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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論仙第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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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問曰:「神仙不死,信可得乎?」 抱樸子答曰:「雖有至明,而有形者不可畢見焉。雖稟極聰,而有聲者不可盡聞焉。雖有禹益齊諧之智,而所嘗識者,未若所不識之眾也。萬物芸芸,何所不有,況列仙之人,盈乎竹素矣。不死之道,曷為無之?」 * 於是問者大笑曰:「夫有始者必有卒,有存者必有亡。故三五丘、旦之聖,棄疾良、平之智,端、嬰隨、酈之辯,賁育五丁之勇,而咸死者,人理之常然,必至之大端也。徒聞有先霜而枯瘁,當夏而凋青,含穗而不秀,未實而萎零,未聞有享于萬年之壽,久視不已之期者矣。故古人學不求仙,言不語怪,杜彼異端,守此自然,推龜鶴於別類,比死生為朝暮也。夫苦心約己,以行無益之事,鏤冰雕朽,終無必成之功。未若攄匡世之高策,招當年之隆祉,使紫青重紆,玄牡龍跱,華轂易步趣,鼎餗代耒耜,不亦美哉!每思詩人甫田之刺,深惟仲尼皆死之證,無為握無形之風,捕難執之影,索不可得之物,行必不到之路,棄榮華而涉苦困,釋甚易而攻至難。有似喪者之逐遊女,必有兩失之悔,單張之信偏見,將速內外之禍也。夫斑秋不能削瓦石為芒針,歐冶不能鑄鉛錫為幹將。故不可為者,雖鬼神不能為也;不可成者,雖天地不能成也。世間安得奇方,能使當老者複少,而應死者反生哉?而吾子乃欲延蟪蛄之命,令有曆紀之壽,養朝菌之榮,使累晦朔之積,吾子不亦謬乎!願加九思,不遠迷複焉。」 抱樸子答曰:夫聰之所去,則震雷不能使之聞;明之所棄,則三光不能使之見。豈輷磕之音細,而麗天之景微哉!而聾夫謂之無聲焉,瞽者謂之無物焉。又況管弦之和音,山龍之綺粲,安能賞克諧之雅韻,暐曄之鱗藻哉!故聾瞽在乎形器,則不信豐隆之與玄象矣,而況物有微於此者乎!暗昧滯乎心神,則不信有周孔於在昔矣,況告之以神仙之道乎!夫存亡終始,誠是大體,其異同參差,或然或否,變化萬品,奇怪無方,物是事非,本鈞末乖,未可一也。 夫言有始必有終者多矣,混而齊之,非通理矣。謂夏必長,而薺麥枯焉;謂冬必凋,而竹柏荗焉;謂始必終,而天地無窮焉;謂生必死,而龜鶴長存焉。盛夏宜暑,而夏天未必無涼日也;極陰宜寒,而嚴冬未必無暫溫也。百川東注,而有北流之浩浩;坤道至靜,而或震動而崩弛。水性純冷,而有溫谷之湯泉;火體宜熾,而有蕭丘之寒焰。重類應沈,而南海有浮石之山;輕物當浮,而牂牱有沈羽之流。萬殊之類,不可一概,斷之正如此也久矣。 有生最靈,莫過乎人。貴性之物,宜必鈞齊。而賢愚邪正,好醜修短,清濁貞淫,緩急遲速,趨舍所尚,耳目所欲,其為不同,已有天淵之隔,冰炭之乖矣。何獨怪仙者之異,不與凡人皆死乎? 若謂受氣皆有一定,則雉之為蜃,雀之為蛤,壤蟲假翼,川蛙翻飛,水屬為蛤,荇菜為蛆,田鼠為鴽,腐草為螢,鼉之為虎,蛇之為龍,皆不然乎? 若謂人稟正性,不同凡物,皇天賦命,無有彼此,則牛哀成虎,楚嫗為黿,支離為柳,秦女為石,死而更生,男女易形,老彭之壽,殤子之夭,其何故哉?苟有不同,則其異有何限乎? 若夫仙人以藥物養身,以術數延命,使內疾不生,外患不入,雖久視不死,而舊身不改。苟有其道,無以為難也。而淺識之徒,拘俗守常,鹹曰世間不見仙人,便雲天下必無此事。夫目之所曾見,當何足言哉!天地之間,無外之大,其中殊奇,豈遽有限。詣老戴天而不知其上,終身履地而莫識其下。形骸己所自有也,而莫知其心肺之所以然焉;壽命在我者也,而莫知其修短之能至焉。況乎神仙之遠理,道德之幽玄,仗其短淺之耳目,以斷微妙之有無,豈不悲哉! 設有哲人大才,嘉遁勿用,翳景掩藻,廢偽去欲,執大璞於至醇之中,遺末務於流俗之外。世人猶尠能甄別,或莫造志行于無名之表,得精神於陋形之裡。豈況仙人殊趣異路,以富貴為不幸,以榮華為穢污,以厚玩為塵壤,以聲譽為朝露,蹈炎飆而不灼,躡玄波而輕步,鼓翮清塵,風駟雲軒,仰淩紫極,俯棲昆侖,行屍之人,安得見之?假令遊戲,或經人間,匿真隱異,外同凡庸,比肩接武,孰有能覺乎?若使皆如郊間兩瞳之正方,邛疏之雙耳出乎頭巔,馬皇乘龍而行,子晉躬禦白鶴,或鱗身蛇首,或金車羽服,乃可得知耳。自不若斯,則非洞視者安能覿其形,非徹聽者安能聞其聲哉?世人既不信,又妄多疵毀,真人疾之,遂益潛遁。 且常人之所愛,乃上士之所憎;庸俗之所貴,乃至人之所賤也。英儒偉器,養其浩然者,猶不樂見淺薄之人,風塵之徒,況彼神仙,何為汲汲使芻狗之倫知有之何所索乎?而怪於未嘗知也。目察百步,不能了了,而欲以所見為有,所不見為無,則天下之所無者,亦必多矣。所謂以指測海,指極而雲水盡者也。蜉蝣校巨鼇,白芨料大椿,豈所能及哉?魏文帝窮覽洽聞,自謂於物無所不經,謂天下無切玉之刀,火浣之布。及著典論,嘗據言此事,其間未期,二物畢至,帝乃歎息,遽毀斯論。事無固必,殆為此也。陳思王著釋疑論云:初謂道術,直呼愚民詐偽,空言定矣。及見武皇帝試左慈等,令斷榖近一月,而顏色不減,氣力自若,常雲可五十年不食。正爾,複何疑哉! 又令甘始以藥含生魚,而煮之於沸脂中,其無藥者,熟而可食。其銜藥者,遊戲終日,如在水中也。又以藥粉桑飼蠶,蠶乃到十月不老。又以住年藥食雞雛及新生犬子,皆止不復長。又以還白藥食白犬,百日毛盡黑。乃知天下之事,不可盡知,而以臆斷之,不可任也。但恨不能絕聲色,專心以學長生之道耳。彼二曹,學則無書不覽,才則一代之英,然初皆謂無,而晚年乃以為有,窮理盡性,其歎息如此。不逮若人者,不信神仙,不足怪也。劉向博學則究微極妙,經深涉遠;思理則清澄真偽,研核有無。其所撰列仙傳,仙人七十有餘,誠無其事,妄造何為乎?邃古之事,何可親見,皆賴記籍傳聞於往耳。列仙傳炳然,其必有矣。然書不出周公之門,事不經仲尼之手,世人終於不信。然則古史所記,一切皆無,何但一事哉?俗人貪榮好進,汲汲名利,以己之心遠忖昔人,乃複不信。古者有逃帝王之禪授,薄卿相之貴任,巢許之輩,老萊莊周之徒,以為不然也。況于神仙又難知於斯,亦何可求今世皆信之哉?多謂劉向非聖人,其所撰錄不可考據,尤所以使人歎息者也。 魯史不能與天地合德,而仲尼因之以著經;子長不能與日月並明,而揚雄稱之為實錄。劉向為漢世之名儒,其所記述庸可棄哉。凡世人所以不信仙之可學,不許命之可延者,正以秦皇、漢武求之不獲,以少君、欒大為之無驗故也。然不可以黔婁、原憲之貧,而謂古者無陶朱、猗頓之富;不可以無鹽宿瘤之醜,而謂在昔無南威、西施之美。進趨猶有不達者焉,稼穡猶有不收者焉,商販或有不利者焉,用兵或有無功者焉,況乎求仙事之難者,為之者何必皆成哉?彼二君兩臣自可求而不得,或始勤而終怠,或不遭乎明師,又何足以定天下之無仙乎? 夫求長生,修至道,訣在於志,不在於富貴也。苟非其人,則高位厚貨,乃所以為重累耳。何者?學仙之法,欲得恬愉澹泊,滌除嗜欲,內視反聽,屍居無心。而帝王任天下之重責,治鞅掌之政務,思勞于萬幾,神馳於宇宙。一介失所,則王道為虧。百姓有醜,則汩其和氣豔容,伐其根荄。所以剪精損慮,削乎平粹者,不可曲盡而備論也。蚊噆膚則坐不得安,虱群攻則臥不得寧。四海之事,何祗若是。安得掩翳聰明,閉藏喘息,長齋久潔,躬親爐火,夙興夜寐,以飛八石哉?漢武享國,最為壽考,已得養性之小益矣。但以升合之助,不供鐘石之費;畎澮之輸,不給尾閭之洩耳。 仙法欲靜寂無為,忘其形骸,而人君撞千石之鐘,伐雷霆之鼓,砰磕嘈囐,驚魂蕩心,百技萬變,喪精塞耳,飛輕走迅,釣潛弋高。仙法欲令愛逮蠢蠕,不害含氣,而人君有赫斯之怒,芟夷之誅,黃鉞一揮,齊斧暫授,則伏屍千里,流血滂沱,斬斷之刑,不絕於市。仙法欲止絕臭腥,休糧清腸,而人君烹肥宰腯,屠割群生,八珍百和,方丈于前,煎熬芍藥,旨嘉饜飫。仙法欲溥愛八荒,視人如己,而人君兼弱攻昧,取亂推亡,辟地拓疆,泯人社稷,駈合生人,投之死地,孤魂絕域,暴骸腐野,五嶺有血刃之師,北闕懸大宛之首,坑生煞伏,動數十萬,京觀封屍,仰幹雲霄,暴骸如莽,彌山填穀。秦皇使十室之中,思亂者九;漢武使天下嗷然,戶口減半。祝其有益,詛亦有損。結草知德,則虛祭必怨,眾煩攻其膏肓,人鬼齊其毒恨。彼二主徒有好仙之名,而無修道之實,所知淺事,不能悉行,要妙深秘,又不得聞。又不得有道之士,為合成仙藥以與之,不得長生,無所怪也。 吾徒匹夫,加之罄困,家有長卿壁立之貧,腹懷翳桑絕糧之餒,冬抱戎夷後門之寒,夏有儒仲環堵之暎。欲經遠而乏舟車之用,欲有營而無代勞之役。入無綺紈之娛,出無遊觀之歡,甘旨不經乎口,玄黃不過乎目,芬芳不曆乎鼻,八音不關乎耳,百憂攻其心曲,眾難萃其門庭。居世如此,可無戀也。 或得要道之訣,或值不群之師,而猶恨恨于老妻弱子,眷眷於狐兔之丘,遲遲以臻殂落,日月不覺衰老,知長生之可得而不能修,患流俗之臭鼠而不能委。何者?愛習之情卒難遣,而絕俗之志未易果也。況彼二帝,四海之主,其所耽玩者,非一條也,其所親幸者,至不少矣。正使之為旬月之齋,數日閒居,猶將不能,況乎內棄婉孌之寵,外捐赫奕之尊,口斷甘肴,心絕所欲,背榮華而獨往,求神仙于幽漠,豈所堪哉!是以曆覽在昔,得仙道者,多貧賤之士,非勢位之人。又欒太所知,實自淺薄,饑渴榮貴,冒乾貨賄,衒虛妄於苟且,忘禍患于無為。區區小子之奸偽,豈足以證天下之無仙哉!昔勾踐怒軾蠅,戎卒爭蹈火;楚靈愛細腰,國人多餓死;齊桓嗜異味,易牙蒸其子;宋君賞瘠孝,毀歿者比屋。人主所欲,莫有不至。漢武招求方士,寵待過厚,致令斯輩敢為虛誕耳。欒太若審有道者,安得待煞乎? 夫有道者,視爵位如湯鑊,見印綬如縗絰,視金玉如土糞,睹華堂如牢獄,豈當扼腕空言,以僥倖榮華,居丹楹之室,受不訾之賜,帶五利之印,尚公主之貴,耽淪勢利,不知止足,實不得道,斷可知矣。按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錄云:「少君有不死之方,而家貧無以市其藥物,故出於漢,以假途求其財,道成而去。」又按漢禁中起居注云:少君之將去也,武帝夢與之共登嵩山,半道,有使者乘龍持節,從雲中下,雲上帝請少君。帝覺,以語左右曰:「如我之夢,少君將舍我去矣。」數日而少君稱病死。久之,帝令人發其棺視屍,唯衣冠在焉。按《仙經》云:「上士舉形升虛,謂之天仙;中士游于名山,謂之地仙;下士先死後蛻,謂之屍解仙。」今少君必屍解者也。近世壺公將費長房去,及道士李意期將兩弟子去,後人見之,皆在郫縣。其家各鑿棺視之,三棺只有竹杖一枚,以丹書於杖,此皆屍解者也。 昔王莽引典墳以飾其邪,不可謂儒者皆為簒盜也。相如因鼓琴以竊文君,不可謂雅樂主於淫佚也。噎死者不可譏神農之播谷,燒死者不可怒燧人之鑽火,覆溺者不可怒帝軒之造舟,酗醟者不可非杜儀之為酒。見趙高、董卓,便謂古無伊周霍光;見商臣冒頓,便雲古無伯奇、孝己也。又神仙集中有召神劾鬼之法,又有使人見鬼之術,俗人聞之,皆謂虛文。或雲天下無鬼神,或雲有之,亦不可劾召。或雲見鬼者在男為覡,在女為巫,當須自然,非可學而得。按《漢書》及《太史公記》,皆雲「齊人少翁,武帝以為文成將軍。」武帝所幸李夫人死,少翁能令武帝見之,如生人狀,又令武帝見灶神,此史籍之明文也。 夫方術既令鬼見其形,又令本不見鬼者見鬼,推此而言,其餘亦何所不有也。鬼神數為民間作光怪變異,又經典所載,多鬼神之據,俗人尚不信天下之有鬼神,況乎仙人居高處遠,清濁異流,登遐遂往,不返於世,非得道者,安能見聞。而儒墨之家,知此不可以為訓,故終不言其有焉。俗人之不信,不亦宜乎。惟有識真者,校練眾方,得其征驗,審其必有,可獨知之耳,不可強也。故不見鬼神,不見仙人,不可便謂世間無仙人也。人有賢愚,皆知己身之有魂魄,魂魄分去則人病,盡去則人死。故分去則術家有拘錄之法,盡去則禮典有招呼之義,此之為物,至近者也。然與人俱生,至乎終身,莫或有自聞見之者也,豈可遂以不聞見之,而雲無之乎? 若夫輔氏報施之鬼,成湯怒齊之靈,申生交言於狐子,杜伯報恨于周宣,彭生托形于玄豕,如意假體於蒼狗,灌夫守田蚡,於義掊,燕簡蓐收之降于莘,欒侯之止民家,素薑之說讖緯,孝子之著文章,神君言於上臨,羅陽仕于吳朝,鬼神之事,著於竹帛,昭昭如此,不可勝數。然而蔽者猶謂無之,況長生之事,世所希聞乎?望使必信,是令蚊虻負山,與井蛙論海也。俗人未嘗見龍麟鸞鳳,乃謂天下無有此物,以為古者虛設瑞應,欲令人主自勉不息,兾致斯珍也,況於令人之信有仙人乎? 世人以劉向作金不成,便謂索隱行怪,好傳虛無,所撰列仙,皆複妄作。悲夫!此所謂以分寸之瑕,棄盈尺之夜光;以蟻鼻之劍,捐無價之純鉤,非荊和之遠識,風胡之真賞也。斯朱公所以郁悒,薛燭所以永歎矣。作金皆在神仙集中,淮南王抄出,以作鴻寶枕中書。雖有其文,然皆秘其要,必須口訣,臨文指解,然後可為耳。其所用藥,複多改其本名,不可按之便用也。劉向父德,治淮南王獄中所得此書,非有師授也。向本不知道術,偶偏見此書,便謂其意盡在紙上,是以作金不成耳。至於撰列仙傳,自刪秦太史暨漢書中出之,或所親見,然後記之,非妄言也。 狂夫童謠,聖人所擇。蒭蕘之言,或不可遺。采葑采菲,無以下體。豈可以百慮之一失,而謂經典之不可用;以日月曾蝕之故,而謂玄象非大明哉?外國作水精椀,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,今交廣多有得其法而鑄作之者。今以此語,俗人殊不肯信,乃雲水精本自然之物,玉石之類,況於世間,幸有自然之金,俗人當何信其有可作之理哉?愚人乃不信黃丹及胡粉,是化鉛所作;又不信騾及駏驉,是驢馬所生。雲物各自有種,況乎難知之事哉!夫所見少則所怪多,世之常也。信哉此言!其事雖天之明,而人處覆甑之下,焉識至言哉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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