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除貪


  漢時贓罪被劾,或死獄中,或道自殺,唐時贓吏多於朝堂決殺,其特有者乃長流嶺南。睿宗太極元年四月,制官典,主司枉法,贓一匹已上,並先決一百。而改元及南郊赦文,每曰:「大辟罪已下,已發覺未發覺,已結正未結正,系囚見徒,罪無輕重,鹹赦除之。官典犯贓不在此限。」然猶有左降遐方,謫官蠻徼者。而盧懷慎重以為言,謂屈法惠奸,非正本塞源之術。是知亂政同位,商後作其丕刑;貪以敗官,《夏書》訓之必殺。三代之王,罔不由此道者矣。

  宋初,郡縣吏承五季之習,黷貨厲民,故尤嚴貪墨之罪。開寶三年,董元吉守英州,受贓七十餘萬,帝以嶺表初平,欲懲掊克之吏,特詔棄市。而南郊大赦,十惡故劫殺及官吏受贓者不原,史言宋法有可以得循吏者三,而不赦犯贓其一也。天聖以後,士大夫皆知飾簠簋而厲廉隅,蓋上有以勸之矣。于文定謂本朝姑息之政甚于宋世,敗軍之將可以不死,贓吏巨萬僅得罷官,而小小刑名反有凝脂之密,是輕重胥失之矣。蓋自永樂時,贓吏謫令戍邊,宣德中改為運磚納米贖罪,浸至於寬,而不復究前朝之法也。嗚呼,法不立,誅不必,而欲為吏者之毋貪,不可得也。人主既委其太阿之柄,而其所謂大臣者皆刀筆筐篋之徒,毛舉細故,以當天下之務,吏治何由而善哉?

  《北夢瑣言》;「後唐明宗尤惡墨吏。鄧州留後陶玘,為內鄉令成歸仁所論,稅外科配,貶嵐州司馬。掌書記王惟吉,奪歷任告敕,長流綏州。毫州刺史李鄴,以贓穢賜自盡,汴州倉吏犯贓,內有史彥珣舊將之子,又是附馬石敬塘親戚。王建立奏之,希免死。上曰:『王法無私,豈可徇親!』供奉官丁廷徽,巧事權貴,監倉犯贓,侍衛使張從賓方便救之。上曰:『食我厚祿,盜我倉儲,蘇秦複生,說我不得。』並戮之。以是在五代中號為小康之世,」

  《冊府元龜》載;「天成四年十二月,蔡州西平縣令李商,為百姓告陳不公,大理寺斷上贖銅。敕旨:『李商招愆,懼在案款。大理定罪,備引格條,然亦事有所未圖,理有所未盡。古之立法,意在惜人;況自列聖相承,溥天無事,人皆知禁刑,遂從輕。喪亂以來,廉恥者少,朕一臨寰海,四換星灰,常宣無外之風,每革從前之弊,惟期不濫,皆守無私。李商不務養民,專謀潤己,初聞告不公之事件,決彼狀頭;又為奪有主之莊田,撻其本戶。國家給州縣篆印,抵為行遣公文,而乃將印曆下鄉,從人戶取物。據茲行事,何以當官?宜奪歷任官,杖殺。』」讀此敕文,明宗可謂得輕重之權者矣。

  《金史》:「大定十二年,咸平尹石抹阿沒刺以贓死於獄,上謂其不屍諸市,已為厚幸。貧窮而為盜賊,蓋不得已;三品職官以贓至死,愚亦甚矣。其諸子皆可除名。」夫以贓吏而禍及其子,似非惡惡止其身之義,然貪人敗類,其子必無廉清,則世宗之詔亦未為過。《漢書》言李固、杜喬朋心合力,致主文宣,而孝桓即位之詔有曰:「贓吏子孫不得詳舉。」豈非漢人已行之事乎?《元史》:「至元十九年九月壬戌,敕中外官吏,贓罪輕者訣杖,重者處死,」

  有庸吏之貪,有才吏之貪。《唐書·牛僧孺傳》:「穆宗初,為禦史中丞。宿州刺史李直臣,坐贓當死,中貴人為之申理。帝曰:『直臣有才,朕欲貸而用之。』僧孺曰:『彼不才者,持祿取容耳。天子制法,所以束縛有才者。安祿山、朱Г以才過人,故亂天下。』帝是其言,乃止。」今之貪縱者,大抵皆才吏也,苟使之惕於法而以正用其才,未必非治世之能臣也。

  《後漢書》稱袁安為河南尹,政號嚴明,然未嘗以贓罪鞫人,此近日為寬厚之論者所持以為口實。乃餘所見,數十年來姑息之政,至於綱解紐弛,皆此言貽之敝矣。嗟乎,範文正有言:「一家哭何如一路哭邪?」

  朱子謂近世流俗惑於陰德之論,多以縱舍有罪為仁,此猶人主之以行赦為仁也。孫叔敖斷兩頭蛇而位至楚相,亦豈非陰德之報邪?

  唐《柳氏家法》:「居官不奏祥瑞,不度僧道,不貸贓吏法。」此今日士大夫居官者之法也,宋包拯戒子孫:「有犯贓者,不得歸本家,死不得葬大塋。」此今日士大夫教子孫者之法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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