三等,不宜當此,請改月旦。其後不知所終。人有見之黃鶴樓者,雲已黃冠為道士矣。

  章止宸,字羽侯。從劉夫子講學東浙。為少宰,特疏薦餘。國亡遁去。駱賓王之遁於僧,名捕之也;羽侯無故而遁,加一等矣。

  魯■,字季■,會稽人。辛亥,邂逅論文,見餘所作,能得其意之至處,鑒賞不已。及論時之有名譽者,多所不滿。問其何所師法,以為先人與徐文長同學數年,故能知文之首尾也。自後餘至郡城,必相過從。季■不以文名,而其所造如此;故知以名下為優劣者妄矣。

  馮元揚,字爾賡,慈溪人。天津巡撫,以海船迎駕南遷。國亡,憂憤而卒。余為弟澤望求婚于劉瑞當,瑞當夫人未允;公坐於幃外,與夫人言,無失此佳婿,乃定。先公建祠西石山,同邑之黨逆者不利,公率其弟鄴仙及馮元度、馮正則、馮自昭、陸文虎、萬履安會哭祠下,祭文傳播,黨逆者咋舌而死。丙子,招餘入太倉閱卷;公以勤王行,餘始辭出。

  馮元飆,字爾韜。以本兵回裡;留仙病于武林,藥鐺溺器,公皆身親之。留仙卒,公亦以憂憤相繼卒。辛巳,公為南通政。塘棲卓大丙年十六、七,其婦翁引之見餘。余言於公,即為致書杭司理宋璜。大丙由此得補弟子員。余書僮冒餘書,中多別字,公以示諸子躋仲。躋仲曰:偽也。公曰:汝等學問淺,太沖所寫,必有來歷,無貽後日之笑也。哄堂而止。

  薑思睿,字端愚,慈溪人。嘗于公所相會時,有自省中歸者,以前輩自居,高視淺揖;公曰:此姚江黃太沖也,公不識之乎?

  劉應期,字瑞當。始與端愚齊名,人稱曰姜、劉;後與元度齊名,人稱曰劉、馮。此時溪上多名士,而瑞當裁量其間,不少假借,人亦畏其清議。馮正則曰:瑞當亦有疵處,然可件而盡也;吾等非無好處,然可件而盡也:吾等與瑞當相去遠矣。是時一方名士,皆有錄學使者至。以公書進之,大略准之為上下。余嘗執筆,名士十數人列坐,皆無毫髮私意,必眾論相諧而後定。慈溪馮躋仲有盛名,餘以瑞當為首,躋仲次之。躋仲不悅,無以難也。

  馮家禎,字吉人。長於度曲;喪亂之際,結為歌社。時慈人陳謨,以無賴委署甯紹道;好作聲勢,恐喝鄉里。公登場賓白:黃和尚有成親日,豈可人無得意時;莫笑陳謨今富貴,他年情事有誰知?謨聞之大怒,以他事構之下獄。獄吏待之頗慢,公即唱「西樓怪相逢」款待;疏節曼聲按拍,無不絕倒,初不知其為患難也。然每對餘言,則無非新亭之淚。

  華夏,字吉甫。其為制義簡潔,自成一體。以黃斌卿事坐累死,其夫人亦自盡。余選同社之文,吉甫入于文統。

  陸符,字文虎。為人慷爽,能面折人之是非。余之交文虎也,吳來之言貴鄉陸文虎志行之士,子何不友之?於是遂為登堂拜母之交。故余之學始於眉生,成于文虎。餘之病痛,知無不言;即未必中,餘亦不敢不受也。家居無月不往來,北都同讀書于萬駙馬北湖園中者半年,生平凡事不相隱。壬午,北榜將發,余與王敬載、馮躋仲、馮沛祖及文虎飲園中;而徐心水監場,使人至,文虎出與耳語,還座複飲,斯時已知中式而不言也。其後向餘悔之。生平唯此一事耳。乙酉十月十日,從越城返而遇我,歎息事已莫可為。明年十月十日,奴子自小溪來言,見文虎坐轎中,用布束縛,將入城小斂也。其聞訃與相別同日,豈非冥契哉!

  萬泰,字履安,餘之交,猶文虎也。癸酉老母四旬,與文虎刻沈昆銅壽啟,至期來祝。癸未,又來。己醜,至甬上,時履安喪失家道,抱瘧未痊;相對秉燭,瘧不復發。庚寅,晦木為馮躋仲連染,而固山之記室與履安有舊,由是得免。癸巳,老母六旬,文虎已故,履安踽踽獨行,出其正氣堂壽序,讀之不覺失聲而哭。甲午冬,餘嫁第三女于朱氏,入寓寒松齋;履安使其子任勞,余受成而已。履安游粵,餘兩年頻遭患難,望其返棹,一泄吾心之所甚痛,而履安已死於九江舟中矣。

  董守諭,字次公。是時甬上知名者三人:文虎、履安、次公;而次公又為別調。東浙既亡,異時舉人爭先入仕之為濃官者,皆復會試於本朝,人謂之還魂舉人。次公獨稱故官,不見當道。嘗以朱子發卦義問余,餘為之疏解於下。曾憶與之看戲,有演尋親記者,哀動路人;次公指而謂曰:此錢美恭也。其父與此相類,顧忍而為此乎?蓋美恭父錢士鷫仕滇中不返,故次公言之。其後美恭決志入滇,而身無一錢,乃買鼓板一副,市鎮之處度曲,卒迎父柩而返。

  瞿式耜,號稼軒。粵中立國,公鞠躬盡瘁,公殉節而不成為國矣。當公之赴粵也,余送之於湖頭。公欲強餘同去,餘以母老辭之。老母四十,公有詩數章為祝。

  張肯堂,號鯢淵,松江人。盡節於滃洲。

  吳鐘巒,字霞州,武進人,知長興時,刻社稿,名士品不過二十人,而餘在其列從亡海外,考試沿海有志之士,錄為弟子員,飾 以衣巾,率之拜王於舟中。余問先生以為不急;先生曰:此與昔人行冠禮一意耳。觴余於鯨背之上,落日狂濤,淒然相對;但覺從古興亡,交集此時,何處容腐儒道得一句。及余返棹,先生駕三板船送別三十裡以外,至今惻惻。先生居閑補陀;聞滃洲將破,赴難。抱夫子栗主,自焚於廟。

  余煌,字武貞,會稽人。郡守于穎長初至,公與鄉紳旅見;刺入,堂吏稟俟堂事畢而後見客。公大怒,索其原刺,拂衣竟出。及餘回寓,而公已見顧去矣。越城不守,公衣冠投度東橋下;出沒久之,猶舉首曰:忠臣難做。複力沈而死。

  餘增遠,字若水。改革以後,居城南破屋,床頭屋漏,則以鱉甲承之。擔糞灌園,似老農家。病將革,余命兒子正誼切其脈。若水曰:吾祈死二十年之前,願祈生二十年之後乎?餘泫然而別。

  熊汝霖,字雨殷,餘姚人。北變聞,余從劉夫子于武林,寓吳山之海會寺,公徒步上山相晤。東浙之事,趨死不顧利害。從亡海外,為悍將所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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