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別集卷一 應制論


  ▼士立朝以正直忠厚為本〈以下諸生課試作〉

  天下之治,系乎人臣之有其德,而才不與焉。夫天下之才,未嘗無也。所賴以致至治者,非其才之難,而所以用其才者難也。能用其才,系乎人臣之有其德而已矣。所謂德者,必其資性之純,而心術之正。是故其氣剛以毅,出於正直,而必不至於佞;其心寬以恕,出於忠厚,而必不至於薄。如此,可謂有其德矣。而後以其才用之,故天下服其正直之氣,而樂其忠厚之化,而人心世道實系之。夫才者,行于一時,則固一時之善而已也;行於一事,則固一事之善而已也。惟正直忠厚之道,其用為不窮。士之立朝而不以此,則餘無可取矣。善乎豫章羅氏之言:「士立朝之道,不為驚世可喜,燁然赫然,以為人臣之偉節,惟以正直忠厚為本。」儒者之論,何其切近而篤實也!

  夫所謂本者,言士之用世,其所施為措置,蓋未暇論,而不可窮之業,實根底於此也。夫木之有本,本既撥,則枝葉無所寄託矣;士之有德,德既隳,則才猷無所附麗矣。蓋有其德,而後其才可以成天下之事;無其德,則才之所用,適足以僨天下之事而已矣。

  夫人君治四海之眾,一人不能獨為,而與海內之士共之。士之欲行其志者,輻輳並進,而歸命天子。三公九卿,百司庶府,設官分職如此其眾也。天下之才,惟天子所以使之。蓋自一命以上,無虛位也,無乏人也,則人人盡其才,因其職以自效。舉目前之事,則既能辦飭矣。夫正直也,忠厚也,士無此二者,皆能任天下之事,皆能治天下之民,皆能建天下之功,皆能興天下之業,然有利焉,不勝其害也;有得焉,不勝其失也。天下幸而無事,人臣安享祿位,以為才如是足矣,不知其俗之漸靡積習而不可挽也。故士必本之以正直忠厚。其大者固已磊落卓犖,自立於世,然後隨其所受之職,皆能不違於道。是故與之任天下之事而事必集;與之治天下之民而民必安;與之建天下之功,興天下之業,功成業廣,而後無患。嗚呼!此正直忠厚之道所以為本也。

  且所謂正直者,何也?氣之剛以毅也,其質近乎義,而心術之正,必不苟為佞。天子欲有所為,而不敢以或阿;群臣皆以為然,而不肯以或同。天子有失,必規;群臣有奸,必發;事有庇於民,益于國,爭之而必行;有病于民,害于國,爭之而必不行。可與為善,而不可與為不善;可與為義,而不可與為不義。萬鈞之重不為懾,雷霆之威不為怵。諤諤乎無所隱也,蹇蹇乎無所避也,侃侃乎無所撓也,亹亹乎必致之也。人主為之改容,奸萌為之弭息,四夷聞之而不敢窺伺,此正直之臣也。其在於古,若排闥、折檻、引裾、壞麻之類,皆可以言正直也。其大者,如汲黯、蕭望之、李固、宋璟、張九齡、陸贄、李沆、范仲淹、李綱之徒是也。

  所謂忠厚者何也?心之寬以恕也,其質近於仁,而心術之厚,必不苟為薄。輔天子而以寬仁,與群臣處而不求為異。天子有過,而非心逸志為之潛消而不知;人臣有失,務包容其小,而愛惜其才;可以裨國,而不便於民,不行;可以取名,而無益于國,不舉。如泰山之安而不搖,如深淵之靜而莫測。休休乎其無所不容也,粥粥乎若無所能也,渾渾乎若無辨也,與與乎其可即也。君德賴以培養,生民賴以滋息,社稷賴以鎮定,此忠厚之臣也。其在於古,若償金、脫驂、翻羹、唾面之類,皆可以言忠厚也。其大者,則如曹參、周勃、丙吉、狄仁傑、郭子儀、裴度、呂端、王旦、韓琦之徒是也。

  或者曰:「正直近于伉厲,容有激天下之變。」是固有之。然刓方為圓以規世好,君子終不避伉厲之譏而出於此也。「忠厚近幹無能,容有以養天下之弊。」是固有之。然鍥厚為薄以索人情,君子終不避不能之誚而出於此也。大抵由於質性之美,而原於心術之正,則正直而不至於伉厲,忠厚而不至於無能,此自然之理。故士而舍此,欲以委隨變化而謂之通,淩誶盡察而謂之能,此則天下之所謂才,而非士之所貴也。

  唐、虞之盛,其臣皆有神聖之姿,其功與天也並,若非人之所能為者也。然君臣之相勉戒,不過曰「直清」,曰「弼直」,曰「予違汝弼,汝無面從,退有後言」,曰「臨下以簡,禦眾以寬」,何其近於人情也?古之聖賢所以佐其君者,不過如此而已矣。廸知忱恂,夏之所以有室大競也;惟茲有陳,商之所以格於皇天也;秉德廸知,周之所以古冒聞於上帝也。夫其正直如此,忠厚如此,故能循道履信,而功業所至,乃與天地並。成王之命君陳曰:「予曰辟,爾惟勿辟;予曰宥,爾惟勿宥。」此告之以正直也。曰:「無忿疾於頑,無求備於一人。必有忍,乃有濟。有容,德乃大。」此告之以忠厚也。

  天下之勢,欲其直,常趨於佞;欲其厚,常趨於薄:世道之不可挽如此。是以不惟士之所貴者如此,而有國家者務培養之,以伸抗直之氣,而全忠厚之體。孔子生於週末,褒史魚之直,惡祝鮀之佞,思史之闕文,而稱周公之訓,其所感者深矣。夫相噓以成風,相吹而成俗,隆冱之時,一人噓之不能為熱也;炎赫之景,一人吹之不能為寒也。天下有一正直者,崇獎之,而不抑之以伉厲,若文帝之信申屠嘉也;有一忠厚者,敦尚之,而不嗤之以無能,若光武之封卓茂也。如此,則天下知所慕效矣。此在天子與公卿大臣之事,誠如此,則百僚師師,皆忱恂於九德之行,而羔羊之正直,行葦之忠,可以遠追于成周之盛也。謹論。

  ▼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

  天下之道,不可以象求也。以象求道,則道局於象而有所不該;以言求象,則象滯於言而有所不盡。嗟夫!古之聖賢,本以天下之道不著,而以象該天下之道;本以天下之象不詳,而以言盡天下之象。卒之象立言設,而反有所不該不盡,則聖賢之心,於是乎窮。雖然,聖賢固非逞奇眩異,苟為製作以駭於天下,則其始之為象也,將謂其足以該道也;其後之為言也,將謂其足以盡象也。象有不該之道,而言有不盡之象,則聖賢不輕以為之名。由此言之,則天下之道,不可無聖賢之象;而天下之象,不可無聖賢之言。

  先天之圖,伏羲之象也;太極之圖與說,周子之言也。天下無異道,則無異象;無異象,則無異言。奮乎千百世之上,而常符於千百世之下;奮乎千百世之下,而常符於千百世之上:是先天之與太極也。豈可以先後大小而區別之耶?

  然謂太極在先天範圍之內者,何也?天下之道,太極而已矣;太極之動靜,陰陽而已矣;陰陽之變合,五行而已矣;五行之化生,男女善惡萬物萬事而已矣;聖人、愚人、君子、小人之別,動靜修違之間而已矣。而太極圖者,為數言以括之而未始遺也。則夫先天雖上古聖人之作,寧能有以加乎?周子之書,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四爻,周還布列,寧有出於太極、陰陽、五行、男女、善惡、萬事、萬物、聖人、君子、小人之外,而曰範圍焉者,固非以不該不盡為周子病,而獨為夫周子之未離乎言也。未離乎言,則固不若先天之籠統包括,淵涵渾淪於忘言之天也。聖賢之始為說於天下,固謂可以盡象而該道;而明言曉告,以振斯世之聾聵。孰知夫象之所不該者,象不能盡,而言之所不盡者,非言之所喻也?

  上古之初,文字未立,易之道渾渾焉流行於天地之間。俯仰遠近,巨細高卑,往來升降,浮沉飛躍,有目者皆得之而為象。天下未嘗有易,而為易者未嘗亡。迨夫羲皇有作,始為先天之圖,天下之道,一切寓之於方圓奇偶之間,如明鑒設而妍媸形,淵水澄而毛髮燭。然而失之者,猶不免狥象之病,則天下固已恨其未能歸於無象之天;而孰謂其生於聖遠言湮之後,建圖屬書,嘵嘵然指其何者為太極,為陰陽,為五行,為男女善惡萬物萬事。為聖人、君子、小人,其言如此之詳也,而可同於無言之教耶?故曰:「圖雖無文,終日言之而不盡也。」噫!惟其無文,故言之而不盡,而言之所可盡者,有言故也。

  故自先天之易,羲皇未嘗以一言告天下,而千古聖人,紛紛有作,舉莫出其範圍。以艮為首,夏之連山也,而不能易先天之艮也。以坤為首,商之歸藏也,而不能易先天之坤也。取八卦而更置之,周之周易也,而不能易先天之八卦也。暢皇極而衍大法,而有取夫表裡之說;觀璿璣以察時變,而有取夫順逆之數。作經法天,而必始于文字之祖。備物制用,立成器以為天下利,而必尚夫十三卦之象。未始為聲音也,而言律呂者推之;未始為曆象也,而言十二辰、十六會、三千六百年者推之;未始為寒暑晝夜風雨露雷也,而言天地之變化者推之;未始為性情形體走飛草木也,而言萬物之感應者推之;未始為元會運世歲月日辰也,而言天地之始終者推之;未始為皇帝王伯易、書、詩、春秋也,而言聖賢之事業者推之。形器已具,而其理無朕,則太極之立也;剛柔相摩,八卦相蕩,則動靜之機也。乾、兌、離、震,居左而為天卦;巽、坎、艮、坤,居右而為地卦;所以分陰分陽而立兩儀也。乾、坤亥巳,天地之戶,陰陽所以互藏其宅也;否、泰寅申,人鬼之方,天地相交,生生之所以不息也,以消長水之,而動靜見;以淑慝求之,而聖人、君子、小人分。先天未嘗言太極也,而太極無所不該;太極言太極,則亦太極之說耳。是故無言者不暇言以傳,而有以盡天下之所不言;有言者待言以明,而不能盡天下之言。自羲皇而下,所以敷衍先天之說者愈詳,而卒不能自為一說,自立一義,以出六十四卦之外。譬之子孫雖多,而皆本於祖宗之一體。故太極者,先天之子孫也。

  雖然,有先天,則太極可以無作,而周子豈若斯之贅也?蓋天下不知道,聖賢不得不托于象;天下不知象,聖賢不得不詳于言。於是始抉天地之秘以泄之,自文王已不能無言。而易有太極,孔子亦不能自默于韋編三絕之餘矣。大饗尚玄酒,而醴酒之用也;食先黍稷,而稻粱之飯也;祭先太羹,而庶羞之飽也。嗚呼!亦其勢之所趨也。

  泰伯至德聖人者,能盡乎天下之至情者也。夫以物與人,情之所安,則必受,受之而安焉;情之所不安,則必不受,雖受之而必不慊焉。人之喜怒發於心。不待聲色笑貌而喻。而意之所在,有望而知者。故受物於人,不在乎與不與之跡,而在於安與不安之間,此天下之情也。天下之情,天下之所同,而濡滯迂緩,食昧隱忍,將有不得盡其情者;惟聖人之心為至公而無累,故有以盡乎天下之至情。

  論語之書,不以讓訓天下,而言讓者二:伯夷稱賢人,泰伯稱至德是已。夫讓,非聖人之所貴也,苟以異於頑鈍無恥之徒而已矣。而好名言異,人之所同患,使天下相率幕之,而為琦魁之行,則天下將有不勝其弊者。春秋之時,魯隱、宋穆親挈其國以與人,而弒衂之禍,不在其身,則在其子,國內大亂者再世。吳延陵季子,可謂行義不顧者矣。然親見王僚之弒,卒不能出一計以定其禍,身死之後,僅三十年,而吳國為沼,以延陵季子而猶不能無憾者。故讓之而不得其情,其禍甚於爭;苟得其情,則武王之爭,可以同于伯九。故聖人之貴得其情也。伯夷、叔齊,天下之義士也。伯夷順其父之志,而以國與其弟。然終於叔齊之不敢受,而父之志終不遂矣。夫家人父子之間,豈無幾微見於顏色,必待君終無嫡嗣之日,相與褰裳而去之,異乎「民無得而稱」者矣。故聖人以為賢人而已,蓋至於泰伯,而後為天下之至德也。古今之讓,未有如泰伯之曲盡其情者。蓋有伯夷之心,而無伯夷之跡;有泰伯之事,而後可以遂伯夷之心。故泰伯之德不可及矣。

  自太史公好為異論,以為太王有翦商之心,將遂傳季曆,以及文王。鄭康成、何晏之徒,祖而述之。世之說者,遂以為雖以國讓,而實以天下讓,不以其盡父子之情,而以其全君臣之義,故孔子大之。夫湯、武之所以為聖人者,以其無私於天下,天下歸之而不辭也。使其家密相付授,陰謀傾奪,雖世嗣亦以是定,則何以異於曹操、同馬懿之徒也?太王迫于戎狄,奔亡救敗之餘,又當武丁朝諸侯之世,雖欲狡焉以窺大物,其志亦無由萌矣。就使泰伯逆睹百年未至之兆,而舉他人之物為讓,此亦好名不情之甚,亦非孔子之所取。聖人無「意、必,固、我」之私,須臾之間,常不能以預定,而曰百年之必至於此,不幾於怪誕而不經耶?蓋翦商之事,先儒嘗以辨之,而論語之注,厘革之未盡者也。說者徒以太王溺愛少子而有此,此晉獻公、漢高祖中人以下之所為,而太王必不至於是,故以傳曆及昌為有天下之大計。殊不知兒女之情,賢者之所不免也。篡逆之惡,中人之所不為也。詩雲:「爰及薑女,來朝走馬?」孟子以為太王之好色也。詩人之意未必然,而孟子之言亦不為過。太王固不勝其區區之私以與其季子,泰伯能順而成之,此泰伯所以為能讓也。泰伯之去,不於傳位之日,而於采藥之時,此泰伯之讓所以無得而稱也。使太王有其意,而吾與之並立於此,太王賢者,亦終勝其邪心以與我也。吾於是要言而公讓之,則太王終於不忍言,而其弟終於不忍受,是亦如夷、齊之終不遂其父之志而已矣。

  張子房教四皓以羽翼太子,其事近正,而終於傷父之心。申生徘徊不去,其心則恭,而陷父于殺嫡之罪。故成而為惠帝,不成而為申生,皆非也。惟泰伯不可及矣。孔子所謂以天下讓者,國與天下,常言之通稱也。苟得其讓,奚辨于國與天下也?苟盡其道,奚擇于君臣父子也?讓其自有之國則不信,而求其讓於所未有之天下;舍家庭父子之愛,剿百年以後君臣之事而為之說;是孤竹不為賢,而必箕、潁以為大;曆山不為孝,而必首陽以為高:諸儒之論之謬也。夫先意承志,孝子之至也,泰伯能得之。故泰伯之所為,乃匹夫匹婦之所為當然者。夫惟匹夫匹婦以為當然,是天下之至情也。

  忠恕違道不遠天下不求道於有,而求道於無。求道於無,而道始荒矣。求道於有,而道始存矣。求道者,非求其無也。求其無者,非求也。蓋道根諸心,心所自有,奚庸之他!故求道於有者,求諸心之謂也。自堯、舜、禹、湯之跡遠,文、武、周公之學荒,世之論道者不勝其說,而求道者不勝其塗;汶汶紛紛,孔氏之門辭而辟之,日不足也,而為之說曰忠恕,則足以近道。夫天下方苦於道之難求,其說宏遠恣肆,窮天極地,嘵嘵焉唯恐其言之不詳,萃其終身之力,白首有不得其源者,而孔氏之徒一言以蔽之,何其言之簡而功之徑也!

  嗟乎!道固然也,非孔氏之徒為之也。天下之患,在於不知道。知其物而後能取之,知其途而後能由之,知其的而後能射之;夫然後取之而獲,由之而至,射之而中也。不知其道而求之,何怪其言愈多,力愈勤,而愈不至也。嗟乎!亦取之心而已。謂道為遠人,而心亦遠人乎?天命之謂性,率是性而為道,心即道也。舍心以言道,則為荒遠,荒遠非道。舍道以言心,則為形軀,形軀非心。道也者,無所不盡,而心者,道之舍也。故曰:天聰天明,照知四方。天精天粹,萬物作類。可以為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,可以作禮樂,可以齊萬物,可以一天地日月四時鬼神,前之而莫測其所以始,後之而莫既其所以終,漩乎無窮,而莫知其方,此心之所以為心者也。

  心以會道,而私或漓之;心以通道,而私或間之。心失其所以為心,故道失其所以為道。詩曰:「視爾不臧,我思不遠。」嗚呼!亦反之心而已矣。忠恕者,反諸其心,淳漓去間之道也。性者則無事乎此矣,下焉者可勉也。匹夫懷千金之璧,途而失之,烏得不從其途而求之也?物我之未融,形骸之未化,不能與天地萬物為一體,融而化之,體烏有不一乎?故自聖人以下,未嘗不勉勉於茲也。為人子者。以父之心為心,則何息乎不孝?為人臣者,以君之心為心,則何患乎不忠?居乎前後左右者,而以前後左右之心為心,則何患乎上下四方之不均?故忠恕非有所增益之也,求吾之心也。翳去而目明,垢去而鑒明,私去而心明,心明而道在是矣。故曰:「心之精神是謂聖。」故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」故曰:「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」神而明之,言此心也。愚智之障去,而至賢可為;中和之性流,而禮樂可作;形骸之窒通,而萬物可育;天人之界徹,而天地日月四時鬼神可一。孔氏之學,何其簡而易,徑而要也!

  抑此所謂忠恕者,先儒以為學者之忠恕耳。嘗試推之,程子之言曰:充拓之,則天地變化,草木蕃。天地萬物一也。宇宙會合,由忠恕之故;宇宙澆漓,由不忠恕之故。秦、漢以來,上下之分嚴,君臣之情塞,失均於貧富,奔命子徵求,駢死於誅罰,匹夫匹婦,不獲自盡者多矣。長人者可無意幹斯乎!

  ▼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

  道散於天下,而君子會諸心;而猶有待於外者,理一故也。夫心,無待於外者也;待於外,非心也。何者?勢有心跡之判,而理無內外之殊;道通天下之故,而心極宇宙之量。天下信心而疑耳目,其說是內而非外,自謂其心之大也,而不知心之大而拒於其外,則有所不包。天下狥耳目而遺心,其說則狥象而拘跡,自謂其用之妙也,而不知用之妙而沮於其內,則有所不達。合外以為內,而後知心之大也;由內以為外,而後知用之妙也。

  子思子曰:「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。」學者疑之,以為德性所以為內也,問學所以為外也;事於外則苦於支離之弊,專於內則馳於玄妙之歸;大者窮極高虛而無所底止,小者役役焉汩沒以終身;外之於內,若是其相戾也;德性之與問學,若是其相悖也;尊德性之與道問學,若是其不相侔也。嗟乎!夫孰知子思之言,合內外而一其散於天下者而會諸其心乎?今夫人之所以為人者,何為者也?苟徒形骸而已耳,飲食動作而已耳,則與天翾飛蠕動者,奚以異也?而乃超然異於群生,為萬物之靈?而天下之尊,莫尊於人,則以其德性之尊而已。二五構精,造化萬有,皆同於天,而會其精於人。人而會其精於心,至清而不滓也,至純而不瑕也,至貴而不敵也,至富而不倫也。得之而為德,生之而為性。德性之有,貫乎天地矣,冒乎群生矣,紀乎萬用矣,磅礡乎無端無紀,而周流乎至靜至正矣。故謂之降衷,謂之明命,謂之受中,謂之立極,皆取尊名焉。尊于天而賤於人,與之者之重而受之者之輕,是橫奇寶於道,而委珪組以逐屠沽也。折枝之命,受之者不敢委;抱關三位,居之者不敢懈。而況吾受諸天而不偶然者,而褻天棄天而甘心焉,謂之何哉?故君子欲以盡其為人者,其道在於尊德性;而其所以致其德性之尊者,其詳在於問學而已。

  尊德性者,非以專於內而不兼乎外;而道問學者,非以徒騖乎外而忘其內也。德性不離於事物,則尊之者不離於問學矣。散于天下而一於心,尊吾心,則天下之理會,不出乎一心,而不外乎天下。道問學,則天下之理熟;萬者熟,而後一者純也。易曰:「惟深也,故能通天下之志;惟幾也,故能成天下之務。」書曰:「安汝止,惟幾惟康。」聖人以為深于志,止於心,足以已矣,而必幾焉康焉。研審而不遺,思惟而不怠,誠以辨於務而深可達,審于幾康而止可安也。使百九十二之爻無用於揲,則所謂受命如響者果何物?而一日二日之幾,不兢兢焉,而堯、舜之道或幾乎息矣。故知者,德性之通也,通天地萬物與人焉。盡精微焉,知新焉,所以通之也。行者,德性之體也,而體天地萬物與人焉。道中庸焉,祟禮焉,所以體之也。雖其戒謹恐懼以立天下之大本者,固不待於物感事變之交。然而知祟禮卑,窮理踐實,要之亦不失吾高明廣大之體,以究其溫故敦厚之功而已矣。故曰:「智周萬物,而道濟天下。」周物而不過乎性之智,濟世而不外乎性之仁。天下之理,無出於德性之外,而道問學,所以盡尊德性之功。射藝之遊,非拳捷之逞也;灑掃之末,固精義之學也;徐行之微,固堯、舜之道也;經史之業,非亡羊之路也。本末源流,一以貫之矣。舜之命曰:「惟精惟一。」虺之誥曰:「制事制心。」孔之教曰:「博文約禮。」精以歸一,義以全禮,博以致的,千聖相傳之秘,其在茲乎!

  吳文正以為道問學之功有六,而尊德性之功一而已矣。斯言可謂發越無餘矣。由是而言,則知外德性以為問學者,狥知化物;世之所謂博洽之學,雕蟲之技,傳經之家,若司馬遷、劉向、鄭玄、王弼之流也。外學問而為尊德性者,馳空入幻,世之所謂頓悟之習,玄牝之學,明心之說,若關尹、老聃、瞿曇、鳩摩之屬也。

  自漢以來,出彼入此,吾道不墮如發。至關、洛數子者出,得子思之緒於殘篇,亦已燦然指世之迷途矣。然議者猶謂新安、金溪之異旨,德性問學之專門,徒泥鵝湖是非之辨,而不知相裡勤、五侯各立門戶之非。嗚呼!德性吾所有也,學問我所事也,為之而自知之矣。不知論此,而徒欲起大儒于九原,辨聚訟於兩家,乃所謂「道在邇而求諸遠」也。噫!

  六言六蔽天下之理,盡於學矣。而天之所與者,不可恃也。何也?限於氣也。限於氣,則有所偏。狥其偏而不求至其中,則往往遂其性之所近。其偏者日以重,而其不能者終懵焉而莫之知,卒以自陷於偏詖邪遁之歸,而不適乎大中至正之矩。其美也,祇所以為蔽也。天之所與,果可恃也哉?故夫求至於中者,莫如學也。

  疏之則通,拭之則明,矯之則直,砥勵之則精密,培養之則成遂。夫物則亦有然也,而況於人乎?況於學乎?學也者,以明理也。理明則德全,德全則氣不能為之限,夫是之謂能成其天。故氣質之用小,而學問之功大。糠粃眯目,則天地為之易位。彼美質之為尤物也,豈直糠粃之謂哉?今夫仁、智、信、直、勇、剛,是六者,世之所美也。夫人而能好之,則固可以謂之君子。而世之所指稱者,若是焉亦足矣。聖人曰:是六者皆有蔽,惟好學為無蔽。非六者之足恃,而好學者之足恃也。夫豈以六者之不美哉?天以是理全畀於人,固不以人人殊也。是故有溫良慈愛之懿,有辨別剖析之明,有真實無妄之誠,有順理無罔之心,有強毅果敢之氣。殘忍之不足以勝吾仁,眩瞀之不足以勝吾智,詐偽之不足以勝吾信,回互之不足以勝吾直,懦怯之不足以勝吾剛勇,其性則然也。然而氣之參錯不齊,而五行之分數有多寡,則恃其偏重者而勝焉。偏而好,好而不學,則蔽。蔽于有餘,而不能以自裒;蔽於不足,而不能以自益。「仁者見之謂之仁,智者見之謂之智。」信者以執滯用,直者以攻訐用,剛勇者以強戾用。彼固以沾沾自喜,而不知去道也日遠矣。是以聖人不恃乎天,而求備於人;不恃乎天,所以去其蔽;求備于人,所以全其美。

  皋陶言九德,皆以其氣質之性,而濟之變化進修之學;而夔之典樂,亦不外乎直溫寬栗之數語。晏嬰曰:「以水濟水,誰能食之?琴瑟之專壹,誰能聽之?」馬或奔踶而致千里,謂其能偃然以就吾之鞭策也。調習之不馴,泛駕之不止,則百里之不致。昔夫子之門,固皆天下之英也。參之魯,可以謂之確。柴之愚,可以謂之厚。師之辟,可以謂之文。由之喭,可以謂之直。而夫子則謂之魯焉而已矣,愚焉而已矣,辟且喭焉而己矣;略其所美,而稽其所蔽,美者不足恃,而其蔽者深可憂也。是以君子知天之所以畀吾者,恐恐焉若有所負也,汲汲焉不能自已也,退退焉不敢自謂已足也,我惟理之求而已。於是有探索考究之學,於是有沉潛默識之功,於是有省察克治之力,於是有去偏救弊之術,於是有深造極詣之方,於是有消融渾化之妙,過者以損,不及者以益,夫然後有以得其理而無所蔽。

  愛人,仁也;而惡不肖亦仁也。不可罔,智也;而可欺亦智也:踐言,信也;而變通亦信也。無隱,直也;而委曲亦直也。無所不伸,無所不為,剛勇也;而有所不伸,有所不為,亦剛勇也。惟好學,故仁;惟仁,故智;而信直、剛勇皆舉之矣。若一元而司四氣之運,若中央而觀四方之至。有六者之用,而無六者之蔽。是六者性,而我無加焉;是六者質也,而矯克振勵之功為不少矣。

  大哉,學之道乎!夫子與子路蓋每每言之,而伉直自用,卒無改於冠雞起舞之習。去就不明,汶汶以沒,悲夫!美之為蔽,乃至於此。自昔聰明絕異者為不少,而卒自叛於道,而為天下之罪人者,其始皆由於質之美。蓋以其聰明絕異之姿,而自信其不該不偏之見,以成其偏倚詭僻之行,則將何所不至!故曰:老子有見於屈,無見於伸。慎子有見於後,無見於先。宋子有見於少,無見於多。墨子有見於齊,無見於畸。莊子有見於天,無見於人。有所見而有所不見,此美之所以為蔽也。由是言之:椎魯朴鈍,非學者之患也;聰明絕異,學者之深患也。

  ▼聖人之心公天下

  聖人能順諸天下之理而已矣。天下之理不容於偏,故聖人之心,亦不容以有偏;夫惟不容以有偏,而後足以盡天下之理。大哉,聖人之心乎!人皆曰聖人之心有是非,吾則曰聖人之心無是非;人皆曰聖人之心有好惡,吾則曰聖人之心無好惡;人皆曰聖人之心有褒貶,吾則曰聖人之心無褒貶。因物而有是非,是非者,聖人之明;因明而有好惡,好惡者,聖人之情;因情而有褒貶,褒貶者,聖人之言。言生於情,情生於明,明固緣諸物而已。天下之物,固有可是非之理,固有可好惡之理,固有可褒眨之理。取而進之不加增,抑而退之不如損。稱之為善而非譽,訾之為惡而非毀。聖人順因其理,無所於是,無所於非,無所於好,無所於惡,無所於褒,無所於貶,遷移變化,進退伸縮,惟其所遇,不可端倪。曰是非、好惡、褒貶雲者,吾姑以是觀聖人之心之著而已,非以為聖人之心泥於是也。何者?順因諸理也。理故一,一故無所不公。而彼區區有為之應跡,固其所謂塵垢、粃糠、糟粕、煨燼雲者,而奚足以芥蒂于聖人之心也哉?

  今夫理之散於天下,其是非曲直,可否輕重,隨物而在,無不分朋。其遇於情而偏之也,天下之物,於是而始不得其平;天下之心,至是而始不得其公。專而不鹹,隘而不宏,藏匿而不化,膠固而不解,紛擾焉而不釋,日以其情與天下相角。執其先以應其後,舉乎彼以該乎此,攻其瑕而忘其堅,愛而不知其惡,憎而不知其美,強立而不返,終其身焉,其於愛憎取捨,若柄鑿焉不相易也。是何也?以情勝也。情勝,則有我而無物,其不能公天下之心固也 夫天下之物,以天下之理處之而已,而曷容有我於其間哉?故惟無我而後為聖人,而後其心能公天下。

  嗟乎!聖人之心猶天也。陽舒而陰慘,旦明而暮晦,生長肅殺,不一其職,風雨露雷,不一其施,而萬物之巨者細者,高者下者,裁者傾者,成遂者,夭閼者,變易者,流遷者,枯偃而憔悴者,壯盛而猥大者,僕而起者,息而消者,彼固以隨乎氣之所至。在萬物為適當耳,造物者則何所私哉?是故聖人順因天下之理,不累於有我之情。天下之人,所謂聰明仁聖,德充而業完者,固未可以人人求也。而人又什百千萬之,不可以一律齊也。固有能於此而不能通於彼,失於早而圖之於末,百不可觀而一有可取,世之所謂小人者猶有所長,而賢者或難於十全也。故聖人亦以天下之情與天下而已矣。故曰:孔子大管仲之功,而小其器。聖人之心公天下也,夫獨管仲乎哉?管仲者,固其一事也。言天者無端也,指其昭昭之多。曰天之大若是而已矣。言聖人者無象也,指其稱管仲之事,曰聖人之公若是而已矣。故此一管仲也,世之汨溺者,孰不豔慕之?其德與學固可略也。至於鄙賤之甚者,則擯絕之不以入於耳,而奚功之足雲?聖人曰:「管仲之器小哉!」又曰:「管仲,人也」。「如其仁!如其仁!」方其稱也,不知其貶也;方其貶也,不知其稱也。管仲之所為若二人焉,聖人亦曰若二人焉。是非在仲也,好惡在仲也,褒貶在仲也,聖人不知也。

  是故羽山之放,百揆之宅,鯀出禹入,不以為疑。鹿台之誅,三監之設,紂滅庚封,不以為忌。故使鯀能自變,司空之職可複;紂能改創,孟津之師無舉。聖人固未嘗有怒也。朝而放諸野,夕而升諸朝。罪大者不以議其功,罪輕者不以蓋其善。順諸其理,而何有於我也?彼世之瞽者、刖者、宮者,莫不以為棄人也。聖人曰:「吾使汝為樂,吾使汝為閽,吾使汝為守。嗚呼!聖人之心之公,固如是也。春秋之書,嚴於大一統,而王之出狩,不容於無貶。明於尊有爵,而諸侯或稱人。重于辨華夷,而夷狄或有稱子。書載二帝三王之文,而秦穆公何人者也?乃以廁之篇末!吾於是真見聖人之心如天也。使夫人之有過者,不容以自阻;而小善者,亦有以自遂。見容于聖人者,不敢不勉;而得罪于聖人者,惴惴焉不敢自安。是又聖人之教之也。嗚呼!聖人之功大矣。

  史稱安隗素行何如將以圖天下之變,而所以自治者不可不嚴也。夫士君子以其身任天下之事,而適當其潰敗決裂之際,而天下之事之變,不可以急返而力拯之也。天下之小人,方乘時肆志,逞其所欲,而其氣之熏灼熾豔,淩轢震盪,勃焉有不可遏之勢。而君子者,以其弱植之身,惴惴焉而日與之角。以吾之衰,敵彼之強;以吾之寡,敵彼之眾;以吾之明白疏闊,洞然無防閑之設,立彼閃忽詭詐之中,機智陷穽之區。斯時也,勢不足恃也,恃吾之有道而已。夫道有時而不能勝勢,然而循理以須其未定之天,而或勝焉,或不勝焉,猶足以持之也。設使吾之所自立者,已自陷於頗僻,則小人之投間抵巇,其將何所不至哉?吾既無所恃,而吾之所恃又亡,而輕試於小人之鋒,卒之名隳業墮,而身與之俱斃焉。由是言之,小人得志於天下,非盡小人之罪也,君子亦與有責焉耳矣。

  愚讀漢史,未嘗不歎安、隗所處之真善,而又以嘉範曄之知言也。夫不曰小人之不加害于君子,而特曰安、隗素行高,亦未有以害之。誠有以見君子得持勝之道也。嘗謂天下之所以稱為君子小人者,非生而有是名也。蹈道而行之,謂之君子;背道而行之,謂之小人。所謂蹈道而行者,素行必嚴;嚴者,非為小人而設也,以其君子之道固然也。背道而行者,則淫佚放縱,無所不為矣。夫其淫逸放縱者,亦非為害君子而設也,以其小人之道固然也。此淑慝之大分,自古邪正之所以相軋,而世道之所以升降者系此也。小人固挾其所以為小人者以恣其惡,而君子者不知其所以為君子而制之,則君子小人之分,吾亦無以定其極矣。而又安能取勝負於其間哉?是故君子所以成功者,勢也;所以定勢者,道也。勢有所待於外而不可必,道固吾之所挾以常伸者。易言陰陽之義備矣。消長進退,損益盈虛,每以時運為之變北,而辭亦因之屢遷,而至其所謂道者,則無往而不著其然。以明君子之所行者,有常而不易,至一而無二,立乎是非利害之途,而獨守其貞,不以消而亡,不以長而存,不以進而滿,不以退而缺,不以損而隕,不以益而茁,不以盈而耀,不以虛而約,一之於天而已。天者,君子所以定其極也。而物何與焉?小人何與焉?小人之能害與不能害何與焉?

  天道當揫斂肅殺之候,其所以為生生者,宜剝盡而不存矣。而完聚凝固,不至於陰之盛而喪其所以生生者,故卒之太和回斡,勃焉盎焉,變而為朱明長嬴之氣。君子當小人之時,亦唯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而已矣;無喪其所以為君子者,亦唯無喪其素行而已矣。素行嚴,則守不放;守不放,則節無毀;節無毀,則道常伸。如兩敵對壘,雖未得殄滅之會,而所以禦其遊兵,防其鈔掠者,不可一息而弛也。不然,則移晷瞬目之間,而彼已伺其便而乘其隙矣。故曰:不恃敵之可勝。而恃吾有以勝之。勝之者,非求勝於彼也。勝於所以為我者而已矣。怒眥裂目,非君子之勇也;擐甲厲兵,非王者之師也;冠帶佩劍而高談仁義,是所以化強暴之術。

  東漢之世,外戚宦豎之禍,纏綿糾結而不可解。一時賢人君子,相與勞心焦思,感慨發憤,正色於岩廊,清議于田野,求其有以少紓一旦之禍,適足以磨虎之牙,更相枕籍駢首而死者,不可勝計。然而考其素行,非其過於忤物,則其失於防閑者也。陳、竇一代之英,以身排難,而至於貪天之功,親戚子弟,帶紱裂土,布在有位,內不足以遠權勢,外不足以孚人心;張奐,北州之豪士,猶不能使之相信,而為群閹所賣,籲,亦可悲矣!名為天下之君子,而以其不純乎君子者,而與群小較力,是所以齎寇兵而助之攻也。是以君子有危言之時,而無毀行之日,所以持天下邪正相軋之機,而直以道勝之耳。故曰:春秋之義,以貴治賤,以賢治不肖,不以亂治亂也。召陵之師,不足以折水濱之對;文王之道,不足以救於泓之敗。而楚圍之計,不能不反慶封之辭。自漢以來,任人國家,如向、猛之制於恭、顯,訓、注之因于仇、王,二李之遞為出入,五王之自相魚肉,欲以去小人,而失於持勝者多矣。君子所以重有取于安、隗也。

  雖然,二子亦自守焉而已耳,蓋無益於天下之變也。豈非其節有餘而權不足,回斡大運、撥亂反正之才有所短耶?抑光武奪三公之權,崇階美號,徒擁虛器,政權一無所關,二子亦無能為力矣。吾獨惜夫撫天下之權,而行不足以自守,才不足以經世,而反以激天下之變。此吾所以歎息於二公也。

  ▼孟子敘道統而不及周公顏子

  古之聖賢,有遺言而無遺意。得聖賢之意,則可以知聖賢之言;知聖賢之言,則可以明道統之說。夫其有詳有略也,而非有去取也;有先有後也,而非有抵牾也。論其人焉,論其世焉,合其異焉,會其同焉,此所謂意也。苟狥其辭,執其一,以求其紛紜異同之論,則聖賢之言將有所不達。故以言觀言,則有遺言;以意觀言,則無遺意。雖然,亦謂之無遺言可也。愚於是知周公、顏子無異道,而孔子、孟子無異說矣。

  今夫斯道之流行,其用在天下,其傳在聖賢。由堯、舜、以至於孟軻,中更數千載,可指而數者,如斯而已矣。

  則已若比肩矣。其不與者,聖賢不得而與也;其與焉者,聖賢不得而廢也。堯不得以與丹朱,而瞽瞍不得奪諸舜者,蓋謂此也。聖賢之論,至孔子而定。繼孔子者,孟子也。孔、孟,親有之而親見之者也。後之學者,當據之以為定,而豈可因之以為疑哉?

  當文王之時,周公以元聖而受緝熙之傳,制禮作樂,有身致太平之功;達而在上,使聖人之道大行於天下者,周公其人也。是以東周之夢,為之惓惓,而易、詩、書、春秋、禮、樂之刪述,蓋自以為得繼于周公,而忻慕之者亦至矣。夫何孟子獨得而不與之?當孔子之時,顏子以大賢之才而承博約之訓,墮體黜聰,示不違如愚之教;窮而在下,使聖賢之道大明於天下者,顏子其人也。是以孔子喪予之歎,痛惜尤深,而殆庶之稱,蓋真以其得聞乎斯道,而許與之者亦深矣!夫何孟子獨得而輕廢之?嗚呼!此孟子所以為與之者也?太公望、散宜生可以為見知,則周公不居其下矣。孟子以此自任,則顏子不在其後矣。純佑作德而修和之所由賴,敬怠義欲而戒書之所由作,呂、散謂之見知,非過也。然而虎踞鷹揚,視夫欣欣休休之氣象何如也?其不敘周公者,夫亦以文王言之,則周公之所師,即敬止之家學,其視文王若一人焉。父子一道,舉乎此,可以該乎彼矣。易作于羲、文、周、孔,而班固曰「易更三聖」;至於談之與遷,同稱太史;彪之與固,同號班書:蓋昔人之桓辭也。苟執其辭焉,則武王何以不舉乎?他日稱三王而繼之以思兼,孟子之意可知也。性善時中之論,義利王伯之辨,孟子之自任以道,非僭也。然而泰山岩岩,視夫和風慶雲之氣象何如也?其不敘顏子者,夫亦以在我者言之,則孟子之私淑,蓋自附於及門,其視顏子猶儕輩焉。彼此一道,方自論,則不暇於及人矣。

  周有亂臣十人,而君奭曰「惟茲四人」。至於序大孝則稱曾子,論好學則獨予顏淵,蓋昔人之專辭也。苟執其辭焉,則曾子、子思又何以不舉乎?他日論禹、稷而歸之于同道,孟子之意可知也。雖然,周公無敵矣,論顏子者,往往有異說焉。則以其年之不永,遺言之不見,造詣之未極也。殊不知夔、益、稷、皋,初無文字,而禹、湯、文、武,分量亦有不同者。先儒謂顏子發聖人之蘊,而優於湯、武,此定論也。事有當於吾心,則自吾可以起千古之議論,而況古人之已發者哉?世之人惟不敢以顏子自處,故不敢以聖人處顏子雲耳。

  厥後宋儒周子,默契道統,得不傳之正,而世猶以中庸序、明道墓表不及為疑,意亦類此。大抵古人之言多闊略,而後世之辭多謹嚴;以此之心,求彼之說,其相戾者固多,而論說之紛紜,亦無怪也。嗚呼!道統之傳,自孟子之後,得宋儒而愈白;自宋儒之沒,而愈晦矣。章縫之士,耳剽目采,孰不曰周、孔,孰不曰顏、孟,言之日似,行之日遠。斯道之真,亡滅壞爛,幾於不振,此則有志者之所深恥也;主張斯文者,所以為深憂也。

  ▼乞醯〈十歲作〉

  天下之理,自然而已,無容於矯。何者?理無矯也,無容於有待矣。有所謂乞者,斯矯矣,有待矣。夫我所無而求人,謂之乞。求人而望其與,謂之乞。理者,天下之人所有,天下之人所不相及者也。當取當與,各全其天,而何乞之雲?彼醯可乞也,直可乞乎?直者,天地生人之至理也。奈之何以微生之直,亂天地生人之直乎?彼天地生人之直何如也?在父則慈,在子則孝,在臣則忠,在弟則敬,在交友則信。蓋天下之直,而非吾之直,吾之直而非人之直也。是者是之,非者非之,有者有之,無者無之,如斯而已,何有於我?苟有我焉,則物本非而是之,是我是而非物是也;物本無而有之,是我有而非物有也。既有我於其間,而必因物以成乎我,使必得是物,而後我之理始得焉。嗚呼!理之雲乎,若是其勞矣乎?彼勞也,非直也。高之意則以為苟可以得直,雖勞無辭也。方其人之乞醯,高果有也,可以為惠;不幸而無,高之心已恨不能以及人,於是而乞諸其鄰。不與之以無,而與之以有,使彼受者曰:高可謂天下之直矣,無且如此,況於有耶?小且如此,況於大耶?是一事之微,可以納交也,可以為惠也,可以使人稱我也。高為是矯險之事,而不知天下無矯險之直,因是事而為是直,亦愚矣。

  彼意夫直之猶醯也,醯尚可以乞人為己有,直亦可以假物為己名也。獨不因其自然而思之,彼醯固有也,非我之醯也,鄰之醯也。彼乞我,而非乞鄰也。我與人,而非鄰與人也。我以其我,鄰以其鄰,惡用是假借哉?猶幸魯人所求者醯也;假使求于高曰:汝與我千駟萬鐘。高何以待之?又有求于高者曰:汝與吾以天下。又何以待之?高將曰有耶無耶,亦將乞諸其鄰耶?籲,至是而高之直窮矣。

  故天下之理,求之於我恒不窮,求之於物恒有盡。順之以天恒有餘,矯之以人恒不足。蓋理在我而不在物,理有天而無人也。是以奪人之物則為盜,取人之有則為襲,假無而有則為偽。盜乎,襲乎,偽乎?高之謂也。從高之道,則天下之為善者亦艱矣。夫與人必待於物,則一介不與,伊其吝矣。推之至於待富而孝,則簞食瓢飲,顏其餒矣。待功而後為忠,則身死功墜,孔明其窮矣。夫其必物也,必富也,必功也,則伊必至於取人之有,顏必至於奪人之財,孔明必生而不死,而後可也。信如是,是使天下父不得而慈,子不得而孝,臣不得而忠,弟不得而敬,交友不得而信,事事乞於人,物物乞于人,有如醯者,乃克有濟,則何時得盡吾人道哉?是其人道輕而醯重也。未乞醯之時,本無直也;既乞醯之後,而始有直也。鄰無醯,則我無直矣。則直之於醯有得矣。由是以為奇為高,則竊父之逃,不如證攘之直,曆山之耕,不如割股之孝,首陽之餓,不如于陵之廉,而天地生人之直,果不如微生之直矣。誰謂直者如此哉!

  彼之求直在於此,而吾謂之不直亦在於此。不知彼之為是勞者,欲直耶,欲不直耶?雖然,高猶幸也。世方謂高為直而奔慕之,夫子獨曰:「孰謂微生高直?」使矯飾止于高,而天下必直,天下必不為矯飾,亦無有曰:其如此者,是高之流禍也。嗚呼!高於是不與楊、墨同為害矣。此謂高幸而遇夫子。

  ▼聖人之心無窮〈嘉靖庚戌會試〉

  聖人之所以治天下者,心也。而天下之不能盡歸於聖人之治者,勢也。聖人之治天下,不能不因於天下之勢。勢之所不能,則吾治病矣,而聖人之心,於是乎窮。夫以聖人之心,運天下之治,而吾心果為勢之所窮,囂囂然自得曰:吾治如是足矣。聖人果如是耶?蓋有時而窮者,勢也;不可得而窮者,心也。勢不能勝乎心,而心不窮於勢。謂聖人之世無不得所之民者,非聖人之心也;以有窮之心量聖人者也。謂聖人之世有不得所之民者,此聖人之心也。聖人之心所以無窮者也。書曰:「惟天生民有欲,無主乃亂。惟天生聰明時乂。」又曰:「亶聰明,作元後。元後作民父母。」又曰:「天子作民父母,為天下王。」蓋聖人以其身為億兆生民之主,自謂天之所以命我,而天下之人皆寄命於我,其無所辭於天下如此,則其以天下為心,誠有不得已者矣。而憂天下之心,如之何而能釋也?

  雖然,天下之不治,吾憂之。天下已治矣,而聖人之憂總不能一日而釋,則非有所深憂過計,而亦天下之勢有不得不然者。聖人果不能必其無一民一物之不得其所也,則天下已治矣,聖人之心,何嘗一日自以為天下之治。惟其未嘗見天下之治,而其憂愈無窮者,此聖人之心也。且其始,天下之民不得其所者多矣。聖人為之焦思於廊廟之上,殫其心慮,竭其耳目,修其法制,陳其軌則,導其善利,而除其菑害,其所以仁之者,固已勤矣,亦期於使天下無一物不得其所而已矣。然四海之廣,兆民之眾,風氣之異,嗜好之不同,剛柔善惡之殊性,其勢有不能盡一者:聖人亦且奈之何哉?為人父母者,為其赤子,慮其饑餓而乳哺之,或不能盡得其所欲。況周天下之人,而欲人人而衣之,食之,而教之,求其無一人之不食不衣,而不至於敗度而斁倫者,聖人果可以自必耶?故不可必者,天下之勢也:不容已者。聖人之心也。以其所不容已,而思其不可必,則聖人之心何時而窮也?

  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之際,何其盛也!協和萬邦矣,而驩兜、共工之屬,猶在明良之列也。率舞百獸矣,而有苗、宗膾、胥敖之屬,則猶盭干羽之化也。敷于四海矣,而下車而泣之囚,猶迷象刑之治也。十一征無敵矣,而合我穡事之徒,猶勤畏帝之誥也。順帝之則矣,猶迄崇墉之師也。垂拱而天下治矣,而大誥、康誥、酒誥之訓,保厘之命,淮夷三監之征,再世未已也。是以聖人相與諮搓於一堂之上,一則曰「疇諮」,二則曰「疇諮」,曰「思日孜孜」,曰「予畏上帝」,曰「自朝至於日中昃,不遑暇食」,曰「不敢康,夙夜基命宥密」,可以見聖人之心矣。

  蓋政也者,聖人所以致天下之治者也;心也者,聖人所以運天下之政者也。靜處於大庭之中,而周流於寰海之外;端拱于深宮之中,而昭徹於宇宙之表;培養於瞬息之頃,而繼續于千萬世之遠。丘甸、井牧、裡居以安其生矣,而勞民勸相之未已也;瞽宗、廩米、詩書、弦誦以時其教矣,而格懲庸威之末已也;六典、八法、八則、九貢、九賦、九式與夫祭祀、喪紀、師田、行役,下至登魚、取龜、擉鱉、繪畫、刮摩之屬,以盡其制矣,而維清緝熙之末已也。其無所不及,無所不達者,政也;不能無所不及,無所不達者,勢也;憂其勢,盡其政者,心也。苟心自以為無不及,則有所不及矣;以為無不達,則有所不達矣。心有一息之間,政必有所不盡,而天下之治荒矣。

  或者曰:「聖人之治天下,必無一人之不得其所,而其所以如此者,特其不自滿足之心耳。」嗟乎!此不惟不知天下之勢,而亦不達聖人之心者也。使天下果無一人之不得其所,聖人亦何為是無窮之憂也哉?天地之大也,猶有所憾;而聖人亦有所不能。聖人惟深知其如此,故一日二日萬幾,惟幾惟康,與天同其不息也。大抵聖人之心,與天同運。天之道,氣以噓之,萬物以生。窮於午矣,而未嘗已也,而陰已生矣,氣以吸之,萬物以成。窮於子矣,而未嘗已也,而陽已生矣。故天道運而不窮,以生萬物;聖心運而不息,以生萬民。然天亦烏能使萬物之皆得其所哉?殯者、殈者、夭閼者、枯槁者,大造之內,何所不有,此亦勢也。惟夫不以其勢之所窮,而使吾心之有窮,此所以為聖人之心也。

  ▼王天下有三重〈嘉靖癸醜會試〉

  天下之法,非聖人不能制也。聖人所以能制天下之法者,謂其能盡夫法之理也。法之制出於聖人之心,而法之理在天下。蓋其理如是,而吾之為法者不得不如是,而後知夫法者,道之所不能已也。聖人以道重天下,故不得不重夫法也。道在,則法治;道不在,則法亡;有法,則道行;無法,則道廢。故聖人之于天下,非能強率之以就吾法;而所謂法者,又未嘗以吾之意為之,有見夫天下之理有固然者,從而條理區畫於其間,而盡其精微之至者也。則夫聖人之法,豈曰區區于後世繁文靡飾、過制曲防、苟簡闊略,而不由夫道者乎?故王者之法,即道也。

  後之人徒見夫繁文靡飾、過制曲防、苟簡疏略之為法也,因以疑王者亦何重於此!而不知王者之法,非後世之所謂法也。惟天生民有欲,無主乃亂,天生聰明時乂,天佑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師,惟曰其助上帝,寵之四方,蓋王者之責,更重如此。其所以上承天命之重,下思四海生民之眾,求其所以順天之理,遂民之生,有一日不能自寧者矣。

  夫天之生是人也,其相與群然而生也。生之所存者,性也;性之所稟者,命也。發乎其心,著乎其動作,而施於相與群然之際,而道之大用,無所不著。惟天由之而不能自知,知之而不能盡,於是乎血氣心知勝,而道幾乎晦。聖人受天下之重,思以生之治之教之,而法之設,於是乎不容已。故法者,凡所以觀天下之所為而制之而已矣。觀天下之所為而制之者,出乎道而己矣。是故道形於事,不可以無禮,於是乎禮重;道形於禮,不可以無度,於是乎度重;道形於禮度,無書文字,性靈不通,於是乎文重:是三者,天地之所生也,生人之所立也,萬物之所紀也。一不重,則道斁;二不重,則道悖;三不重,則道弊。蓋自上古之時,其民吁吁怡怡,莫不愛其所以生我者,尊其所以長我者,樂其所以與我者,是其禮然也。有老者則處其安焉,有尊者則處其多焉,是其度然也。人之所存,發於其聲,聲之所出,而音韻自成,是又其文然也。此皆夫人所能也。然非王者,不能知天下之自然者而為之法。王者有法以行其道,俾天下自行其禮,自遵其度,自識其文,而後知王者之制所以通萬世而無弊者,皆其道之所不能自已者也。使王者恃其崇高之勢,徒以其勢力法制,謂天下可以就我之範圍,而率己之意以為之,則亦何取于王者之法!是故朝覲以明君臣之義,聘問以使諸侯相敬,喪祭以明臣子之恩,說飲酒以明長幼之序,婚姻以明男女之別,天下不可一日無禮也。雕鏤文章,黼黻裘帶,鼎俎豕臘,宗廟居節,衣服宮室,天下不可一日無度也。明其約契,正其會要,定其時日,通其言語,達其情志,天下不可一日無文也。

  故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;賤而不可不任者,切也;匿而不可不為者,事也;麤而不可不陳者,法也。聖人通于天下之情而知其理,達於萬物之變而知其時,精之至也。故度長短者,不失毫釐;量多少者,不失圭撮;權輕重者,不失累黍;吾心之禮,與天下之禮一也,而禮出焉。故自子事父母,朝諸侯于明堂,至於冠婚、喪祭、燕射、士相見之禮,可得而議也,所以周旋裼襲,升降俯仰者,聖人能議之而不能為之也。吾心之度,與天下之度一也,而度出焉。故自天子七廟,諸侯五、大夫三、士二,至於龍袞黼黻、玄衣纁裳、冕朱綠藻、十有二旒之度,可得而制也;所以多寡輕重、隆殺大小者,聖人能制之而不能為之也。吾心之文,與天下之文一也,而文出焉。故自天府之所藏,象魏之所懸,與夫達之四方同書文字,可得而考也;所以橫斜曲直、平正倒仄、開發呼斂、清濁高下者,聖人能考之而不能為之也。故曰:聖法道,道法天。君子之道,所以考三王而不謬。建天地而不悖,質鬼神而無疑,俟後聖而不惑者,此也。

  不然,以相接則不得其體,亦緹縵之禮而已,何重于王者之禮?以相臨則不得其分,亦淩悖之度而已,何重于王者之度?以相諭則不得其志,亦寄象鞮譯之音而已,何重于王者之文?故曰:王者制事文法,一稟於律,繼天順地,序氣成物,統八卦,謂八風,理八政,正八節,諧八音,舞八佾,監八方,被八荒,以終天地之功。所謂律者,即天下之理也。其理本然,如以規應圓,以矩應方,而莫之易也。是王者之律也。故曰:大禮必易,大樂必簡 。以天產作陰德,以中禮防之;以地產作陽德,以和樂防之。以禮樂合天地之化,百物之產,以事鬼神,以諧萬民,以致百物。豈非作者之聖歟?

  或曰:王者之制如此,宜萬世不可易。而何孔子論禮則曰:「夏禮吾能言之,杞不足征也;殷禮吾能言之,宋不足征也。」「吾學周禮。」記禮者則謂「有虞氏之旗,夏後氏之綏,殷之太白,周之太赤」,毋追,夏後氏之冠,如周弁、殷冔、夏收,其不同如此。若夫書文,自河流天苞,洛出地符之後,世傳又有龍書、鳥書、龜書,魚書、蟲穗之書,自蒼頡至於史籕,又不知凡幾變也。豈以聖人之制,猶有所未盡耶?蓋天下之變無窮,而王者有隨時製作之義。孔子蓋曰:「所損益可知矣。」理之在天下可變耶?後世不達其意,妄取先王之法而盡廢之,自朝廷以至於閭閻,皆為一切之政,無非衰世苟且之習,民之所以養生送死者,無一能盡其道。世之君子,又從而附會之,曰:「五帝不相襲禮,三王不相沿樂.」嗟夫!所謂禮樂,果何在也?吾獨怪夫文、武、周公之法,至秦而遂絕,而李斯、程邈謬妄之制,至於今更數千載而不能易也。

  ▼明君恭己而成功〈嘉靖乙丑會試〉

  天下之任,至不易也。明主獨能致天下之治者,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。以天下之大,而責於人主之一身,是故不可以一息而自暇自逸者,而明主獨能恭己以致之,是豈有他道哉?誠以天下之任之不易,而吾以一人之身而為之,其明必有所不周,其勢必有所不給。將必舉天下之事,皆萃於吾身,是以吾身與天下日戰於擾擾之中,而聰明智慮,與之俱困。是知天下而欲以一人為之,固無是理也。故明主致天下之治,非得人不可也。蓋以天下之事,與天下之賢者共之,是所以獨操其要,以禦其機,而非苟樂於優遊無為也。以天下之賢者,任天下之事,使各竭其力,以周其務,而明主端委以責成焉,此固天下之勢也。

  今夫有器於此,一人之力足以舉之矣。以其器輕也。其有重於此者,其舉之必數人焉。又有重於此者,其舉之必數百人焉。其器愈重,其舉之者愈眾。夫以眾人任之,故雖千鈞之重,可不勞而移也。大器非一人任也,使一人者自恃其力,而欲以專百人之任,其亦必無是理也。天下,大器也,非一人之為也。世之人主,亦有恃一己之智力,而欲以攬天下之權,而天下之事,日以紛然。蓋自以其術足以持之,盡天下之人,無有出於我者,舉其人皆不可以任吾之事,必吾之身一一自為之。蓋前世人主有其術出於此者,未有不至於亂也。故明主者,豈樂於暇逸者哉?夫亦深見夫治天下之道,未有以易於此者也。

  人之耳能聽,而目能視,其視聽不出帷牆之外,有蔽之矣。任天下之耳,則聰無所不聞;任天下之目,則明無所不見。以天下之耳為耳,以天下之目為目,故四海之外,莫不照徹焉。夫一人之身,其分固有限矣。夫以天下付之人主,盡一世之人而制命焉,其聰明神智,必有以兼乎天下之人者,固宜其一身而為之可也。所謂聰明神智者,亦以能用乎天下而已矣。所以用乎天下者,非苟自暇逸之謂也。蓋其聰明神智所以運乎天下者也。運吾聰明神智於天下,是以朝廷公卿,百司庶府,其命之必得其任,其任之必得其人。得其人以為之,不必吾之侵其官,而天下之官,皆人主之為也。謂其自暇逸,不可也。

  當堯之時,天下之故多矣。洪水方割矣,民未粒食而阻饑矣,五品不遜矣,五刑未明矣,草木鳥獸未若矣,禮樂未興矣,共工、驩兜之徒,猶在朝也。而堯首命羲和「欽若昊天」而已。堯豈為是迂緩不切之謀哉?誠以人主之所當為者,獨有事天之責。使天道少有不順,而愆忒或見於上,吾心所以悚惕者,當無敢少寧者矣。是以舜遵行其道,而「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」,以窺祭天道,而觀其意之順與否也。若乃其時天下誠有未得其安者,而堯諮之,不過一二言而已。至於得舜,而其事已矣。舜從而任之九官十二牧,而天下之務,無不翕然悉舉。故孔子稱之曰:「大哉,堯之為君。」又曰:「無為而治者,其舜也與!恭己正南面而已矣。」嗚呼,此堯、舜所以恭己而成功者也。夫以堯、舜之聖,如此其至,堯、舜之治天下,如此其無為,而當時急於得人而任之,蓋其所以無為者也。吾以見聖人之心,有不自暇逸者矣,非宴然恭己而已也。堯之所以經天下之慮,在於得舜;舜之所以經天下之慮,在於任九官、十二牧。

  吾於是知古之聖人無為之道也。公卿大夫贊襄于上,百官有司奔走於下,人主華衣搢笏,不動聲色,端居於九重之上。公卿大臣,日宣其謨也;百官有司,日靖其務也;六卿日率其屬,以倡九牧也。其微至於鄉遂都鄙之吏,其遠至於荒徼之外,人主罔不致其人以為之治焉。要之明主之所謂恭己者,其事一無所為,而其神運而以天隨者,亦無時而無所不為。如天之運,其神無不在也。神故不息,不息故無為。故公卿大臣宣矣,明主之神,在公卿大臣也;百官有司靖矣,明主之神,在百官有司也;六卿倡九牧矣,明主之神,在六卿九牧也。神者無為而無不為也。人主之神一不至,天下之務息矣。故神無一日不運於天下。故天下之賢才任,而天下之庶務成。淵蜎蠖伏之中,深宮宥密之也,俯仰之間,而撫四海之外,豈其疲智庸於一人之耳目哉?故人主恭己無為,所以養其神也;人主任天下之賢,所以成其功也。不能恭己,不能任天下之賢;不能養其神,不能成其功。故天子之車,大路越席,所以養其體也;側載臭茞,所以養其鼻也;前有錯衡,所以養其目也;和鸞之聲,步中采齊,行中肆夏,所以養其耳也;龍旗九旒,所以養其性也;寢兕持虎,鮫韅彌龍,所以養其威也。凡以天下之大以養之,不欲累之以天下之故,所以尊之也。其養之尊之,所以得以神運天下也。故曰:「大樂必易,大禮必簡。」易故不怨,簡故不爭,四海之內,莫不系統,故能帝也。雖然,人主亦何以得賢才以任之,其成功如此之逸哉?其養之必有其道,其求之必有其方,其任之必有其宜。養之不以其道,則才不成;求之不以其方,則才不至;任之不以其宜,則無以使之効其用。嗚呼!欲得天下之賢而任之,而又其難如此。然後知明主之所以成功者,非苟然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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