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藩鎮


  明代之患,大略與宋同。岳飛說張所曰:「國家都汴,恃河北以為固。苟馮據要衝,峙列重鎮,一城受圍,則諸城或撓或救,金人不敢窺河南,而京師根本之地固矣。」文天祥言:「本朝懲五季之亂,削除藩鎮,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,然國以浸弱,故敵至一州,則一州破;至一縣,則一縣殘。今宜分境內為四鎮,使其地大力眾,足以抗敵,約日齊奮,有進無退。彼備多力分,疲於奔命,而吾民之豪傑者又伺間出於其中,則敵不難卻也。」嗚呼,世言唐亡于藩鎮。而中葉以降,其不遂並於吐蕃、回紇,滅于黃巢者,未必非藩鎮之力。宋至靖康而始立四道,金至興元而始建九公,不已晚乎?

  尹源《唐說》曰:「世言唐所以亡,由諸侯之強,此未極於理。夫弱唐者,諸侯也。唐既弱矣,而久不亡者,諸侯維之也。燕、趙、魏首亂唐制,專地而治,若古之建國,此諸侯之雄者。然皆唐為輕重,何則?假王命以相制,則易而順。唐雖病之,亦不得而外焉。故河北順而聽命,則天下為亂者不能遂其亂;河北不順而變,則奸雄或附而起。德宗世,朱Г、李希烈始遂其僭,而終敗亡,田悅叛于前,武俊順於後也。憲宗討蜀平夏,誅蔡夷鄆,兵連四方,而亂不生,卒成中興之功者,田氏稟命,王承宗歸國也。武宗將討劉稹之叛,先正三鎮,絕其連衡之計,而王誅以成。如是二百年,奸臣逆子專國命者有之,夷將相者有之,而不敢窺神器,非力不足,畏諸侯之勢也。及廣明之後,關東無複唐有,方鎮相侵伐者猶以王室為名。及梁祖舉河南,劉仁恭輕戰而敗,羅氏內附,王鎔請盟,於是河北之事去矣。梁人一舉,而代唐有國,諸侯莫能與之爭,其勢然也。向使以僖、昭之弱,乘巢、蔡之亂,而田承嗣守魏,王武后、朱滔據趙、燕,強相均,地相屬,其勢宜莫敢先動,況非義舉乎?如此,雖梁祖之暴,不過取霸于一方爾,安能強禪天下?故唐之弱者,以河北之強也;唐之亡者,以河北之弱也。或曰:諸侯強則分天子之勢,子何議之過乎?曰:秦、隋之勢,無分于諸侯,而亡速于唐,何如哉!」

  不獨此也,契丹入大樑,而不能有者,亦以藩鎮之勢重也。王應麟曰:「郡縣削弱,則戎翟之禍烈矣。」

  《宋史》:劉平為鄜延路副總管。上言:「五代之末,中國多事,惟制西戎為得之,中國未嘗遣一騎一卒遠屯塞上,但任土豪為眾所服者,封以州邑,征賦所入,足以贍兵養士,由是無邊鄙之虞。太祖定天下,懲唐末藩鎮之盛,削其兵柄,收其賦入,自節度以下,第坐給俸祿。或方面有警,則總師出討;事已,則兵歸宿衛,將還本鎮。彼邊方世襲,宜異於此,而誤以朔方李彝興、靈武馮繼業,一切亦徙內地。自此靈、夏仰中國戍守,千里饋糧,兵民並困矣。宋初之事,折氏襲而府州存,繼捧朝而夏州失。一得一失,足以為後人之鑒也,擇其族大有勞者為首帥,如河東折氏之比,庶可以為藩籬之固。」

  《路史·封建後論》曰:「天下之枉,未足以害理,而矯枉之枉常深。天下之弊,未足以害事,而救弊之弊常大。方至和之二年,範蜀公為諫院,建言:『恩州自皇祐五年秋至去年冬,知州者凡七換,河北諸州大率如是。欲望兵馬練習,安可得也!伏見雄州馬懷德、恩州劉渙、冀州王德恭,皆材勇智慮,可責辦治,乞令久任。』然事勢非昔,今不從其大而徙舉三二州為之,以一簣障江河,猶無益也。請以昔者河東之折、靈武之李,與夫馮暉、楊重勳之事言之。馮暉,節度靈武;而重勳世有新秦,藩屏西北。他日暉卒,太祖乃徙其子馮翊,而以近鎮付重勳。於是二方始費朝廷經略。折、李二姓,自五代來,世有其地,二寇畏之。太祖於是俾其世襲,每謂邊寇內入,非世襲不克。守世襲,則其子孫久遠家物,勢必愛吝,分外為防,設或叛渙,自可理討;縱其反噬,原陝一帥禦之足矣。況複朝廷恩信不爽,奚自而他?斯則聖人之深謀,有國之極算,固非流俗淺近者之所知也。厥後議臣遽以世襲不便,折氏則以河東之功,姑令仍世,而李氏遂移陝西,因茲遂失靈夏。國之與郡,其事固相懸矣。議者以太祖之懲五季,而解諸將兵權,為封建之不可複。愚竊以為不然。夫太祖之不封建,特不隆封建之名,而封建之實固已默圖而陰用之矣。李漢超齊州防禦監關南兵馬,凡十七年,敵人不敢窺邊。郭進以洛州防禦守西山巡檢,累二十年。賀惟忠守易,李謙溥刺隰,姚內斌知慶,皆十餘載。韓令坤鎮常山,馬仁瑀守瀛,王彥升居原,趙贊處延,董遵誨屯環,武守琪戍晉,何繼筠牧棣若張美之守滄、景,咸累其任。管榷之得,賈易之權,悉以畀之。又使得自誘募驍通,以為爪牙,軍中之改俱以便宜從事。是以二十年間,無西北之虞。深機密策,蓋使人由之而不知爾。胡為議者不原其故,遂以兵為天子之兵,郡不得而有之。故自寶元、康定,以中國勢力而不能亢一偏方之元昊;靖康寇難,長驅百舍,進搗梁師,蕩然無有藩籬之限,卒之橫潰,莫或支持。由今日言之,奚啻冬水之冰齒。嗚呼,欲治之君不世出,而大臣者每病本務之下知,此予所以每咎徵、普,以為唐室、我朝之不封建,皆鄭公,韓王之不知以帝王之道責難其主,而為是尋常苟且之治也。」

  《黃氏日抄》曰:「太祖時,不過用李漢超輩,使自為之守,而邊烽之警不接於廟堂。三代以來,待戎翟之得未有如我太祖者也。不使守封疆者久任世襲,而欲身制萬里,如在目睫,天下無是理也。」

  藩鎮既罷,而州縣之任處之又不得其方。真宗咸平三年,濮州盜夜入城,略知州王守信、監軍王昭度。於是知黃州王禹偁上言:「《易》曰:『王公設險,以守其國。』自五季亂離,各據城壘,豆分瓜剖七十餘年。太祖、太宗削平僭武備。書生領州,大郡給二十人,小郡十五人,以充常從。號曰長吏,實同旅人;名為郡城,蕩若平地。雖則尊京師而抑郡縣,為強幹弱枝之計,亦匪得其中道也。蓋太祖削諸侯跋扈之勢,太宗杜僭偽覬望之心,不得不爾。其如設法救世,久則弊生。救弊之道在乎從宜,疾若轉規,不可膠柱。今江淮諸州大患有三:城池墮圮,一也;兵仗不完,二也;軍不服習,三也。望陛下特紆宸斷,許江淮諸郡酌民戶眾寡,城池大小,並置守捉軍士,多不過五進人,閱習弓劍,然後漸葺城壁,繕完甲胄,則郡國有禦侮之備,長吏免剽掠之虞矣。」

  嗚呼!人徒見藝祖罷節度,為宋百年之利,而不知奪州縣之兵與財,其害至於數百年而未已也。陸士衡所謂「一夫從橫,而城池自夷」,豈非崇禎末年之事乎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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