抱樸子知止第四十九

知止第四十九

　　抱樸子曰：禍莫大於無足，福莫厚乎知止。抱盈居沖者，必全之算也；宴安盛滿者，難保之危也。若夫善卷、巢、許、管、胡之徒，鹹蹈雲物以高鷔，依龍鳳以竦跡，覘韜鋒於香餌之中，悟覆車乎來軔之路，違險途以避濟，故能免詹何之釣緡。可謂善料微景於形外，覿堅冰於末霜，徙薪曲突于方熾之火，纚舟弭楫於沖風之前，瞻九犗而深沉，望密蔚而曾逝，不托巢於葦苕之末，不偃寢乎崩山之崖者也。斯豈器大量弘，審機識致，淩儕獨往，不牽常欲，神參造化，心遺萬物，可欲不能蠆介其純粹，近理不能耗滑其精誠。苟無若人之自然，誠難企及乎絕軌也。徒令知功成者身退，慮勞大者不賞。狡兔訖則知獵犬之不用，高鳥盡則覺良弓之將棄。鑒彭韓之明鏡，而念抽簮之術，睹越種之闇則，而識金象之貴。若範公泛艘以絕景，薛生遜亂以全潔，二疏投印于方盈，田豫釋紱於漏盡，進脫亢悔之咎，退無濡尾之吝，清風足以揚千載之塵，德音足以祛將來之惑。方之陳、竇，不亦邈乎！

　　或智小敗於謀大，或轅弱折於載重，或獨是陷於眾非，或盡忠訐於兼會，或倡高算而受晁錯之禍，或竭心力而遭吳起之害。故有局高蹐厚，猶不免焉。公旦之放，仲尼之行，賈生遜擯於下土，子長熏骨乎無辜，樂毅平齊，伍員破楚，白起以百勝拓疆，文子以九術霸越，韓信功蓋於天下，黥布滅家以佐命。榮不移晷，辱以及之，不避其禍，豈智者哉？為臣不易，豈將一途？要而言之，決在擇主。我不足賴，其驗如此。告退避賢，潔而且安，美名厚實，禍莫大焉。能修此術，萬有一焉。吉凶由人，可勿思乎？逆耳之言，樂之者希，獻納斯榮，將速身禍。救誹謗其不暇，何信受之可必哉？

　　夫矰繳紛紜，則鴛雛徊翮；坑穽充蹊，則麟虞斂跡。情不可極，欲不可滿。達人以道制情，以計遣欲，為謀者猶宜使忠，況自為策而不詳哉！蓋知足者常足，不知足者無足也。常足者，福之所赴也；無足者，禍之所鐘也。生生之厚，殺我生生矣。宋氏引苗，郢人張華，誠欲其快，而實速萎裂。知進忘退，斯之以乎！

　　夫策奔而不止者，尠不傾墜；淩波而無休者，希不沉溺。弄刃不息者，傷刺之由也；斫撃不輟者，缺毀之原也。盈則有損，自然之理。周廟之器，豈欺我哉？故養由之射，行人識以弛弦；東野之禦，顏子知其方敗。成功之下，未易久處也。夫飲酒者不必盡亂，而亂者多焉；富貴者豈其皆危，而危者有焉。智者料事于倚伏之表，伐木於毫末之初，吐高言不於累棋之際，議治裘不於群狐之中。古人佯狂為愚，豈所樂哉？時之宜然，不獲己也。亦有深逃而陸遭濤波，幽遁而水被焚燒，若龔勝之絕粒以殞命，李業煎蹙以吞酖，由乎跡之有朕，景之不滅也。若使行如蹈冰，身如居陰，動無遺蹤可尋，靜與無為為一，豈有斯患乎？又況乎揭日月以隱形骸，撃建鼓以徇利器者哉！夫值明時則優於濟四海，遇險世則劣於保一身，為此永慨，非一士也。

　　吾聞無熾不滅，靡溢不損，煥赫有委灰之兆，春華為秋瘁之端。日中則昃，月盈則蝕，四時之序，成功者退。遠取諸物，則構高崇峻之無限，則頹壞惟憂矣；近取諸身，則嘉膳旨酒之不節，則結疾傷性矣。況乎其高概雲霄，而積之猶不止；其威震人主，而加崇又不息者乎！蚊虻墮山，適足翱翔；兕虎之墜，碎而為薤。此言大物不可失所也。且夫正色彈違，直道而行，打撲干紀，不慮讎隙，則怨深恨積。若舍法容非，囑託如響，吐剛茹柔，委曲繩墨，則思喪敗。居此地者，不亦勞乎！是以身名並全者甚希，而折足覆餗者不乏也。

　　然而入則蘭房窈窕，朱帷組帳，文茵兼舒于華第，豔容燦爛於左右。輕體柔聲，清歌妙舞，宋蔡之巧，陽阿之妍。口吐采菱、延露之曲，足躡淥水、七盤之節。和音悅耳，冶姿娛心，密宴繼集，醽醁不撤。仰登綺閣，俯映清淵。游果林之丹翠，戲蕙圃之芬馥。文鱗瀺灂，朱羽頡頏，飛繳墮雲鴻，沉輪引魴鯉。遠珍不索而交集，玩弄紛華不求而自至。出則朱輪耀路，高蓋接軫，丹旗雲蔚，麾節翕赫，金鼓嘈囐，戈甲璀錯。得意托於後乘，嘉旨盈乎屬車。窮遊觀之娛，極畋漁之歡。聖明之譽，滿耳而入；諂悅之言，異口同辭。于時眇然，意蔑古人，謂伊、呂、管、晏不足也。豈覺崇替之相為首尾，哀樂之相為朝暮，肯謝貴盛，乞骸骨，背朱門而反丘園哉？若乃聖明在上，大賢讃事，百揆非我則不敘，兆民非我則不濟，高而不以危為憂，滿而不以溢為慮者，所不論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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