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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敘第五十二


  抱樸子者,姓葛名洪,字稚川,丹陽句容人也。其先葛天氏,蓋古之有天下者也。後降為列國,因以為姓焉。洪曩祖為荊州刺史,王莽之簒,君恥事國賊,棄官而歸,與東郡太守翟義共起兵,將以誅莽,為莽所敗,遇赦免禍,遂稱疾自絕於世。莽以君宗強,慮終有變,乃徙君於琅琊。君之子浦廬,起兵以佐光武,有大功。光武踐祚,以廬為車騎,又遷驃騎大將軍,封下邳僮縣侯,食邑五千戶。

  開國初,侯之弟文隨侯征討,屢有大捷。侯比上書,文為訟功,而官以文私從兄行,無軍名,遂不為論。侯曰:「弟與我同冒矢石,瘡痍周身,傷失右眼,不得尺寸之報,吾乃重金累紫,何心以安!」乃自表乞轉封于弟。書至上請報。漢朝欲成君高義,故特聽焉。文辭不獲已,受爵,即第為驃騎營立宅舍於博望裡,於今基兆石礎存焉。又分割租秩,以供奉吏士,給如二君焉。驃騎殷勤止之而不從。驃騎曰:「此更煩役國人,何以為讓!」乃托他行,遂南渡江,而家于句容。子弟躬耕,以典籍自娛。文累使奉迎驃騎,驃騎終不還。又令人守護博望宅舍,以冀驃騎之反,至於累世無居之者。

  洪祖父學無不涉,究測精微,文藝之高,一時莫倫。有經國使才,仕吳,曆宰海鹽、臨安、山陰縣,入為吏部侍郎、禦史中丞、廬陵太守、吏部尚書、太子少傅、中書、大鴻臚、侍中、光祿勳、輔吳將軍,封吳壽縣侯。

  洪父以孝友聞,行為士表,方冊所載,罔不窮覽。仕吳五官郎中正,建城、南昌二縣令,中書郎,廷尉平、中護軍,拜會稽太守,未辭,而晉軍順流,西境不守。博簡秉文經武之才,朝野之論,僉然推君。於是轉為五郡赴警,大都督給親兵五千,總統征軍,戍遏疆場。天之所壞,人不能支,故主欽若,九有同貫。君以故官赴除郎中,稍遷至大中大夫,曆位大中肥鄉令。縣戶二萬,舉州最治,德化尤異,恩洽刑清,野有頌聲,路無奸跡。不佃公田,越界如市,秋毫之贈,不入於門,紙筆之用,皆出私財。刑厝而禁止,不言而化行。以疾去官,發詔見用為吳郎中令。正色弼違,進可替否,舉善彈枉,軍國肅雍。遷邵陵太守,卒于官。

  洪者,君之第三子也。生晚,為二親所嬌嬈,不早見督以書史。年十有三,而慈父見背,夙失庭訓,饑寒困瘁,躬執耕穡,承星履草,密勿疇襲。又累遭兵火,先人典籍蕩盡,農隙之暇無所讀,乃負笈徒步行借。又卒於一家,少得全部之書。益破功日伐薪賣之,以給紙筆,就營田園處,以柴火寫書。坐此之故,不得早涉藝文。常乏紙,每所寫,反復有字,人尠能讀也。

  年十六,始讀孝經、論語、詩、易。貧乏無以遠尋師友,孤陋寡聞,明淺思短,大義多所不通。但貪廣覽,於眾書乃無不暗誦精持。曾所披涉,自正經、諸史百家之言,下至短雜文章,近萬卷。既性闇善忘,又少文,意志不專,所識者甚薄,亦不免惑。而著述時猶得有所引用,竟不成純儒,不中為傳授之師。其河洛圖緯,一視便止,不得留意也。不喜星書及算術、九宮、三棋、太乙飛符之屬,人了不從焉,由其若人而少氣味也。

  晚學風角、望氣、三元、遁甲、六壬、太乙之法,粗知其旨,又不研精。亦計此輩率是為人用之事,同出身情,無急以此自勞役,不如省子書之有益,遂又廢焉。案《別錄》《藝文志》,眾有萬三千二百九十九卷,而魏代以來,群文滋長,倍於往者,乃自知所未見之多也。江表書籍,通同不具。昔故詣京師索奇異,而正值大亂,半道而還,每具歎恨。今齒近不惑,素志衰頹,但念損之又損,為乎無為,偶耕藪澤,苟存性命耳。博涉之業,於是日沮矣。

  洪之為人,樸而騃野,性鈍口訥,形貌醜陋,而終不辦自矜飾也。冠履垢弊,衣或藍縷,而或不恥焉。俗之服用,俄而屢改,或忽廣領而大帶,或身促而修袖,或長裾曳地,或短不蔽腳。洪期於守常,不隨世變,言則率實,杜絕嘲戲,不得其人,終日默然。故邦人鹹稱之為「抱樸之士」。是以洪著書,因以自號焉。

  洪稟性尫羸,兼之多疾,貧無車馬,不堪徒行,行亦性所不好。又患弊俗,捨本逐末,交遊過差,故遂撫筆閒居,守靜蓽門,而無趨從之所。至於權豪之徒,雖在密跡,而莫或相識焉。衣不辟寒,室不免漏,食不充虛,名不出戶,不能憂也。貧無僮僕,籬落頓決,荊棘叢於庭宇,蓬莠塞乎階溜,披榛出門,排草入室,論者以為意遠忽近,而不怒其乏役也。不曉謁,以故初不修見官常。至於吊大喪,省困疾,乃心欲自勉強,令無不至。而居疾少捷,恒複不周,每見譏責於論者,洪引咎而不恤也。意苟無餘,而病使心違,顧不媿己而已,亦何理於人之不見亮乎!惟明鑒之士,乃恕其信抱樸,非以養高也。世人多慕豫親之好,推闇至之密,洪以為知人甚未易,上聖之所難。浮雜之交,口合神疵,無益有損,雖不能如朱公叔一旦絕之,且必須清澄詳悉,乃處意焉。又為此見憎者甚眾而不改也。馳逐苟達,側立勢門者,又共疾洪之異於己而見疵毀,謂洪為傲物輕俗。而洪之為人,信心而行,毀譽皆置於不聞。

  至患近人,或恃其所長,而輕人所短。洪忝為儒者之末,每與人言,常度其所知而論之,不強引之以造彼所不聞也。及與學士有所辯識,每舉綱領,若值惜短,難解心家,但粗說意之與向,使足以發悟而已,不致苦理,使彼率不得自還也。彼靜心者,詳而思之,則多自覺而得之者焉。度不與言者,雖或有問,常辭以不知,以免辭費之過也。洪性深不好幹煩官長,自少及長,曾救知己之抑者數人,不得有言於在位者。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,不忍見其陷於非理,密自營之耳。其餘雖親至者,在事秉勢,與洪無識者,終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。至於糧用窮匱,急合湯藥,則喚求朋類,或見濟,亦不讓也。受人之施,必皆久久漸有以報之,不令覺也。非類則不妄受其饋致焉。洪所食有旬日之儲,則分以濟人之乏,若殊自不足,亦不割己也。不為皎皎之細行,不治察察之小廉。村裡凡人之謂良善者,用時或齎酒殽候洪,雖不儔匹,亦不拒也。後有以答之,亦不登時也。洪嘗謂史雲不食于昆弟,華生治潔於昵客,蓋邀名之偽行,非廊廟之遠量也。

  洪尤疾無義之人,不勤農桑之本業,而慕非義之奸利。持鄉論者,則賣選舉以取謝;有威勢者,則解符疏以索財。或有罪人之賂,或枉有理之家,或為逋逃之藪而饗亡命之人,或挾使民丁以妨公役,或強收錢物以求貴價;或占錮市肆,奪百姓之利;或割人田地,劫孤弱之業,惚恫官府之間,以窺掊克之益。內以誇妻妾,外以釣名位。其如此者,不與交焉。由是俗人憎洪疾己,自然疏絕,故巷無車馬之跡,堂無異志之賓,庭可設雀羅,而幾筵積塵焉。

  洪自有識,逮以將老,口不及人之非,不說人之私,乃自然也。雖僕豎有所短所羞之事,不以戲之也。未嘗論評人物之優劣,不喜訶譴人交之好惡。或為尊長所逼問,辭不獲己。其論人也,則獨舉彼體中之勝事而已;其論文也,則撮其所得之佳者,而不指摘其病累,故無毀譽之怨。貴人時或問官吏民甲乙何如。其清高閑能者,洪指說其快事;其貪暴闇塞者,對以偶不識悉。洪由此頗見譏責,以顧護太多,不能明辨臧否,使皂白區分,而洪終不敢改也。每見世人有好論人物者,比方倫匹,未必當允,而褒貶與奪,或失准格。見譽者自謂已分,未必信德也;見侵者則恨之入骨,劇於血讎。洪益以為戒,遂不復言及士人矣。雖門宗子弟,其稱兩皆以付邦族,不為輕乎其價數也。

  或以譏洪,洪答曰:「我身在我者也,法當易知。設令有人問我,使自比古人,及同時令我自求輩,則我實不能自知可與誰為匹也。況非我,安可為取評定之耶?漢末俗弊,朋黨分部,許子將之徒,以口舌取戒,爭訟論議,門宗成讎,故汝南人士無複定價,而有月旦之評。魏武帝深亦疾之,欲取其首,爾乃奔波亡走,殆至屠滅。前鑒不遠,可以得師矣。且人之未易知也,雖父兄不必盡子弟也。同於我者遽是乎?異於我者遽非乎?或有始無卒,唐堯、公旦、仲尼、季劄,皆有不全得之恨,無以近人信其嘍嘍管見熒燭之明,而輕人評物,是皆邁彼上聖大賢乎?」

  昔大安中,石冰作亂,六州之地,村鎮業靡。違正黨逆。義軍大都督邀洪為將兵都尉,累見敦迫。暨桑梓恐虜,禍深憂大,古人有急疾之義,又畏軍法,不敢任志,遂募合數百人,與諸軍旅進。曾攻賊之別將,破之日,錢帛山積,珍玩蔽地。諸軍莫不放兵收拾財物,繼轂連擔。洪獨約令所領,不得妄離行陣。士有摭得眾者,洪即斬之以徇。於是無敢委權。而果有伏賊數百,出傷諸軍。諸軍悉發,無部隊,皆人馬負重,無複戰心,遂致驚亂,死傷狼藉,殆欲不振。獨洪軍整齊轂帳,無所損失,以救諸軍之大崩,洪有力焉。後別戰,斬賊小帥,多獲甲首,而獻捷幕府。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將軍。例給布百疋,諸將多封閉之,或送還家。而洪分賜將士,及施知故之貧者。餘之十匹,又徑以市肉酤酒,以饗將吏。于時竊擅一日之美談焉。

  事平,洪投戈釋甲,徑詣洛陽,欲廣尋異書,了不論戰功。竊慕魯連不受聊城之金,包胥不納存楚之賞,成功不處之義焉。正遇上國大亂,北道不通,而陳敏又反于江東,歸途隔塞。會有故人譙國嵇居道見用為廣州刺史,乃表請洪為參軍。雖非所樂,然利可避地于南,故黽勉就焉。見遣先行催兵,而居道於後遇害,遂停廣州。頻為節將見邀用,皆不就。永惟富貴可以漸得而不可頓合,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。且榮位勢利,譬如寄客,既非常物,又其去不可得留也。隆隆者絕,赫赫者滅,有若春華,須臾凋落,得之不喜,失之安悲,悔吝百端,憂懼競戰,不可勝言,不足為也。且自度性篤懶而才至短,以篤懶而禦短才,雖翕肩屈膝,趨走風塵,猶必不辦,大致名位而免患累,況不能乎?未若修松、喬之道,在我而已,不由於人焉。將登名山,服食養性,非有廢也。事不兼濟,自不絕棄世務,則曷緣修習玄靜哉?且知之誠難,以不得借問而與人議也。是以車馬之跡,不經貴世之域;片字之書,不交在位之家。又士林之中,雖不可出,而見造之賓,意不能拒,妨人所作,不得專一。乃歎曰:「山林之中無道也,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,誠欲以違遠讙嘩,使心不亂也。今將遂本志,委桑梓,適嵩嶽,以尋方平、梁公之軌。」

  先所作子書內外篇,幸已用功夫,聊複撰次,以示來者雲爾。洪年十五六時,所作詩賦雜文,當時自謂可行,至於弱冠,更詳省之,殊多不稱意,天才未必為增也,直所覽差廣,而覺妍媸之別,於是大有所制,棄十不存一。今除所作子書,但雜尚餘百卷,猶未盡損益之理,而多慘憤,不遑複料護之。他人文成,手便快意,餘才鈍思遲,實不能示作文章,每一更字,輒自轉勝。但患懶,又所作多,不能數省之耳。洪年二十余,乃計作細碎小文,妨棄功日,未若立一家之言,乃草創子書。會遇兵亂,流離播越,有所亡失,連在道路,不復投筆十餘年,至建武中乃定。凡著內篇二十卷,外篇五十卷,碑頌詩賦百卷,軍書檄移章表箋記三十卷,又撰俗所不列者為神仙傳十卷,又撰高尚不仕者為隱逸傳十卷。又抄五經七史百家之言,兵事方伎、短雜奇要三百一十卷,別有目錄。其內篇言神仙方藥、鬼怪變化、養生延年、禳邪卻禍之事,屬道家。其外篇言人間得失,世事臧否,屬儒家。洪見魏文帝典目自敘未及彈棋撃劍之事,有意於略說所知,而實不數,少所便能,不可虛自稱揚。今將具言,所不閑焉。

  洪體鈍性駑,寡所玩好。自總發垂髫,又擲瓦手搏,不及兒童之群。未嘗鬥雞鶩,走狗馬。見人博戲,了不目盼,或強牽引觀之,殊不入神,有若晝睡。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幾道摴蒱齒名。亦念此輩末伎,亂意思而妨日月,在位有損政事,儒者則廢講誦,凡民則忘稼穡,商人則失貨財。至於勝負未分,交爭都市,心熱于中,顏愁於外,名之為樂,而實煎悴。喪廉恥之操,興爭競之端,相取重貨,密結怨隙。昔宋閔公、吳太子致碎首之禍,生叛亂之變,覆滅七國,幾傾天朝,作戒百代,其鑒明矣。每觀戲者,慚恚交集,手足相及,醜詈相加,絕交壞友,往往有焉。怨不在大,亦不在小,多召悔吝,不足為也。仲尼雖有晝寢之戒,以洪較之,洪實未許其賢於晝寢。何者?晝寢但無益,而未有怨恨之憂,鬥訟之變。聖人猶韋編三絕,以勤經業。凡才近人,安得兼修?惟諸戲盡不如示一尺之書,故因本不喜而不為,蓋此俗人所親焉。

  少嘗學射,但力少不能挽強,若顏高之弓耳。意為射既在六藝,又可以禦寇辟劫及取鳥獸,是以習之。昔在軍旅,曾手射追騎,應弦而倒,殺二賊一馬,遂以得免死。又曾受刀楯及單刀雙戟,皆有口訣要術,以待取人,乃有秘法,其巧入神。若以此道與不曉者對,便可以當全獨勝,所向無前矣。晚又學七尺杖術,可以入白刃,取大戟,然亦是不急之末學,知之譬如麟角鳳距,何必用之?此已往未之或知。

  洪少有定志,決不出身,每覽巢許子州、北人石戶二薑兩表,法真子龍之傳,當廢書前席,慕其為人。念精治《五經》,著一部子書,令後世知其為文儒而已。後州郡及車騎大將軍辟,皆不就,薦名琅琊王丞相府。昔起義兵,賊平之後,了不修名,詣府論功主者,永無賞報之冀。晉王應天順人,撥亂反正,結皇綱於垂絕,修宗廟之廢祀,念先朝之滯賞,並無報以勸來,洪隨例就彼。庚寅詔書賜爵關中侯,食句容之邑二百戶。竊詔討賊,以救桑梓,勞不足錄,金紫之命,非其始願。本欲遠慕魯連,近引田疇,上書固辭,以遂微志,適有大例,同不見許。昔仲由讓應受之賜,而沮為善。醜虜未夷,天下多事,國家方欲明賞必罰,以彰憲典,小子豈敢苟潔區區之懦志,而距宏通之大制,故遂息意而恭承詔命焉。

  洪既著《自敘》之篇,或人難曰:「昔王充年在耳順,道窮望絕,懼身名之偕滅,故自紀終篇。先生以始立之盛,值乎有道之運,方將解申公之束帛,登枚生之蒲輪,耀藻九五,絕聲昆吾,何憾芬芳之不揚,而務老生之彼務?」

  洪答曰:「夫二儀彌邈,而人居若寓。以朝菌之耀秀,不移晷而殄瘁;類春華之擢英,未改旬而凋墜。雖飛飆之經霄,激電之乍照,未必速也。夫期熙猶奔星之騰炯,黃髮如激箭之過隙,況或朱明而殞籜,逆秋而零瘁者哉!故項子有含穗之歎,揚烏有夙折之哀。曆覽遠古逸倫之士,或以文藝而龍躍,或以武功而虎踞,高勳著於明府,德音被乎管弦,形器雖沉鑠於淵壤,美談飄颻而日載,故雖千百代,猶穆如也。余以庸陋,沈抑婆娑,用不合時,行舛於世,發音則響與俗乖,抗足則跡與眾迕,內無金張之援,外乏彈冠之友,循途雖坦,而足無騏驎;六虛雖曠,而翼非大鵬,上不能鷹揚匡國,下無以顯親垂名,美不寄于良史,聲不附乎鐘鼎。故因著述之餘,而為《自敘》之篇,雖無補于窮達,亦賴將來之有述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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