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別集卷九 公移 讞詞


  ▼蠲貸呈子

  呈為乞蠲貸以全民命事。自倭奴犯順,滄海沸騰。全浙之寇,蘇、松為劇;蘇州之寇,昆山最深。本年四月初五日,倭寇萬余,東南自上海、嘉定,東北自太倉、常熟,分道寇鈔。西南入華亭、吳江之境,西北入長洲之境。本縣七鄉十四保,在合圍之中,所至蕩然,靡有孑遺。賊船結䑸新洋江,綿亙數裡,晝夜攻圍。城中百計支吾,凜然孤城,僅僅自保於垂破之餘。而富家巨室,財力亦殫盡矣。賊自四月入境,六月出海。百姓逃死,稍稍複還,則屋廬皆已焚毀,貲聚皆已罄竭;父母妻子,半被屠刳,村落之間,哭聲相聞。時六月將半,農功後時,流離死亡,工本不給。其間能冒白刃,藜羹藿食,耕耘於寇賊之沖者,不能什之一二。而亢暘為虐,自六月不雨,至於九月,禾苗槁死略盡。古者五穀不升,謂之大侵。天災流行,國家代有。然未有兵荒賦調,並于一時,如此之亟也。

  顆念東南之民,父子祖孫,為國家力田,以佐百余萬之經費,今百八十有餘年矣。常時災沴,亦知君父所急,不敢以希曠蕩之恩。惟是今日遭百年所未有之變。亦冀有百年所未有之恩。迄今冬月垂盡,德音未宣,而有司開倉征斂如故。鞭笞之威,更甚往時,百姓囂然,莫必其命。傳相驚疑,以為朝廷遂有棄置東南於度外之意。夫上之所以求於下者,度其下之足以求也;下之所以竭蹶以赴上之命者,亦自度其足以供其求也。故上安下順,而兩不相傷。古語曰:「焚林而畋,明年無獸;竭澤而漁,明年無魚。」若今日之事,得無類畋於無禽之地,而漁於無魚之澤乎?皆因荒劄瘥之余,百姓嗷嗷,謂當以王命施惠,家賜戶益之,猶不能濟,而反從而浚削之,民命窮矣,無可往矣。雖抗倭王之頸,空海中之國,天下事乃可慮耳!

  自古國家多因外寇,征賦不息,加以水旱,百姓流殍,有司不以實聞;上下相蒙,以致莫大之禍,常生於不足盧之中。自倭賊淩犯,無賴之民,所在為之鄉導,助其聲勢,其所以能以寡為眾者,此也。即今草竊,處處有之。一裡之間,數家之聚,枹鼓數起。近者嘉定縣令巡行阡陌,頑民嘯聚,豎激變之旗,至白晝臠殺縣學生員,令乃狠狽而還,置之不敢問。人心易與為亂如此,豈可不豫為之所哉?

  承平日久,民不知兵。自罹此寇,百役俱興。庀兵簡徒,增陴浚隍,無一不出於民。而海防之豫借,丁田之日增,比之常時,且輸數倍之賦矣。若不曲意拊循,大破常格,將今年田租盡為蠲免,東南之禍,殆不知所終也。

  天下事,愚民既不敢言,惟有司之力足以言之。然蘇子有雲:「吏不喜言災者,十人而九。」不可不察也。某等叨國家作養之恩,切鄉里同室之難,敢冒出位之誅,為東南億萬生靈少乞須臾之命。伏望仰體朝廷好生之仁,蚤賜旅行,實宗社無疆之休也。為此具呈。須至呈者。

  ▼處荒呈子

  呈為議處災荒,以蘇民困事。本縣自去年四月至六月,海賊屯聚境內,四散燒劫,耕耘失時。加以亢旱,竟歲不雨,五穀不升,所在蕭條,寇盜蜂起。節蒙巡撫都禦史屢為聞奏,萬姓感悅,以為憲台憂國愛民之誠至於如此,雖轉死溝壑,亦所不恨。今經歷歲月,未見朝廷有曠蕩之恩。譬之又母於其子,醫藥禱祀,無所不至,病勢日劇,其子亦知父母之無可為力,然猶宛轉號呼於其側,以求須臾之命,此某等之所以懇瀆而不已者也。

  伏見邸報,有折銀之議。查得嘉靖八年,折兌一百七十萬八十石;嘉靖十年,折兌二百一十萬石;嘉靖十二年,折兌一百萬石;嘉靖十四年,折兌一百五十萬石。以前皆是平常災荒,手兌運四百萬石之中,折兌之多有至二百余萬石者。今來折兌,欲得比照嘉靖十年,更加寬多,庶於准折之中,得蠲貸之實矣。

  又昆山一縣,被寇獨深。蓋賊由上海、華亭、嘉定、太倉、常熟諸道而入者,皆至昆山而止。盡昆山之西境,始入長洲之邊;盡昆山之南境,始入吳江之邊。當時蒙糧儲道告示,稱撫按俱批到,以昆山、太倉、嘉定為災荒第一。今邸報卻以昆山與長、吳等縣一同。欲乞比例上海、太倉等處,與長、吳略分等第,庶於通融之中,得處補之宜矣。

  又據本縣丁田一節,原系十年,每部分為十甲,輸撥均徭。嘉靖十六年,本府王知府改變舊法,定為每年出銀,每丁,銀一分;每田一畝,銀七厘七毫;官為收貯,自行顧役,以免十年之輪編。今則輪編自若,而丁田歲歲增加。計今年本縣丁銀,加至四分矣;田銀,每畝加至五分矣。通計一縣,增加三四萬兩。假使蒙恩得免三四萬兩之糧銀,而實增加三四萬兩之丁田,是巡撫大臣累奏不能得之於上,而有司安坐而奪之於下也。議者往往以時事為解。竊見海上用兵,於今三年,軍興百需,若開河築城造船,及甓城敵臺,兵杖火器勇夫,加邊防海,諸所取給,不於田賦,則於大戶,與夫詞訟贓罰等項,並不取于丁田也。則此三四萬雨之銀,蓋有神輸鬼運而莫知所在者矣。夫乞查照祖宗均徭舊制,行下各府州縣,毋得仍用嘉靖十六年書冊,重複科差。變亂成法,以資溪壑無窮之欲。庶于臨時救荒之際,寓永遠便民之策矣。

  某等又思,折銀之議,此亦涓埃之惠。若於今日時宜,非盡為蠲貸,百姓決不能安其田裡,糧銀終亦無所措辦。況海賊尚在猖獗之際,驅民為盜,將來之禍,有不可勝言者!為此具呈,伏乞早賜施行。

  ▼陶節婦呈子

  呈為旌表節孝,以厲風俗事。有本縣六保民陶子舸妻方氏,年十八,嫁與子舸為妻。纔及期歲,夫即病死。本婦數欲引決,念姑陸氏在堂,抑情忍志,竭力奉養。姑本寡婦,並厲節操。晝則共室而居,夜則同衾而寢,頃刻不相違離,恩愛逾於母子。自夫死經今九年,鄉里莫不高其獨行。于本年七月內,姑患痢疾,六十餘日,肢體潰爛,床第腥穢;婦抱持寢處,澣濯垢衣,人皆為之掩鼻,婦獨自以為不覺。其姑不食,婦亦不肯食,姑時為之強食。未死五日前,日日悲哭,水漿不復入口。于九月九日,姑亡。出衣衾殮具,皆素備。已殮,即屑金和水服之,不死;複徘徊井上,欲自投,井口隘,不能下;因入憑柩而哭。比夜分,呼婢冬女隨行,至舍西池邊,戒婢勿令家人知覺。婢年十二歲,果畏笞,不敢言。遂躍入池水。水清淺,浮沉者久之,乃死。婢尚不敢言,而哭甚悲。家人覺其異,跡問之。得其屍,兩手猶握茭根,甚牢固。及殮,已二日,顏色如生。一時遠近來觀者,無不殞涕。

  先年,夫弟營子舸葬,婦欲為同穴,夫弟逡巡未應。婦即捐己貲,使人為同穴,不踰時而成。至殮姑時,獨無棺中褥,婦取綾被。中裁為二,縫以為兩褥。其死蓋先定,非倉卒自引決者。

  某等思得婦人之從夫,要以致死為極至。雖或出於一時之感慨,無不有系于萬世之綱常。故國家皆以為有關於化理之原,而於法令固在旌表之例。今寡婦方氏,年甫及笄,室無抱子。事夫之日,僅至期年,養姑之勤,垂及九載。節操凜若冰雪,孝道通於神明。迨老母既終其天年,即自從夫子于地下。死生先後之際,罔不得宜;纖微委曲之間,略無可議。此于其它死節,尤邁等倫。誠絕異之姿,卓越之行也。為此具呈,乞轉為聞奏施行。

  ▼回湖州府問長興縣土俗

  長興縣地介湖山,盜賊公行,民間雞犬不寧。自廣德、宜興往來客商,常被劫掠。告訐之風,浙省號為第一。上司雖屢有明禁,及其訴告,未有不為准理者。蓋以敢為欺誑,其詞足以聳動之也。至於株連追逮,或至數百人,經涉司府,曠歷年歲,民間恇擾,不能安生。田制雖有定額,其俗以洪武祖名為戶,徵收之際,互相推調。又有田連阡陌,而戶止數畝者;又有深山大戶,終歲不聽拘攝者。緣吏治苟且,養成此俗,已非一日。雖有龔、黃、卓、魯之政,亦非期月之所能見效也。

  ▼送恤刑會審獄囚文冊揭帖

  長興縣為獄囚事。該本縣具上囚帳,除軍徒外,淩遲處死三名口,斬罪五十一名,絞罪二十五名,凡淩遲斬絞,共七十有九名。

  古者天下治平,斷獄居前代十二。唐開元之盛,通天下死罪僅二十四人。今以區區二百里之縣,死罪之多,至於如此。職每當臨省,見獄犴充盈,拲梏蓬垢,投地鳴號,未嘗不為之惻然痛心也。使此輩果當其罪,猶若在所哀矜,而多有無辜枉濫者,寧可不為之申理!不自揣量,每與院道爭之。去歲察院會審,頗蒙採納,所全活者數人。顧惟迂愚,不知觀候顏色,逢迎意旨,遵守成案,所得罪者有矣,終不敢自昧其心也。大抵此縣湖山阻深,掠鹵之習,浸以成俗。土風剛猛,睚眥之恨,輒致殺人。又有所謂白捕者,專誣指平人為盜者也。有所謂訟師者,專教唆詞訟者也。以故所獲之盜,未必盡真,而或被株連之害;所償之罪,未必盡當,而或罹羅織之冤,蓋一時有司之審聽,或有未明;而日久民間之公論,未嘗不在也。

  今幸明台臨郡,莫不翹首以望再生。伏乞特垂明恕,以清此經之獄。如廬、扁之治病,無所不加意,至於疾痛哀號,宛轉床褥,尤宜所急救者。書曰:「宥過無大,刑故無小;罪疑惟輕,功疑惟重。與其殺不辜,寧失不經。」夫過之大者可以宥,罪之疑者在所輕,堯、舜之聖,寧自處於不經,誠恐悞而至於殺不辜也。易曰:「雷雨作,解,君子以赦過宥罪。」當解之時,聖人于其有過有罪而赦之宥之,非謂特赦宥其無過無罪者也。今先皇帝恤刑之敕,蓋好生之德矣;聖天子大赦之語,蓋雷雨作之時矣。伏望明台以典、謨、易傳之文,奉宣聖人之德意,施曠蕩之澤於窮絕之鄉。使覆盆之下,鹹仰日月之明;解網之恩,遠被湖山之外;則和氣之充,豐年之應,百姓自以不冤,而有司亦與其休矣。

  古人有言:今之獄吏,上下相驅,以刻為明。深者獲功名,平者多後患。鬻棺者欲其歲之疫,利在人死也。今治獄之吏猶此矣。又雲:祖宗之仁德,猶元氣之在人。不使有識縉紳之士議之,而使刀筆之吏,弄其文墨,以傷元氣,非國之福也。今所上囚帳,上寫前供,故多深文刀筆之為。所有下吏所知,略條具於後,用助欽恤之萬一。伏惟裁省。

  ▼長興縣編審告示

  長興縣示。當職謬寄百里之命,止知奉朝廷法令,以撫養小民;不敢阿意上官,以求保薦;是非毀譽,置之度外,不恤也。為照:糧長自洪武以來,具有成法。伏讀諸司職掌:「該辦稅糧,糧長督並裡長,裡長督並甲首,甲首催人戶.」又伏讀大誥:「糧長之役,本便於有司,便於細民。所以便於有司,依期辦足,勤勞在乎糧長,有司不過議差部糧官一員,赴某處交納,甚是不勞心力。」又雲:「往為有司徵收稅糧不便,所以複設糧長,教田多的大戶,管著糧少的小戶。想這等大戶,肯顧自家田產,必推仁心,利濟小民。特令赴京,面聽朕言,關給勘合。」祖宗立法為民之意,如此之精詳也。然在國初,亦多有不設糧長之處,惟江南田賦最重,所以特設糧長。至今二百年矣。名臣碩輔,來至拊循者,豈不能深思遠慮,為民興利除害,補偏救弊?而卒莫能易也。

  今浙中所謂裡遞者,當職未能徧識朝廷典故,實不知所以奉行。往以愚直,致忤分守道。蓋當職實見本縣裡甲雕敝,一裡之中,十甲少有全者。其有僅備名數,亦非丁多有田之家。而丁多有田之家,常歲已充糧長無遺脫者矣,不當複求糧長於裡甲之中。夫丁多有田之家,其在一甲,往往占十甲之田;其在一戶,往往占十戶之丁。又有不止於此也,所謂豪民侵陵,分田劫假,莫甚於今時。乃又議將所謂豪民者優假之,而使單丁只戶、貧無立錐者,執縶棰楚而代之役,是誠非迂愚之所曉也。

  當職所以謂欲先丈量田土,複位裡甲,使十甲俱全,如祖宗之制。然亦當遵奉諸司職掌,「糧長督並裡長,裡長督並甲首,甲首催督人戶」,不應頓去糧長之名也。若此,則所謂朝京勘合可廢矣。如朝京勘合不可廢,得不近於欺罔乎?前歲已迫十月,致忤分守道,至遣他官來代其事。當職恐重害小民,因連晝夜編定,雖承裡遞之文,實用第三年之糧長。所以用第三年之糧長者,以前官將一縣大戶堪當糧長者,編定三年輪當,此勞逸更休之法也。今審裡遞,即前二年者巳經役過,而後一年者獨得以規避,彼亦有不能心服者矣。

  今縣中奸頑不逞之徒,造為謗言,誑惑大吏,詿誤府縣,拘縶窮民以代之役。往往有逃移他境者矣。其有不能去者,或田止十畝,或二十畝,一家父子祖孫相傳之業,盡粥之矣。又有少妻幼女,離賣償官者矣。其又有自縊於街市者矣。及豪民與奸吏為市,許之免以取其賄,而陰為認保侵收,而欠逋之數,仍注其人名下,使之終身逃逋,不得歸者矣。又有欺其孤弱,管收糧銀,公為逋賴,方見追比,不能賠償者矣。

  當職北還過江,沿途來愬,未嘗不為之痛惻也。到任以來,稽查後來所更,既有逃戶不曾應役者,被拘勉強發兌,而解戶亦力不能支。況署官雖已更變,亦自悔其非,原不曾定有冊榜。見今上司催督起解各項錢糧甚急。緣後定裡遞。出豪民奸吏之手,漫無可憑。相應仍照初編榜冊。其後定裡遞逃者,徑除其名,使後無掛累。若漕糧巳經發兌者,則免其收□。其白糧等項已解者,追原編大戶,照數出銀,以還貧戶。仍告地方,招還逃亡之氓,使複其業。

  當職為民父母,豈不欲優恤大戶,而專偏重小民?特以俱為王民,爾等大戶,享有田宅僮僕富厚之奉,小民終歲勤苦,糟糠裋褐,猶常不給;且彼耕田商賈,大戶又取其租息,若刻剝小民,大戶亦何所賴?況大戶歲當糧長,不過捐毫毛之利,以助縣官;若小民一應役,如今之裡遞者,生計盡矣。如之何不為之憐恤也?

  當職為此,惓惓告諭。爾等大戶,各思為子孫之計,毋得仍前僥倖,剝害小民。幽有鬼神,明有國法,宜各深思。所有解戶,仍前開具於後。

  ▼九縣告示

  照得本職備員管馬,自未到任,已稔知北方民間養馬之苦。今秋解俵,方遭水患;所在浸沒,收成已無可望。而官限迫促,市買十分艱難。比聞百姓因買馬,哭聲遍於村落之間;為民父母,不能賑貸之,而尚忍分外毫髮有傷於民乎?

  見今解到馬匹,一從堂上驗過,領批解寺,本職但閱簿驗數而已。其到者即便發落,不留時刻,百姓人人曉知。猶恐人情難測,而利孔百端。或有衙門人役,乘其解俵之時,造意需索;或有各縣馬頭,敢於幫貼之外,指官科斂;兼之愚民習慣,以為官府使用,亦自甘心;而無籍之徒,反因此以攘利:不能不過為之防也。

  為此,仰縣將發去告示,張掛通衢。如有前項諞詐,即持赴府首告。或就該縣覺察,從重申究,毋得有所寬縱。該縣亦宜體本職痛念小民之情,有此示眾知悉。

  ▼乞休申文

  職近者被命改除,即日當歸田裡,不復有仕進之念矣。然有不能無言者。蓋古之君子,去其國而其言存,可以為遺訓,而後謂之能不忘其所事,去其國而其政存,可以為遺愛,而後謂之能不忘其所使。今職於此,蔑如也,無所存矣。猶有愚衷,為執事白之。

  職少以虛名在海內,晚叨一命,實不敢苟且以負國家委任,聖賢訓戒,天下士大夫之屬望。堅志一意,惟拊循小民。而山僻夷鬼之區,與龍蛇虎豹雜處,且怡怡然日嫗而孩之。而遇事發憤,欲有所建立,不能骫骳;不顧利害,多所觸忤。今茲之調,實由讒邪之中傷,中朝士大夫,蓋猶不忍遂棄之,而置之於此也。

  夫惡木垂蔭,志士不息;盜昄飛溢,廉夫不飲。士之所愛者,名也。「志士仁人,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。」志士仁人所以甯舍生而不顧者,懼毀其仁之名也。故名者,與天壤俱敝者也。詩人之篇,荀卿之書,屈原、賈生之作,其逃讒自沉而不顧,乃猶借此區區之名。故曰:「不能以身之察察,受物之汶汶也。」

  職書生文學,非能為吏者。顧嘗誦所聞於孔子者曰「如保赤子,心誠求之」,足矣。今世為令,大率以尊嚴高貴自處,而與小民邈絕。職一切弛解,召婦人幼童,與之吳語,務得其情。凡有訟獄,吏抱牘以至,方閱其詞,就問即決。雖鬼神不預知,吏無由得知而容其奸也。凡小民至前,雖甚倥傯,即先呼發遣。恐鄉里往來伺候之攤,亦不數數具獄,但誨諭令輸服,皆叩頭以去。民間裡長,最為繁苦,以為十年之災。職三歲在縣,不曾役一裡長,小民宴然不知有官府。往時均徭,悉吏胥與其間。職閉合閱冊,隨田輕重品搭,老吏束手。鄉老亦歎曰:「今年倒一㘰矣。」鄉民謂田連頃者謂之㘰,猶蘇州之謂圩。鄉老歲以均徭為奸利,今無所獲,故雲倒一㘰,若田之為水所敗而荒也。縣俗刁悍,樂以人命相誣訐。富家一被訐,即官微示意指,嘗輒輸數百金。職見以人命訐者,應時與結,富人無一錢之費。但檢驗屍傷,皆親至其地,或間呼村落間愚民小僮問之,得其真情。雖自暴露赤日中,暫憩古寺,啜杯水而行,未嘗有所擾也。

  縣有大賊,二三十年不能擒治。職擇卒中驍健者,召至堂後,與飲食,餌以重賞;以故往往能効力,旋致擒獲。如張家浜、鐘家浜、下渚、磨盤山賊,昔年皆與縣交關,縣中人多為囊槖,以故尤恣。往時太湖至湖州,商賈多被剽掠,今舟可以晝夜行,鄉間夜不鳴犬矣。磨盤、下渚,皆親至其巢穴。而鐘家賊乃至格鬥。時日暮風寒,山深水闊,職所從不過數人,竟擒獲之。鐘家浜一村,鐘姓四五十家,皆非良民。是時西北風,若從上風縱火,可盡殲以為功。職寧力攻,取其騎危墮下者,不過數人,余向南奔者,悉不復追。諸如前賊黨,大率錄其魁而己。職終不敢自言,上官亦但見具獄雲強盜某某而已。然以其邑多盜之故,又有誣盜。縣有空王寺,在深山中,捕卒嘗於此拷掠,使誣人為盜。其誣強盜至七人,皆平反之,以坐捕之罪。太湖邊十三家,烏程縣坐為盜,又為宜興縣誣六十余人為盜,被連逮,皆逃湖山中。一村盡空,麥熟黃落,山鬼晝號。職親自旁緣湖上,遍入山中,明其所以不然。移文兩縣,稍稍招集之,地方以寧。

  夫為令,如嬰兒乳哺,饑寒燥濕,唯乳母知之。又如良醫按病調劑,分毫不爽,乃可已病。職獨自知其心之苦也。夫沾沾者自喜,察察者為明,簿書文移治辦,亦嘗有念此乎?獄中死囚,桁楊相接也;職審知枉濫者,辨出之三十餘人。遵律令給衣糧,天寒大雪,妻自縫絮衣給之。囚有母死,求保系葬母還,即聽之;如期而歸,囚皆感泣。聞職病,皆向天祝禱。顧雖未忍施鞭撲於民,而縣中大惡,必立取之。獄成,其瘐死者亦十余人。特其俗依阻山湖,負力好鬥。有數大族,終年不見官府,職頗錄其長,居鄉亭勸誘,亦有來者。然直可以容養化勸之,懼激之而亂也。宋濟邸之變,起於太湖漁人,而國初耿侯以此縣人捍抵張氏,力戰者十年。近歲有反賊江天祥。古人所以謂力求猛將,不如得一縣令,謂能折其芽萌,消之於未形也。今之治民,務擾之以為能,夫豈識老氏「烹鮮」之喻乎?

  且以近日清軍言之。止宜因該衛勾丁,據以清查。今則盡舉洪武以來軍冊,一槩勾審,但一軍或戶有百家,又及鄰保裡甲。一軍之勾,乃至擾百餘家也。如是,故縣不敢承行。以近日開讀言之,糧長侵欺,固當問。然侵欺亦無由核其實,惟彼有自首者,乃可以坐。今一糧長下,開小戶逋欠百數。即欲人人到官,則小戶逋斗米。當嘉靖未赦之前,並各安居;及隆慶大賚之後,反被拘逮?奚止斗米之費?則不如不赦之為愈也。如是,縣又不敢奉行。

  僧道,雖古謂為民之蠹;然今耕田服役,與民等也。自有會司統攝,又每清查,則不免使人各寺院騷擾。彼淨居空剎,僅守故額,既國家不廢之,則亦宜使之安生耳。如是,故縣不肯奉行。以此之類,並多乖忤,或謂令驕,又謂令廢惰也。挈瓶之智,守不假器。今為朝廷牧此一二雕瘵之民,安能惟事逢迎阿旨,以取媚悅,不能安而又擾之也?

  夫糧長乃洪武以來定制。在大誥、諸司職掌、聖諭如此之諄切也。天下亦有不設糧長之處,惟獨江南財賦最重,故以糧長督裡長,裡長督甲首,甲首督人戶。百年以來,未有變更。今者新行裡遞,意或便於浙東。若嘉、湖與蘇州土俗財賦相同。職生長蘇州,亦知糧長之重難而不可廢也。夫以裡遞收糧,似散錢不能成緡,又以小戶督大戶,乃如以羊將狼也。即如長興之裡甲雕敝,其逃絕僅存者十二三,皆貧難下戶,有無田為傭者,有田止五畝者,其多至二十畝者,即為上等之裡長。而大戶乃不為裡長,而為人戶,其花分田至千畝。今姑以裡遞法行之,則為裡遞者,亦不當舍大戶而他求矣。職頗調停其間,用大戶之子戶為裡遞。然其實今日之裡遞,即舊日之糧長也。小民頗以不擾,而大戶複萌規避之心。乘職入覲,移禍於小民,流言飛文,詿誤府縣,追求小戶之裡遞,以致逃亡鬻產棄妻子者,不可勝計。有自經者,而上不聞也。比職還,自京口至苕、霅之間,沿塗哭訴者相望也。職悉召複其舊,而所傷已多矣。

  今世欲污蔑士大夫者,度其它不能為害,惟以賄,則無全者矣。歸安李知縣,其人清強忤俗。大率吳興之人,不獨奸民好奸也。即李知縣,士人遂鑿空欲點汙之,其賂至數千,賴察院方為辨白之,孔子曰:「君子喻于義,小人喻於利。」夫以喻義之心易為喻利,豈聖賢之不如盜蹠乎?顧不為耳!

  職平日居家,未嘗問生產,吳中土大夫所共知。今縣之可以為利穴者,不過人命、強盜、糧長、徭役,如前所雲,毫毛可燭,職於此不為利,他亦無可為利者矣。職家世宋、元以來,號稱巨族。室中所奉,相承亦不菲薄,而職自用極儉陋。衙內日取百錢,令卒出市,日不過斤肉蔬菜。去家三四百里,二子守廬舍讀書,間歲來省,絕不與外交接。居二三日,便去。去自買小舟,肉不過二三斤,米不過一鬥,衙前人共知之也。日常紙贖,多聽告免。而上京申詳水手銀及柴馬銀,至今尚被侵匿未追。人言宦非酷,無以濟其貪;吏民幸鞭笞不加,苟免亦其情也。或有言縱吏,非也,特寬之耳。曹平陽、丙丞相之不接吏,豈得槩非之耶?裁以一端斤斤然,則朱勃之過馬新息遠矣。

  職于士大夫,待之曲有禮意。以一二事相忤,遂恨之深,未能一日忘也。然李歸安抑之太過,未免有意。職平日與物無忤,不幸事偶值耳,而怨毒之深如此,殆有不可解者。即欲誣汙如李歸安,而如前所陳,一一可按覆。且如裡遞,苟少有為利,何不與大戶市恩?而力護持小戶,不顧其怨懟,而專取小戶偏護之耶?署印與丞之以贓敗也,由其發狂自宣露,囚服跪首于太守之前。昨有歲貢自京還者,言京師皆已知之,今被訪逮。即其發狂,乃職尚在北河時也。今府中藉藉,歸咎於職。若然,則察院不當訪人耶?又因緣其所訪之自,而欲扳以為讎耶?

  今二怨與裡遞大戶,及近所治惡吏,結構為一。被訪官不自服罪,而欲甘心於職;裡遞大戶,不肯服從;惡吏被申,不歸獄,而反肆行於外;群不逞藉藉欲謀咋齧,則一身無餘矣。

  職所以反復具陳者,非苟欲求知。蓋謂今之世無志于古者矣,有志于古者如職,亦孔氏不得已而思狂狷之所許也。一欲行古道,即被中傷,而狺狺猶不止,夫豈任事者欲重戒今之人不當行古之道與?營平侯言:「老臣不嫌自伐,為明主言之。」職亦欲使知今世亦有願為古之循吏者,而莫能容也。若以為懼其見害,而急於自明,職亦無有於此。蓋今日清明之世,雖江湖一命之吏,而有賢監司在上,必不便豺狼縱其噬囓也。

  夫天下之情,好善而惡惡;朝廷之法,賞善而罰惡。如使惡者坐法,而無故欲扳引善者,世亦無如此之事。今又以令治一小吏,小吏反行其告訴,左右趨走之人,無不見被追逮,縣人為之奪氣。而小吏者,方日會聚少年,鮮衣絇履,出入府倅之衙,公與群不逞日治謗書,噬囓長吏,國家法紀蕩然矣。伏惟執事察之。

  ▼又乞休文

  職為吏無狀,已疏乞解官。然以二年來,夙夜不敢自懈,惟在奉宣德意,撫恤小民。而豪右不便者,為流言飛文中傷之,今已置之,不當複有顧庶。連日彼縣人多來訴告彼中事體,枝動本搖,亦不容不為動念。然不敢為煩聒。獨以有關國家大體,地方風俗者,不敢不言。

  署印官與縣丞,被察院蒙訪逮。職前入覲在途,彼事已敗,特以察院訪單委悉,疑以謂縣中有言,恨之切骨。浙中新行裡遞,職拘集小民,俱系貧難下戶,又謂以裡遞收糧,如散錢不能成緡,使小民督大戶,如以羊將狼,實有難行。因取大戶花分詭名者,充裡遞應役。而變更職所定,以造小民之怨者,實署官為之。其事敗亦以此。大戶李田等之被拘役者,因投入署官衙內,與之為一。又小吏沈良能,不軌亂法,數拒捕,依廣德大猾,職因具申各上司。良能,故署官所用為腹心者。因自詣府,約履袨服,出入府門,複與之為一。以此結約諸惡少,皆詐縣中人,同時響應,皆承署官之風旨,考掠無不承者。微文巧詆,中傷之計實行於其間矣。所以為國家大體地方風俗者,官自被訪,而妄行扳害,則君子小人、邪正清濁之源,不可辨也。豪民被役,黠吏見逮,連黨交橫,誣辭抵攔,而皆得勝氣,則官民上下之分,不可正也;奸民告評之風,不可止也。

  又有朱學、方正之徒,各以巨奸累犯,縣已具獄上之院道,因而瘐死。其家至皆無於人,以人命連累窮年,並行檢驗,追尋抵死者。職以謂若此之類,縱行其詞,止閱文卷,即死有餘辜。奈何令株連累害,使文移追逮之煩,而縣有問即告,則令權之輕,不可複振也。蕭望之一世大儒,為韓延壽考案東郡官錢,吏不能勝,皆自誣服。向微當時明白之,則望之之禍,不事恭、顯之世矣。狂生冒昧,伏乞矜宥。

  ▼太僕寺揭帖

  蒙駁春季馬疋,當行該縣抵換補訖。今該秋季解俵如數差官領解外,為照:

  本年大水異常,民間十分災傷,所買馬疋,已不勝艱苦。據邢臺等縣知縣耿鳴世等,俱各用心點揀,已多中用。本府馮知府複當堂看驗,又經補換。

  及今據沙河縣知縣王進朝稟稱:該縣解馬尺寸,多不及式,而毛骨堅竦,氣力精強,比之龐然虛大者,殆為過之。仍恐此等之類,或因降式不合,或於眾群中比校差劣,致有一二駁回,必破數家之產。懇乞俯念地方,前項馬疋,果非下乘,足以分俵武衛騎操之士,並免回駁。庶以寬恤畿內洞瘵之民。由此具稟。

  ▼王哲審單

  查得姚古、鮑希,專與王哲扛幫硬證。除已結證外,見在縣未結文卷內二十余宗,狀狀有名。今姚古改名姚仁,鮑希改名鮑義,言兩人誓同一心,常為哲之誣佐,改名仁、義,明不相負也。

  再照:王哲父子,刁惡素聞,人所側目。雖有嘉粟,弩張則澤雉不止;雖有芳餌,鉤見則淵魚遠逝。吏胥之貪,固難保也;然取之王哲之手,則有所不敢。寵賂之章,固當按也;然出於王哲之口,則有所難憑。今於審問間,具得王哲刁詐,及姚仁、鮑義結黨捏辭實跡。眾正明白,取擬罪犯。

  ▼陳大德審單

  審得大德委將張氏摟住,要得姦淫。當驗大德舌尖,果系咬落,不能自諱。為照:律有強姦之條,官司少有遵用者,以所當罪重,而事難征實也。既不用本條,輒以和奸處之;則強暴者得志矣,貞節之婦受污蔑矣,律設此條為無用矣。

  昔召公聽訟,衰亂之俗微,而貞信之教興,故有行露之詩。蓋謂強暴之男,不能侵淩貞女也。今據大德多行無禮,比其事發,又抗違憲詞,冀至年久不得明白。然張氏深山獨處之中,此心可表;大德經年難證之獄,其舌尚存。相應依律問擬。

  ▼賀潮審單

  審得邵忠先因賀潮之去,而鬻其原田;今見賀潮之歸,而返其舊物。流冗荒閑,正鳩鵲互居之日;逃亡複業,實鴻雁安集之時。告詞雖涉於半誣,據律當從於末減。前遺田地,聽湖自管。取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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