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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意第九


  抱樸子曰:道者涵乾括坤,其本無名。論其無,則影響猶為有焉;論其有,則萬物猶為無焉。隸首不能計其多少,離朱不能察其仿佛,吳劄晉野竭聰,不能尋其音聲乎窈冥之內;犬周狶犬步豬疾走,不能跡其朕兆乎宇宙之外。以言乎邇,則周流秋毫而有餘焉;以言乎遠,則彌綸太虛而不足焉。為聲之聲,為響之響,為形之形,為影之影。方者得之而靜,圓者得之而動,降者得之而俯,升者得之以仰。強名為道,已失其真,況乃複千割百判,億分萬析,使其性號至於無垠,去道遼遼,不亦遠哉!

  俗人不能識其太初之本,而修其流淫之末。人能淡默恬愉,不染不移,養其心以無欲,頤其神以粹素,掃滌誘慕,收之以正,除難求之思,遣害真之累,薄喜怒之邪,滅愛惡之端,則不請福而福來,不禳禍而禍去矣。何者?命在其中,不系於外,道存乎此,無俟於彼也。患乎凡夫不能守真,無杜遏之檢括,有嗜好之搖策,馳騁流遁,有迷無反,情感物而外起,智接事而旁溢,誘於可欲,而天理滅矣,惑乎見聞,而純一遷矣。心受制於奢玩,神濁亂於波蕩,於是有傾越之災,有不振之禍,而徒烹宰肥腯,沃酬醪醴,撞金伐革,謳歌踴躍,拜伏稽顙,守靜虛坐,求乞福願,冀其必得,至死不悟,不亦哀哉!

  若乃精靈困于煩擾,榮衛消於役用,煎熬形氣,刻削天和,勞逸過度,而碎首以請命;變起膏肓,而祭禱以求痊,當風臥濕,而謝罪於靈祗;飲食失節,而委禍於鬼魅。蕞爾之體,自貽茲患,天地神明,曷有濟焉?其烹牲罄群,何所補焉?夫福非足恭所請也,禍非禋祀所禳也。若命可以重禱延,疾可以豐祀除,則富姓可以必長生,而貴人可以無疾病也。夫神不歆非族,鬼不享淫祀。皂隸之巷,不能紆金銀之軒;布衣之門,不能動六轡之駕。同為人類,而尊卑兩絕,況於天神,緬邈清高,其倫異矣,貴亦極矣。蓋非臭鼠之酒肴,庸民之曲躬,所能感降,亦已明矣。夫不忠不孝,罪之大惡,積千金之賂,太牢之饌,求令名於明主,釋愆責於邦家。以人釋人,猶不可得,況年壽難獲於令名,篤疾難除於愆責,鬼神異倫,正直是與,冀其曲佑,未之有也。夫慚德之主,忍詬之臣,猶能賞善不須貸財,罰惡不任私情,必將修繩履墨,不偏不黨,豈況鬼神過此之遠,不可以巧言動,不可以飾賂求,斷可識矣。

  楚之靈王,躬自為巫,靡愛斯牲,而不能卻吳師之討也。漢之廣陵,敬奉李頒,傾竭府庫,而不能救叛逆之誅也。孝文尤信鬼神,咸秩無文,而不能免五柞之殂。孫主貴待華向,封以王爵,而不能延命盡之期。非犧牲之不博碩,非玉帛之不豐醲,信之非不款,敬之非不重,有丘山之損,無毫釐之益,豈非失之于近而營之於遠乎?

  第五公誅除妖道,而既壽且貴,宋廬江罷絕山祭,而福祿永終,文翁破水靈之廟,而身吉民安,魏武禁淫祀之俗,而洪慶來假。前事不妄,將來之鑒也。明德惟馨,無憂者壽,嗇寶不夭,多修用老,自然之理,外物何為?若養之失和,伐之不解,百痾緣隙而結,榮衛竭而不悟,太牢三牲,曷能濟焉?俗所謂率皆妖偽,轉相誑惑,久而彌甚,既不能修療病之術,又不能返其大迷,不務藥石之救,惟專祝祭之謬,祈禱無已,問卜不倦,巫祝小人,妄說禍祟,疾病危急,唯所不聞,聞輒修為,損費不貲,富室竭其財儲,貧人假舉倍息,田宅割裂以訖盡,篋櫃倒裝而無餘。

  或偶有自差,便謂受神之賜;如其死亡,便謂鬼不見赦。幸而誤活,財產窮罄,遂複饑寒凍餓而死。或起為劫剽,或穿窬斯濫,喪身於鋒鏑之端,陷己于醜惡之刑,皆此之由也。或什物盡于祭祀之費耗,谷帛淪於貪濁之師巫。既沒之日,無複兇器之直,衣衾之周,使屍朽蟲流,良可悼也。愚民之蔽,乃至於此哉!淫祀妖邪,禮律所禁,然而凡夫,終不可悟。唯宜王者更峻其法制,犯無輕重,致之大辟。購募巫祝不肯止者,刑之無赦。肆之市路,不過少時,必當絕息。所以令百姓杜凍饑之源,塞盜賊之萌,非小惠也。

  曩者有張角、柳根、王歆、李申之徒,或稱千歲,假託小術,坐在立亡,變形易貌,誑眩黎庶,糾合群愚,進不以延年益壽為務,退不以消災治病為業,遂以招集奸黨,稱合逆亂,不久自伏其辜。或至殘滅良人,或欺誘百姓,以規財利,錢帛山積,富踰王公,縱肆奢淫,侈服玉食,妓妾盈室,管弦成列,刺客死士,為其致用,威傾邦君,勢淩有司,亡命逋逃,因為窟藪。皆由官不糾治,以臻斯患。原其所由,可為歎息。吾徒匹夫,雖見此理,不在其位,末如之何。臨民官長,疑其有神,慮恐禁之,或致禍祟。假令頗有其懷,而見之不了,又非在職之要務,殿最之急事,而複是其愚妻頑子之所篤信,左右小人,並雲不可,阻之者眾,本無至心而諫,怖者異口同聲,於是疑惑,竟于,莫敢令人扼腕發憤者也。

  餘親見所識者數人,了不奉神明,一生不祈祭,身享遐年,名位巍巍,子孫蕃昌,且富且貴也。唯余亦無事於斯,唯四時祭先人而已。曾所遊歷,水陸萬里,道側房廟,固以百許,而往返經遊,一無所過,而車馬無傾覆之變,涉水無風波之異。屢值疫癘,常得藥物之力,頻冒矢石,幸無傷刺之患,益知鬼神之無能為也。又諸妖道百余種,皆殺生血食,獨有李家道無為為小差。然雖不屠宰,每供福食,無有限劑。市買所具,務于豐泰,精鮮之物,不得不買。或數十人廚,費亦多矣,複未純為清省也,亦皆宜在禁絕之列。

  *

  或問:「李氏之道,起於何時?」

  餘答曰:「吳大帝時,蜀中有李阿者,穴居不食,傳世見之,號為八百歲公。人往往問事,阿無所言,但占問顏色。若顏色欣然,則事皆吉;若顏容慘戚,則事皆凶;若阿含笑者,則有大慶;若微歎者,即有深憂。如此之候,未曾一失也。後一旦忽去,不知所在。後有一人,姓李名寬,到吳而蜀語,能祝水治病頗愈。於是遠近翕然,謂寬為李阿,因共呼之為李八百,而實非也。自公卿已下,莫不雲集其門。後轉驕貴,不復得常見,賓客但拜其外門而退,其怪異如此。」

  於是避役之吏民,依寬為弟子者,恒近千人。而升堂入室,高業先進者,不過得《祝水》及《三部符》導引日月行炁而已,了無治身之要,服食神藥,延年駐命不死之法也。吞氣斷穀,可得百日以還,亦不堪久。此是其術至淺可知也。餘親識多有及見寬者,皆雲寬衰老羸悴,起止咳噫,目瞑耳聾,齒墮發白,漸又昏耗,或忘其子孫,與凡人無異也。然民複謂寬故作無異以欺人,豈其然乎?吳曾有大疫,死者過半,寬所奉道室,名之為廬。寬亦得溫瘟病,托言入廬齋戒,遂死於廬中。而事寬者,猶複謂之化形屍解之仙,非為真死也。夫神仙之法,所以與俗人不同者,正以不老不死為貴耳。今寬老則老矣,死則死矣,此其不得道,居然可知矣,又何疑乎?若謂于仙法應屍解者,何不且止民間一二百歲,住年不死,然後去乎?天下非無仙道也,寬但非其人耳。餘所以委曲論之。寬弟子轉相教受,佈滿江表,動有千許,不覺寬法之薄,不足遵承而守之,冀得度世,故欲今人覺此,而悟其滯迷耳。

  天下有似是而非者,實為無限。將複略說故事,以示後人之不解者。昔汝南有人,于田中設繩罥以捕麞而去,猶念取之不事。其上有鮑魚者,乃以一頭置罥中而去。本主來,于罥中得鮑魚,怪之,以為神,不敢持歸。於是村裡聞之,因共為起屋立廟,號為鮑君。後轉多奉之者,丹楹藻棁,鐘鼓不絕。病或有偶愈者,則謂有神,行道經過,莫不致祀焉。積七八年,鮑魚主後行過廟下,問其故,人具為之說。其鮑魚主乃曰:「此是我鮑魚耳,何神之有?」於是乃息。

  又南頓人張助者,耕白田,有一李栽應在耕次,助惜之,欲持歸,乃掘取之,未得即去,以濕土封其根,以置空桑中,遂忘取之。助後作遠職不在。後其裡中人見桑中忽生李,謂之神。有病目痛者,蔭息此桑下,因祝之,言李君能令我目愈者,謝以一豘。其目偶愈,便殺豘祭之。傳者過差,便言此樹能令盲者得見。遠近翕然,同來請福,常車馬填溢,酒肉滂沲,如此數年,張助罷職來還,見之,乃曰:「此是我昔所置李栽耳,何有神乎?」乃斫去,便止也。

  又汝南彭氏墓近大道,墓口有一石人。田家老母到市買數片餅以歸,天熱,過蔭彭氏墓口樹下,以所買之餅暫著石人頭上,忽然便去,而忘取之。行路人見石人頭上有餅,恠而問之。或人云:「此石上有神,能治病,愈者以餅來謝之。」如此轉以相語,云:「頭痛者摩石人頭,腹痛者摩石人腹,亦還以自摩,無不愈者。」遂千里來就石人治病。初但雞肋,後用牛羊,為立帷帳,管弦不絕。如此數年,忽日前忘餅,母聞之,乃為人說,始無複往者。

  又洛西有古人墓,穿壞多水,墓中多石灰,石灰汁主治瘡。夏月行人有病瘡者,煩熱,見此墓中水清好,因自洗浴,瘡偶便愈。於是諸病者聞之,悉往自洗,轉有飲之以治腹內疾者。近墓居人,便於墓所立廟舍而賣此水。而往買者又常祭廟中,酒肉不絕,而來買者轉多。此水盡,於是賣水者常夜竊他水以益之。其遠道人不能往者,皆因行使或持器遺信買之,於是賣水者大富。人或言無神,官中禁止,遂填塞之,乃絕。

  又興古太守馬氏在官,有親故人投之求恤焉。馬乃令此人出外住,詐雲是神人道士,治病無不手下立愈。又令辯士遊行,為之虛聲,雲「能令盲者登視,躄者即行。」於是四方雲集,趨之如市,而錢帛固已積山矣。又敕「諸求治病者,雖不便愈,當告人言愈也,如此則必愈。若告人未愈者,則後終不愈也。道法正爾,不可不信。」於是後人問前來者,前來輒告之雲「已愈」,無敢言未愈者也。旬日之間,乃致巨富焉。凡人多以小黠而大愚,聞延年長生之法,皆為虛誕,而喜信妖邪鬼悸,令人鼓舞祈祀。所謂神者,皆馬氏誑人之類也。聊記其數事,以為未覺者之戒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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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或問曰:世有了無知道術方伎,而平安壽考者,何也?

  抱樸子曰:諸如此者,或有陰德善行,以致福祐;或受命本長,故令難老遲死;或亦幸而偶爾,不逄災傷。譬猶田獵所經,而有遺禽脫獸,大火既過,時餘不燼草木也。要於防身卻害,當修守形之防禁,佩天文之符劍耳。祭禱之事無益也,當恃我之不可侵也,無恃鬼神之不侵我也。然思玄執一,含景環身,可以辟邪惡,度不祥,而不能延壽命,消體疾也。任自然無方術者,未必不有終其天年者也。然不可以值暴鬼之橫枉,大疫之流行,則無以卻之矣。夫儲甲胄蓄蓑笠者,蓋以為兵為雨也。若幸無攻戰,時不沈陰,則有與無正同耳。若矢石霧合,飛鋒煙交,則知裸體者之困矣。洪雨河傾,素雪彌天,則覺路立者之劇矣。不可以薺麥之細碎,疑陰陽之大氣,以誤晚學之後人,謂方術之無益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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