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顧炎武 > 日知錄 | 上頁 下頁
徙戎


  武后時,外國多遣子入侍,其論欽陵、阿史德、元珍、孫萬榮等,皆因充侍子,得遍觀中國形勢,其後競為邊害。先是,天授三年左補闕薛謙光上疏曰:「臣聞戎夏不雜,自古所誡。蠻貊無信,易動難安,故斥居塞外,不邇中國。前史所稱,其來久矣。然而帝德廣被,有時朝謁,願受向化之誠,請納梯山之禮,貢事畢則歸其父母之國,導以指南之車,此三王之盛典也,自漢魏以後,遂革其風,務飾虛名,微求侍子。諭令解辮,使襲衣冠,築室京師,不令歸國,此又中葉之故事也。較其利害,則三王是而漢魏非;論其得矢,則距邊長而微質短。殷鑒在昔,豈可不慮。昔郭欽獻策于武皇,江統納諫于惠主,咸以戎翟人居,必生事變。晉帝不用二臣之遠策,好慕向化之虛名,縱其習《史》、《漢》等書,言之以五部都尉,此皆計之失也。竊惟突厥、吐蕃、契丹等,往因入侍,並叨殊獎。或執敦丹墀,策名戎秩;或曳裾癢序,高步璺門。服改氈裘,語兼中夏,明習漢法,睹衣冠之儀;目覽朝章,知經國之要。窺成敗于圖史,察安危於古今,識邊塞之盈虛,知山川之險易,或委以經略之功,令其展效;或矜其首丘之志,放使歸蕃。於國家雖有冠帶之名,在戎人廣其縱橫之智。雖有慕化之美,苟悅於當時;而狼子野心,旋生於異日。及歸部落,鮮不稱兵。邊鄙罹災,實繇於此。故老子曰:『國之利器,不可以示人。』在於齊人,猶不可以示之,況於寇戎乎?謹按楚申公巫臣奔晉,而使于吳,使其子狐庸為吳行人,教吳戰陳,使之叛楚。吳於是伐楚,取巢,取駕,克棘,入州來,子反一歲七奔命。其所以能謀楚,良以此也。

  又按《漢書》:桓帝遷五部匈奴于汾晉,其後卒有劉、石之難。向使五部不徙,則晉祚猶未可量也,鮮卑不遷幽州,則慕容無中原之僭。又按《漢書》:陳湯雲:『夫匈奴兵五而當漢兵一,何者,兵刃樸鈍,弓彎不利。今聞頗得漢巧,然猶三而當一。繇是言之,利兵尚不可使敵人得法,況處之中國而使之習見哉,昔漢東平王請《太史公書》,朝臣以為《太史公書》有戰國從橫之說,不可以與諸侯。此則本朝諸王尚不可與,況外國乎!臣竊計秦井天下,及劉、項之際,累載用兵,人戶調散,以晉惠方之,八王之喪師輕于楚漢之割地,冒頓之全實過於五部之微弱。當曩時,冒頓之強盛,乘中國之虛弊,高祖餒厄平城。而冒頓不能入中國者,何也?非兵不足以侵諸夏,力不足以破汾晉。其所以解圍而縱高祖者,為不習中土之風,不安中國之美。生長磧漠之北,以穹廬勝於城邑,以氈罽美于章紱。既安其所習而樂其所生,是以無窺中國之心者,為生不習漢故也。豈有心不樂漢而欲深入者乎?劉元海五部離散之餘,而卒能自振於中國者,為少居內地,明習漢法,非但元海悅漢,而漢亦悅之。一朝背誕,四人響應,遂鄙單于之號,竊帝王之名,賤沙漠而不居,擁平陽而鼎峙者,為居漢故也。向使元海不曾內徙,正當劫邊人繒彩曲蘖,以歸陰山之北,安能使倡亂邪?當今皇風遐覃,含識革面,凡在虺性,莫不懷馴,方使由余效忠,日磾盡節。以臣愚慮者,國家方傳無窮之祚於後,脫備守不謹,邊臣失圖,則狡寇稱兵,不在方外,非所以肥中國,削外蕃,經營萬乘之業,貽厥孫謀之道也。臣愚以為願充侍子者一皆禁絕,必若先在中國者亦不可更使歸蕃,則戎人保疆,邊邑無事矣。」

  明永樂、宣德間,韃靼來降,多乞留居京師,授以指揮、千百戶之職,賜之俸祿及銀鈔、衣服、房屋、什器,安插居住,名曰降人。正統元年十二月,行在吏部主事李賢言:「臣聞帝王之道,在赤子黎民,而禽獸蠻貊。待黎民如赤子,親之也;待蠻貊如禽獸,疏之也。雖聖人一視同仁,其施也必自親以及疏,未有赤子不得其所而先施惠於禽獸,況奪赤子之食以養禽獸,聖人忍為之哉?竊見京師降人不下萬餘,較之畿民三分之一;其月支俸米,較之在朝官員亦三分之一,而實支之數或全或半,又倍蓰矣。且以米俸言之,在京指揮使正三品該俸三十五石,實支一石,而達官則實支十七石五鬥,是贍京官十七員半矣。夫以有限之糧而資無限之費,欲百姓富庶而倉廩充實,未之有也。近者連年荒旱,五穀不登,而國家之用則不可缺。是以天下米粟水陸並進,歲入京師數百萬石,而軍民竭財殫力,涉寒暑,冒風霜,苦不勝言,然後一夫得數斛米至京師者,幸也。若其運至中途,食不足,衣不贍,而有司督責之愈急,是以不暇救死、往往枕籍而亡者不可勝計。其降人坐享俸祿,施施自得。

  嗚呼!既奪赤子之食以養禽獸,而又驅其力使饋之,赤子卒至於饑困以死,而禽獸則充實厭足,仁人君子所宜痛心者。若夫俸祿,所以養廉也。今在朝官員皆實關俸米一石,以一身計之,其日用之費不過十日,況其父母妻子乎?臣以為,欲其無貪,不可得也。備邊,所以禦侮也。今邊軍長住苦寒之地,其所以保妻子、禦饑寒者,月糧而已。糧不足以贍其所需,欲其守死不可得也,今若去此降人,臣愚以為除一害而得三利焉。何則?計降人一歲之俸不下數十萬,省之可以全生民之命,可以贍邊軍之給,可以足京官之俸。全生民之命則本固而邦寧也,贍邊軍之給則效死而守職也,足京官之俸則知恥而守廉也。得此三者,利莫大焉。臣又聞聖王之道,貴乎消患於未萌。《易》曰:『履霜堅冰至。』臣窺見達人來降,絡繹不絕,朝廷授以官職,足其俸祿,使之久處不去,腥膻畿內,無益之費尚不足惜,又有甚焉者,夫蕾人貪而好利,乍臣乍叛,荒忽無常。彼來降者,非心悅而誠服也,實慕中國之利也,且降人在彼,未必不自種而食,自織而衣。今在中國,則不勞力而坐享其有。是故其來之不絕者,中國誘之也。誘之不衰,則來之愈廣。一旦邊方有警,其勢必不自安矣。前世劉、石之亂,可不鑒哉!是故聖人以禽獸畜之。其來也,懲而禦之,不使之久處;其去也,守而備之,不誘其複來。其為社稷生民之慮,至深遠也。近日邊塵數警,而降人群聚京師,臣嘗恐懼而不安寢。伏願陛下斷自哀衷,為萬世長久之計,乞敕兵部,將降人漸次調除天下各都司衛所,彼勢既分,必能各安其生,不惟省國家萬萬無益之費,而又消其未萌之患矣。」上是其言。

  土木之變,達官達軍之編置近畿者,一時蠢動,肆掠村莊,至有驅迫漢人以歸寇者。戶科給事中王竑、翰林院侍講劉定之並言:「宜設法遷徙,伸居南土,」於是命左都督毛福壽充左副總兵,選領河間、東昌達軍,往湖廣辰州等處征苗,巡撫江西。刑部右侍郎楊甯奏請賊平之後,就分佈彼處各衛所守禦,然其去者無多。而天順初,兵部尚書陳汝言,阿附權宦,盡令取回,遂令曹欽得結其驍豪,與之同反。而河間、東昌之間,至今響馬不絕,亦自達軍倡之也。

  明初,安置土達于寧夏甘、涼等處。承平日久,種類蕃息,至成化四年遂有滿四之變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