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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范仲淹墓誌銘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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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富弼撰) 皇祐四年夏五月二十日甲子,資政殿學士、戶部侍郎范仲淹以疾薨于徐。吏走驛馬,以公喪聞。天子感慨不一,御垂拱殿朝,特贈兵部尚書。太常考行,謚“文正”。録孤賻物,悉用加等。中外士大夫駭然相吊以泣,至於岩壑處逸,無不痛惜之。其孤護帷幘還洛,卜以是年十二月一日壬申,葬于河南縣萬安山尹樊里先隴之側。孤馳使來求銘,將納于竁。曰: 公之先始居河内,後徙長安。唐垂拱中,履冰相則天,以文章稱,實公之遠祖也。四代祖陏,唐末爲幽州良鄉縣主簿,遭亂奔二浙,家於蘇之吳縣,自爾遂爲吳人。時中原多故,王澤不能逮遠,於是世食銭氏之禄。蘇州粮料判官夢齡,以才德雄江右,即公之曾王父也。判官生贊時,幼聰警,嘗舉神童,任祕書監,集《春秋》洎歷朝史爲《資談録》六十卷,行於時。祕監生墉,博學善属文,累佐諸王幕府。端拱初,隨錢俶納國,終武寧軍節度掌書記。公即掌記之第三子也。朝廷以公貴,用太保、太傅、太師追贈三代,又擇徐、許、越、吳四大國,追封王妣陳氏、妣陳氏、謝氏爲太夫人。 公諱仲淹,字希文,不幸二歲而孤。吳國太夫人以北歸之初亡,親戚故舊,貧而無依,再適長山朱氏。公既長,未欲與朱氏子異姓,懼傷吳國之心,姑姓朱。後從事於亳,吳國命始奏而復焉。 公少舉進士,祥符八年中第,調廣德軍司理椽,權集慶軍節度推官。制置使舉監泰州西溪塩廪,以勞進大理丞。又舉知興化縣,建州關隸,以吳國老疾辞,監楚州粮料院。丁憂去官。服除,晏丞相以文學薦公于朝,試可,署祕閣校理。時章獻皇太后臨政已已,歲冬至,上欲率百僚爲夀,詔下草《儀注》,搢紳失色,相視雖切切口語,而畏憚無一敢論者。上又專欲躬孝德以勵天下,而未遑餘恤。公獨抗疏曰:“人主北面是首顧居下,矧爲后族强偪之階,不可以爲法。或宫中用是爲家人禮權而卒於正,斯亦庶乎其可也。”疏奏,遂罷上夀儀,然后頗不懌。尋岀爲河中府通判,轉殿中丞。謀葬吳國,再請通判陳州,遷太常博士。聞京師多不關有司而署官賞者,訪焉,出於中旨,廼附驛奏,疏甚懇至,願以上官賀婁事爲戒。 明年,章獻后棄長樂,擢爲右司諫。属朝廷用章后遺令,策太妃楊氏爲皇太后與政。制出,都下詾詾。公上疏極諫:“古者立太后,所以尊親也,不容冀幸於其間。武武相躡,一二而數,况復稱制以取惑天下耶?臣恐後世有以窺之者。”上悟,第於后泣號而止。 公殫補闕失,無所阿忌,貴倖仄目,不欲久留諫職。因江淮飢,以才命公體量安撫,雖别領走外,亦懇懇不忘憂國。途中上《時弊十事》,皆政教之大者。累月還朝,適議廢郭后,上書曰:“后者君稱,以天子之配至尊,故稱后。后所以長飬陰教而母万國也,故繫如此之重,未宜以過失輕廢立。且人孰無過,陛下當面諭后失,放之别舘,揀妃嬪之老而仁者,朝夕勸導,俟其悔而復其宮,則上有常尊,而下無輕議矣。”書奏不納。明日,又率其属及群御史伏閤門論列,如前日語。上遣中貴人揮之,令詣中書省。宰相窘,取漢唐廢后事爲解。時吕夷簡爲相,公曰:“陛下天資如堯舜,公宜因而輔成之,奈何欲以前世弊法累盛德耶?”中丞孔道輔名骨鯁,亦扶公,議論甚切直。又明日晨,率道輔將留百辟班揖宰相廷辨,抵漏舍,會降知睦州,臺吏促上道。在郡歲餘,知蘇州。 朝廷知清議属公,就拜禮部員外郎、天章閣待制,召還。有入内都知閻文應者,專恣不恪,事多矯旨以付外,執政知而不敢違。公聞知而不食,將入辨,謂若不勝,必不與之俱生,即以家事属長子。明日,盡條其罪惡聞於上,上始知,遽命竄文應嶺南,尋死于道。公自還闕,論事益急。宰相陰使人諷公:“待制主侍從,非口舌任也。”公曰:“論思者,正侍臣之事,予敢不勉?”宰相知不可誘,乃命知開封府,欲撓以劇煩,而不暇他議,亦幸其有失,即罷去。公處之罙月,威斷如神,吏縮手不敢侮其奸,京邑肅然稱治。于時官方無紀,每對,未嘗不爲上力陳治亂之道,皆由用人得失,此實宰相之職也。天子日擁万幾,非所宜專,然不可以不察。因取職局官品,以類選次,至於超遷序進,附見其下,爲圖以獻,庶上易覽。宰相益不悅,嗾其黨短公於上前。公亦連詆宰相,坐是去閣職,貶知饒州。是日,上《封贈書》,論公以忠義獲譴,極道所不可者,皆當世英豪。宰相指爲朋黨,相繼謫去。治饒未久,徙潤,又徙越。 寶元初,羌人壓境叛,間歲悉衆寇延州,大將戰沒,關中警嚴。於是還公舊職,移知永興軍,道授陝西都轉運使。議者謂“將漕之任,不預戎事”,遂改充經略安撫副使,仍遷龍圖閣直學士、吏部員外郎以寵之。至部,首按鄜延。時延安始困兵火,障戍掃地,城外即寇壤,巋然孤壘,人心危恐,廢食待竄。凡朝廷遣守,皆以事避免。既遷延不時往,公遂留不行。騎奏“願兼領延州事,以待寇之復來”,上嘉而從之。 属亡戰日久,兵無紀律,猝有外警,蕩然不支。公於是大閱州兵,得萬八千,析爲六將,分命禆佐訓飭,不數月,舉爲精銳,士氣大振,莫不思戰。而寇知我有備,即引去。朝廷推其畫,諸路皆以爲法。成青澗城。復散亡属羌萬餘帳,開營田數千頃,以收軍實。人視邊塞,其完固如山立不可動,謂“宜討賊,不可坐守老吾師。”朝廷下其議,將從之,公執猶以爲未也。 無幾,涇原師出,敗于好水川。天子由是益信公智謀過人遠甚。前此,賊以書署僣號,遺公請和。公不忍俾朝廷報賊,乃自占答,黜其僣署,爲陳逆順禍福,立遣使者還。未岀境,聞好水川敗,始悟賊書譎而非誠,益自信立報爲是。執政以公擅報,罪當誅。上知公其責,止命削一官,降知耀州。幾月,拜戶部郎中,起知慶州。尋遷左司郎中、本路經略安撫招討使兼兵馬都部署。有馬砦者,素爲賊衝,然地與境相衝,久不能城。公至,自領牙兵,岀不意,駐柔遠砦,别遣蕃將取其地,得之。先命長子入據以率衆,公亦親往勞士。有頃,賊三萬騎叩城下,公麾兵血戰,則遽北,戒諸將勿追。已而果有伏兵夜遁。城既立,詔名“大順。”徐又城細腰,復胡盧等寨,招明珠、滅臧二强族各萬餘人,及並、環千餘帳内附。自此環慶属羌悉爲吾用。 先是,卒驕難使,主將咸務姑息。公築延慶諸城堡,募民不足,乃雜使禁旅,盖素服公威惠勞苦,雖且死不怨。久之,涇原師再喪,定川關轉復震,而虞變生。公知,親率垓下兵連夜赴援,且將邀賊歸路擊之。會已出塞,遂班師。因移其兵耀于關輔,人心由是大定。初,定川事聞,上頗駭,謂侍臣曰:“得范仲淹出援,吾無憂矣。”數日,公奏至,上大喜,懷其章示執政曰:“吾知范仲淹可用。”加樞密直學士、右諫議大夫。時朝廷以戍卒屢衂,議黥鄕人懼甚,竄匿不願黥。公改命,但刺其手,非校戰,請農于家。後罷兵,獨環慶路鄉軍得復爲民。民德公,至于今不忘。朝廷尋盡以西路委公,置府於涇州,授陝西四路經略安撫招討使。方謀取横山故地,漸復靈、夏,然後可以誅賊。賊知亡無日,懼不克當,因遣使講和。 明年春,召公爲樞密副使,凡五讓不從,乃拜之。輿議謂公有經綸之才,不宜局於兵府。是秋,改參知政事。上倚公右於諸臣,公亦務盡所藴以圖報。然天下久安,則政必有弊者,三王所不能免。公將劘以歲月,而人不知爲悠久之道也。上方銳於求治,間數命公條當世急務,求公始末。奉詔每辞以事大不可忽致。於是露熏降手詔,再遣内臣就政事堂督取,開龍圖閣,給紙扎,令立疏者各一日,面詰者不可數,退曰:“吾君求治如此之切,其暇歲月待耶?”即以十策上之,盖取士、課吏、減任子、更衛兵、擇守宰、謹敕令、厚農桑之類者。又先時别上法度之說甚多,皆所以抑邪侫,振紀綱,扶道經世,一一可行。上覽奏褒納,益信公忠耿,不爲身謀卹也。遽下二府促行。論者漸齟齬不合,作謗害事。公知之如不聞,持之益堅。 明年秋,邊奏疑若有警者,公慮帥臣恃和而懈,因懇請按邊,即命河東、陝西宣撫使。麟州向者亦被寇掠,邈然在賊腹中,本道帥病無供給,奏欲棄之,曰:“麟棄,疆塲日蹙,不可。請復廢障,使民耕于鄙。”於是得不棄。又代郡西四州軍附邊有廢地尤廣,著令禁不得耕,郡縣以敵嫌,不敢正視。前歐陽修來使,盡籍其利害,請弛禁,許人耕以輸,可代轉輓之勞。以帥議不協,罷公。至於其利大且亡所嫌者,屢奏如脩議便。後止耕岢嵐一境,而塞粟已充矣。公既度陝,以西羌好難保,而邊計尚缺,疏手奏願解政事,復領四路,以捴護諸將。即除授資政殿學士、知邠州,兼陝西四路安撫使。以疾請鄧州,遷給事中。三年,又請浙郡,因得厝先人之墓。移杭州,加禮部侍郎。祀明堂,復遷戶部,又移青州,兼東路安撫使。幾歲病疾,又請頴肩輿至彭門,遂不起,年六十四。 公爲學好明經術,每道聖賢事業,輒跂聳勉慕,皆欲行之於己。自始仕,慨然有康濟之志,凡所設施,必本於仁義,而將之以剛决,未嘗爲人屈撓。歷補外職,以嚴明馭吏,使不得欺,於是民皆受其賜。立朝益務逕雅,事有不安者,極意論辯,不畏權倖,不蹙憂患,故屢亦見用。然每用必黜之,黜則忻然而去,人未始見其有悔色。或唁之,公曰:“我道則然,苟尚未遂棄,假百用百黜亦不悔。”噫!如公乃韓愈所謂“信道篤而自知明”者也。在陝西尤爲宣力,以儒者奉武事。又邊備久廢,忽而王師新敗,剥喪破漏,而莾乎無所取濟。公周施安集,坐可守禦,畜銳觀釁,適圖進討。會羌人復修貢,朝廷始議息兵,乃從其請,於是不能成殄滅之功。然其閱武練將,可以震敵,城要属雜羌,可以扼寇,此後世能者未易其過也。 至於懇田阜財,立法著信,愛民全國體,赫赫在人耳目,皆可爲破賊之地者,又可道哉!其歷二府,纔歲餘而罷。若夫天下至重,久安之弊至深,而欲以一二歲臨之而望治,雖愚者知其不可得。况所奏議,阻而不行者十八九,行者又即改廢不用,兹所以重主憂而生民未得安也。宣撫之初,讒者乘間鋒起,盖以奇中,造端飛語,無所不及,甚者必欲擠之以死而後已。賴上寬度明照,知公無他,始終保全,獲歿牖下。嗚呼,道之難行也,而至是乎!憸人苟欲伸己志而不志乎邦家,此先民所以甘藜藿而蹈江海也。 公天性喜施與,人有急必濟之,不計家用有無。既顯,門中如賤貧時,家人不識富貴之樂。每撫邊,賜金銀甚,而悉以遺將佐。在杭,盡以餘俸買田於蘇州,號義莊,以聚疏属,而歛無新衣,友人醵資以奉葬。諸孤無所處,官爲假屋韓城以居之。遺表不干私澤。此益見其始卒志於道,不爲禄仕岀也。作文章猶以傳道名世,不爲空文。有文集二十卷,奏議十七卷,兩府論事三卷。 娶李氏,故參知政事昌齡之姪,封金華縣君,卒於鄱陽,今舉而附焉。 四子:純佑,守將作監主簿,少有氣節,以疾廢于家;純仁,進士第,光禄寺丞;純禮,太常寺太祝,皆温厚而文,識者曰:范氏有子矣。 三女:長適殿中丞蔡交,次適封丘主簿賈蕃。 諸孫三:長正臣,守將作監主簿。 一男純粹、一女、二孫幼。 銘曰: 公之世系,源于陶唐。晉會食范,厥姓始彰。 睢、痤、蠡、增,滂、寗、雲、質,兹惟聞人,間代而出。 或霸戓季,所有何述。粤自得姓,千五百年。 獨公挺生,爲天下賢。涉聖之餘,掲厲泗沿。 道尊德雄,事公日繁。人獲一善,謂其難。 公實百之,如無有然。遭時得君,位亦顯焉。 罹此讒慝,志莫究宣。元元卒艱,噫嘻乎天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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