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名教


  司馬遷作《史記·貨殖傳》,謂:「自廊廟朝廷岩穴之士,無不歸於富厚。等而下之,至於吏士舞文弄法,刻章偽書,不避刀鋸之誅者,沒於賂遺。」而仲長敖《核性賦》謂:「倮蟲三百,人最為劣。爪牙皮毛,不足自衛;唯賴詐偽,迭相嚼齧。等而下之,至於台隸僮豎,唯盜唯竊。」乃以今觀之,則無官不賂遺,而人人皆吏士之為矣;無守不盜竊,而人人皆僮豎之為矣。自其束髮讀書之時,所以勸之者,不過所謂千鐘粟、黃金屋,而一日服官,即求其所大欲。君臣上下懷利以相接,遂成風流,不可複製。後之為治者宜何術之操?曰:唯名可以勝之。名之所在,上之所庸,而忠信廉沽者顯榮於世;名之所去,上之所擯,而怙侈貪得者廢錮於家。即不無一二矯偽之徒,猶愈於肆然而為利者。

  《南史》有雲:「漢世士務修身,故忠孝成俗。至於乘軒服冕,非此莫由,晉、宋以來,風衰義缺。故昔人之言日名教,曰名節,曰功名,不能使天下之人以義為利。而猶使之以名為利,雖非純王之風,亦可以救積汙之俗矣。」

  《舊唐書》:薛謙光為左補闕,上疏言:「臣竊窺古之取士,實異於今,先觀名行之源,考其鄉邑之譽,崇禮讓以厲己,顯節義以標信,以敦樸為先最,以雕蟲為後科,故人崇勸讓之風,士去輕浮之行。希仕者必修貞確不拔之操,行難進易退之規,眾議已定其高下,郡將難誣其曲直,故計貢之賢愚,即州將之榮辱,假有穢行之彰露,亦鄉人之厚顏。是以李陵降而隴西慚,幹木隱而西河美。故名勝於利,則小人之道消;利勝於名,則貪暴之風扇,自七國之季,雖雜縱橫,而漢代求才,猶征百行,是以禮節之士敏德自修,閭裡推高,然後為府寺所辟。今之舉人有乖事實、鄉議決小人之筆,行修無長者之淪,策第喧競於州府,祈恩不勝於拜伏。或明制才出,試遣搜易攵,驅馳府寺之門,出人王公之第,上啟陳詩,唯希咳唾之澤:摩頂至足,冀荷提攜之恩。故俗號舉人,皆稱『覓舉』。覓者。自求之稱也。夫徇己之心切,則至公之理乖,貪仕之性彰,則廉潔之風薄。是知府命雖高,異叔度勤勤之讓;黃門已貴,無秦嘉耿耿之辭。縱不能挹己推賢,亦不肯待於三命。故選司補置,喧然於禮闈;州貢賓上,爭訟於階闥。謗議紛合,漸以成風。夫競榮者必有爭利之心,謙遜者亦無貪賄之累。自非上智。焉能不移?在於中人,理由習俗。若重謹厚之士,則懷祿者必崇德以修名;若開趨競之門,則徼幸者皆戚施而附會。附會則百姓罹其弊,修名則兆庶蒙其福,風化之漸,靡不由茲。」嗟乎,此言可謂切中今時之弊矣。

  漢人以名為治,故人材盛;今人以法為治,故人材衰。

  宋範文正《上晏元獻書》曰:「夫名教不崇,則為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法,祭、紂不足畏;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,四凶不足恥。天下豈複有善人乎?人不愛名,則聖人之權去矣。」

  今日所以變化人心,蕩滌汙俗者,莫急於勸學、獎廉二事。天下之士,有能篤信好學,至老不倦,卓然可當方正有道之舉者,官之以翰林、國子之秩,而聽其出處,則人皆知向學,而不競於科目矣,庶司之官,有能潔己愛民,以禮告老,而家無儋石之儲者,賜之以五頃十頃之地,以為子孫世業,而除其租賦,複其丁徭,則人皆知自守而不貪於貨賂矣。豈待菑川再遣,方收牧豕之儒;優孟陳言,始錄負薪之允。而扶風之子,特賜黃金;琢郡之賢,常頒羊酒。遂使名高處士,德表具僚,當時懷稽古之榮,沒世仰遺清之澤,不愈於科名、爵祿勸人,使之干進而饕利者哉?以名為治,必自此塗始矣。

  漢平帝元始中,詔曰:「漢興以來,股肱在位,身行儉約,輕財重義,未有若公孫弘者也,位在宰相封侯,而為布被脫粟之飯,奉祿以給故人賓客,無有所餘,可謂減於制度而率下篤俗者也,與內富厚而外為詭服以釣虛譽者殊科,其賜弘後子孫之次見為適者,爵關內侯,食邑三百戶 。」

  《魏志》:「嘉平六年,朝廷追思清節之士,詔賜故司空徐邈、征東將軍胡質、衛尉田豫家穀二千斛,帛三十束,佈告天下。」後魏宣武帝延昌四年,詔曰:「故處士李謐,屢辭征辟,志守沖素。儒隱之操深可嘉美,可遠傍惠、康,近准玄、晏。諡曰貞靜處士,並表其門閭,以旌高節。」

  《唐六典》:「若蘊德丘園,聲實明著,雖無官爵,亦賜諡曰先生。」以餘所見,崇禎中嘗用巡按禦史祁彪佳言,贈舉人歸子慕、朱陛宣為翰林院待詔。

  《唐書》:「牛僧孺,隋僕射奇章公弘之裔,幼孤,下杜樊鄉有賜田數頃,依以為生。」則知隋之賜田,至唐二百年而猶其子孫守之,若金帛之頒,廩祿之惠,則早已化為塵土矣。國朝正統中。以武進田賜禮部尚書胡氵熒,其子孫亦至今守之,故竊以為獎廉之典莫善於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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