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豐熙偽《尚書》


  《五經》得于秦火之餘,其中固不能無錯誤。學者不幸,而生乎二千餘載之後,信古而闕疑,乃其分也。近世之說經者,莫病乎好異,以其說之異於人而不足以取信,於是舍本經之訓詁,而求之諸子百家之書;猶未足也,則舍近代之文,而求之遠古;又不足,則舍中國之文,而求這四海之外。如豐熙之古書《世本》,尤可怪焉。曰:「箕子朝鮮本者。箕子封於朝鮮,傳《書》古文,自《帝典》至《微子》止。後附《洪範》一篇。」「徐市倭國本者。徐氏為秦博士,因李斯坑殺儒生,托言入海求仙,盡載古書至島上,立倭國,即今日本是也。二國所譯書,其曾大父河南布政使慶錄得之,以藏於家。」

  按宋歐陽永叔《日本刀歌》:「徐福行時書未焚,《逸書》百篇今尚存。」蓋昔時已有是說,而葉少蘊固已疑之。夫詩人寄興之辭,豈必真有其事哉?日本之職貢于唐,久矣。自唐及宋,歷代求書之詔不能得,而二千載之後慶乃得之,其得之又不以獻之朝廷而藏之家,何也?至曰「箕子傳《書》古文自《帝典》至《微子》」,則不應別無一篇逸書,而一一盡同於伏生、孔安國之所傳。其曰「後附《洪範》一篇」者,蓋徒見《左氏傳》三引《洪範》,皆謂之《商書》。而不知「王」者,周人之稱;「十有三」者,周史之記,不得為商人之書也。《禹貢》以「道山道水」移於「九州」之前,此不知古人先經後緯之義也。《五子之歌》」為人上者,奈何不敬」?以其不葉而改之曰「可不敬乎」?謂本之鴻都石經。

  據《正義》言,蔡邕所書石經《尚書》止今文三十四篇,無《五子之歌》,熙又何以不考而妄言之也!夫天子失官,學在四裔,使果有殘編斷簡,可以裨經文而助聖道,固君子之所求之,而惟恐不得者也。若乃無益於經,而徒為異以惑人,則其於學也,亦謂之異端已。愚因歎夫昔之君子,遵守經文,雖章句先後之間猶不敢輒改,故元行沖奉明皇之旨,用魏微所注《類禮》,撰為疏義,成書,上進,而為張說所駁,謂章句隔絕,有乖舊本,竟不得立於學官。夫《禮記》,二戴所錄,非夫子所刪,況其篇目之次,元無深義,而魏徵所注則又本之孫炎。

  以累代名儒之作,申之以詔旨,而不能奪經生之所守,蓋唐人之于經傳其嚴也如此。故啖助之於《春秋》,卓越三家,多有獨得,而史氏猶譏其不本所承,自用名學,謂後生詭辯,為助所階。乃近代之人,其於讀經鹵莽滅裂,不及昔人遠甚,又無先儒為之據依,而師心妄作,刊傳記未已也,進而議聖經矣;更章句未已也,進而改文字矣。

  此陸遊所致慨于宋人,而今且彌甚。徐防有言:「今不依章句,妄生穿鑿,以遵師為非義,意說為得理,輕侮道術,浸以成俗,嗚呼!此學者所宜深戒。」若豐熙之徒,又不足論也。漢東萊張霸偽造《尚書》百二篇,以中書校之,非是。霸辭受父,父有弟子尉氏樊並,詔存其收。後樊並謀反,乃黜其書。而偽《逸書·嘉禾篇》有「周公奉鬯,立於阼階,廷登贊曰:假王蒞政」之語,莽遂診之,以稱居攝。是知惑世誣民,乃犯上作亂之漸,《大學》之教禁於未發者,其必先之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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