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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子晚年定論


  《宋史·陸九淵傳》:「初,九淵嘗與朱熹會鵝湖,論辯所學,多不合。及熹守南康,九淵訪之。熹與至白鹿洞,九淵為講『君子小人喻義利』一章,聽者至有泣下,熹以為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。至於無極而大極之辯,則貽書往來,論難不置焉。」

  王文成所輯《朱子晚年定論》,今之學者多信之,不知當時羅文莊已嘗與之書而辯之矣。其書曰:

  「詳《朱子定論》之編,蓋以其中歲以前所見未真,及晚年始克有悟。乃於其論學書牘三數十卷之內,摘此三十餘條,其意皆主于向裡者,以為得於既悟之餘,而斷其為定論。斯其所擇宜亦精矣,第不知所謂晚年者,斷以何年為定?偶考得何叔京氏卒於淳熙乙未,時朱子年方四十有六。慢二年丁酉,而《論孟集注或問》始成。今有取于答何書者四通,以為晚年定論;至於《集注或問八則以為中年未定之說。竊恐考之欠詳,而立論之太果也。又所取《答黃直卿》一書,監本止雲此是向來差誤,別無『定本』二字,今所編增此二字,而序中又變『定』字為『舊』字,卻未詳『本』字所指。

  朱子有《答呂東萊》一書,嘗及定本之說,然非指《集注或問》也。凡此,愚皆不能無疑,顧猶未足深論。竊以執事天資絕世,而日新不已。向來恍若有悟之後,自以為證諸《五經》、《四子》,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;又以為精明的確,洞然無複可疑。某固信其非虛語也。然又以為獨于朱子之說有相抵悟,揆之于理,容有是邪?他說固未敢請,嘗讀《朱子文集》,其第三十二卷皆與張南軒答問書。內第四書亦自以為:『其于實體似益精明,因複取凡聖賢之書,以及近世諸老先生之遺語,讀而驗之,則又無一不合。』

  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,今皆不待安排,往往自見灑落處,與執事之所自序者無一語不相似也,書中發其所見,不為不明;而卷未一書,提綱振領,尤為詳盡。竊以為千聖相傳之心學,殆無以出此矣。不知何故,獨不為執事所取?無亦偶然也邪?若以此二書為然,則《論孟集注》、《學庸章句或問》不容別有一般道理;如其以為未合,則是執事精明之見,決與朱子異矣!

  凡此三十餘條者,不過姑取之以證成高論,而所謂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,安知不有豪厘之不同者為祟於其間,以成抵牾之大隙哉!又執事于朱子之後,特推草廬吳氏,以為見之尤真,而取其一說,以附三十餘條之後。竊以草廬晚年所見端的與否,以未易知。蓋吾儒昭昭之雲,釋氏亦每言之,豪厘之差正在於此。即草廬所見果有合於吾之所謂昭昭者,安知非其四十年間鑽研文義之效,殆所謂真積力久而豁然貫通者也。蓋雖以明道先生之高明純粹,又蚤獲親炙於濂溪,以發其吟風弄月之趣,亦必反求諸《六經》而後得之。但其所稟鄰於生知,聞一以知十,與他人極力於鑽研者不同耳,又安得以前日之鑽研文義為非,而以墮此 窠臼為悔?夫得魚忘筌,得兔忘蹄可也。矜魚兔之獲,而反追咎筌蹄,以為多事,其可乎哉?

  東莞陳建作《學蔀通辯》,取朱子年譜、行狀、文集、語類及與陸氏兄弟往來書劄,逐年編輯而為之,辯曰:『朱、陸早同晚異之實,二家譜集具載甚明。近世東山趙汸《對江右六君子策》乃雲『朱子《答項平父書》有去短集長之言』,豈鵝湖之論至是而有合邪?使其合併於晚歲,則其微言精義必有契焉,而子靜則既往矣,此朱、陸早異晚同之說所萌芽也。程篁墩因之,乃著《道一編》,分朱,陸異同為三節,始焉如冰炭之相反,中焉則疑信之相半,終焉若輔車之相依。朱、陸早異晚同之說,於是乎成矣。王陽明因之,遂有《朱子晚年定論》之錄,專取朱於議論與象山合者,與《道一編》輔車之說正相唱和矣。凡此皆顛倒早晚,以彌縫陸學,而不顧矯誣朱子,誑誤後學之深。故今編年以辯,而二家早晚之實,近儒顛倒之弊,舉昭然矣。」

  又曰:「朱子有朱子之定論,象山有象山之定論,不可強同。專務虛靜,完養精神,此象山之定論也。主敬涵養,以立其本;讀書窮理,以致其知;身體力行,以踐其實,三者交修並盡,此朱子之定論也。乃或專言涵養,或專言窮理,或止言力行,則朱子因人之教、因病之藥也。今乃指專言涵養者為定論,以附合於象山,其誣朱子甚矣!」

  又曰「趙東山所雲,蓋求朱、陸生前無可同之實,而沒後乃臆料其後會之必同,本欲安排早異晚同,乃至說成生異死同,可笑可笑!

  如此豈不適所以彰朱,陸平生之未嘗同,適自彰其牽合欺人之弊?奈何近世鹹信之,而莫能察也。

  昔裴延齡掩有為無,指無為有,以欺人主。陸亙公謂其愚弄朝廷,甚于趙高指鹿為馬。今篁墩輩分明掩有為無,指無為有,以欺弄後學,豈非吾道中之延齡哉!」

  又曰:「昔韓絳、呂惠卿代王安石執政,時號絳為傳法沙門,惠卿為護法善神。愚謂近日繼陸學而興者,王陽明是傳法沙門,程篁墩則護法善神也。宛平孫承澤謂陽明所編,其意欲借朱子以攻朱子。且吾夫子以天縱之聖,不以生知自居,而曰好古敏求,曰多聞多見,曰博文約禮,至老刪述不休,猶欲假年學《易》。朱子一生效法孔子,進學必在致知,涵養必在主敬,德性在是,問學在是。如謬以朱子為支離,為晚悔,則是吾夫子所謂好古敏求,多聞多見,博文約禮皆早年之支離,必如無言、無知、無能為晚年自悔之定論也。以此觀之,則『晚年定論』之刻,真為陽明舞文之書矣。蓋自弘治、正德之際,天下之士厭常喜新,風氣之變已有所自來,而文成以絕世之資,倡其新說,鼓動海內。嘉靖以後,從王氏而詆朱子者,始接踵於人間,而王尚書發策謂:『今之學者偶有所窺,則欲盡發先儒之說而出其上;不學則借一貫之言以文其陋;無行則逃之性命之鄉,以便人不可詰。』此三言者,盡當日之情事矣。故王門高弟為泰州、龍溪二人。泰州之學一傳而為顏山農,再傳而為羅近溪、趙大洲。龍溪之學一傳而為何心隱,再傳而為李卓吾、陶石簣。昔范武子論王弼、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,以為一世之患輕,歷代之害重;自喪之惡小,迷眾之罪大。而蘇子瞻謂李斯亂天下,至於焚書坑儒,皆出於其師荀卿高談異論而不顧者也。《困知之記》、《學 蔀之編》,固今日中流之砥柱矣。」

  《姑蘇志》言姚榮國著書一卷,名曰《道餘錄》專詆程、朱。少師亡後,其友張洪謂人曰:「少師於我厚,今死矣,無以報之,但每見《道餘錄》,輒為焚棄。」少師之才不下於文成,而不能行其說者,少師當道德一、風俗同之日,而文成在世衰道微、邪說又作之時也。

  嘉靖二年,會試發策,謂朱、陸之論終以不合,而今之學者顧欲強而同之,豈樂彼之徑便,而欲陰詆吾朱子之學與?究其用心,其與何澹、陳賈輩亦豈大相遠與?至筆之簡冊,公肆詆訾,以求售其私見,禮官舉祖宗朝故事,燔其書而禁斥之,得無不可乎!當日在朝之臣有能持此論者,涓涓不塞,終為江河,有世道之責者,可無履霜堅冰之慮。

  以一人而易天下,其流風至於百有餘年之久者,古有之矣。王夷甫之清談,王介甫之新說,其在於今,則王伯安之良知是也。孟子曰:「天下之生久矣。一治一亂。」撥亂世反之正,豈不在於後賢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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