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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 義論議讚


  ◎義

  ▼易義

  乾上乾下,内外中正,聖人之德位乎天之時也。德内也,位外也。九二,君之德,九五,君之位。成德于其内,充位于其外。聖人之德居乎誠而不遷,有時舍之義,故曰“見龍在田。”德昭于中,故曰“利見大人。”天下文明,君德也。聖人之位,行乎道而不息,有時乘之義,故曰“飛龍在天。”位正於上,故曰“利見大人。”乃位乎天,德於是乎位矣。或者泥於六位之序,止以五爲君,曾不思始畫八卦,三陽爲乾,君之象也,豈俟於五乎?三陰爲坤,臣之象也,豈俟於四乎?震爲長子,豈俟重其卦而始見於長子乎?明夫乾,君之象,既重其卦,則有内外之分。九二居乎内,德也。九五居乎外,位也。餘爻則從其進退安危之會而言之,非必自下而上,次而成之也。如卦言六龍,而九三不言龍而言君子,蓋龍無乘剛之義,則以君子言之,隨義而發,非必執六龍之象也。故曰“易無體”,而聖人之言豈凝滯於斯乎?

  咸,陰進而陽降,(兌陰卦,艮,陽卦。)上下交感之時也,與泰卦近焉。(泰卦“天地交而萬物通”,咸卦:天地感而萬物化生。)然則泰卦三陰進于上,三陽降于下,極於交而泰矣,故曰“萬物通。”咸卦陰進而未盡達也,陽降而未盡下也,(下卦猶有二陰,上卦猶有二陽。)感而未至於泰矣,故曰“萬物生而猶未通也。”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,是感之無窮,而能至乎泰者也。感而不至,其道乃消,故至騰口,薄可知也。

  恒,陽動陰順,剛上柔下。(震,陽也,剛動于上。巽,陰也,柔順于下。)上下各得其常之時也。天尊地卑,道之常矣。君處上,臣處下,理之常矣。(上陽卦,天與君之道也。下陰卦,地與臣之道也。)男在外,女在内,義之常矣。(震爲長男,巽爲長女。)天地君臣男女,各得其正,常莫大焉。諸卦多以有應爲吉,此卦六爻皆應,而爻無元吉者,何也?夫吉於應者,相求以濟之時也。常者,上下各得其所之時矣。故以剛柔皆應爲常,而不以獲應爲吉。是以士之常也,在於已,不在於人。諸侯之常也,在於政,不在於隣。天子之常也,在於道,不在於權。故曰:“聖人久於其道,而天下化成。”堯舜爲仁,終身而已矣。其知常也哉!

  遯,陰進陽退,(二陰進之于内,四陽退之于外。)柔佞入而剛正出,君子遯去之時也。夫柔勝於剛,則小人制君子矣,辱可逃乎?柔未勝剛,則君子辱可遠也,未見制於小人焉。此卦二陰而四陽,柔未勝剛,小人始浸而長也。君子知吉之先,辨禍之萌,思遠其時也,可不遯乎?故遯之爲義,尚乎遠也。是以最在内者,有“遯尾”之危,最在外者,有“肥遯”之利。子曰:“知幾其神,始可與言遯也已矣。”

  大壯,剛以震而陰摧,(内剛外震,二陰剝焉。)君子威而小人黜,政令剛嚴之時也。陽於陰爲大也。陽進陰退,大者壯而小者喪矣。夫雷在天上,萬物以震;威行天下,萬邦以恐。天地之壯見乎雷,聖人之壯見乎威。壯而不節於天下,暴矣,壯其喪矣。是以君子非禮弗履,以保其壯也。故九二、九四,以陽居陰,體剛而處巽,乃復獲乎“貞吉。”餘爻皆不克全其壯也已。

  晉,順而上行,奉于文明。(坤,順也。離,明也。)君子嘉遇顯進之時也。夫上無文明,賢斯遁矣。今文明麗于上,君子可不進乎?其進也,柔順内融,(内卦坤也。有柔順之義。)則上不拒其逼矣,故曰“晝日三接”也。英華外著,(外卦文明,有英華之德。)則衆不疑其行矣。故曰“君子以自昭明德。”蓋明出地上,如日之升,君子當其象也,豈復昧哉?其伊尹之時歟!

  明夷,陰上明下,其義病矣;火入地中,其光翕矣,蔽賢傷善之時也。夫文明在上,則賢者遂進;文明在下,則善人用傷,其商之末世耶?“君子用晦,然後免於其難。”然則文王其不用晦乎?何以嘗幽之耶?文王蓋有國焉,德加於人,晦之難也,故以文明入于難,終以柔順而出矣。箕子雖無政焉,而最近於闇,故自辱其身,以晦其道,然後乃免。故“文明在下”,難哉!聖賢其猶病諸,變斯時者,惟九三乎!得其大首,其湯、武之事歟!

  家人,陽正於外,(謂五也。)陰正於内,(其二也。)陰陽正而男女得位,君子理家之時也。明乎其内,禮則著焉;(内卦明也。)順乎其外,孝悌形焉。(外卦順也。)禮則著而家道正,孝悌形而家道成。成必正也,正必成也。聖人將成其國,必正其家。一人之家正,然後天下之家正;天下之家正,然後孝悌大興焉。何不定之有?故曰:“刑于寡妻,以御于家邦。”然則正家者,貴閑其初也。故初九有悔,閑得其道,乃首得悔亡。至于九五,“王假有家”,則天下化成,故勿恤而吉也。

  睽,火炎澤潤,其性不同,炎從上,潤從下,其道違而不接,物情睽異之時也。陰陽不接而天地睽,日月不接而晝夜睽,禮義不接而男女睽,君臣不接而上下睽,情類不接而萬物睽。夫然,則天地萬物之理,從何而亨乎?故睽之時義不可久也,必變而通之,合睽以成其化。天地睽也,而陰陽合焉;(其禮睽,其義合。)晝夜睽也,而日月交焉;男女睽也,而禮義成焉;上下睽也,而君臣會焉;萬物睽也,而情類聚焉。夫未合之時,體乖志疑,動虞蹇難,求援而濟者也,故其爻皆以有援免。至于上九,睽極而通,則“説弧遇雨,羣疑亡”也。

  蹇,止於險中,險難在前,未可進之時也。觀其名,與屯卦近焉。(屯亦難也。)然則屯已動乎險中,難可圖也。《蹇》猶止乎險中,難未可犯也。惟二爲王臣,(得位應五,)君在險中而與已應,始可匪躬而往焉。餘皆往蹇而弗濟。君子藏器於身,待時而動,其庶幾乎。

  解,動乎險外,出險散,否之時也。小人爲險,君子乃否。小人既退,君子乃振。故六五象曰:“君子有解,小人退也。”是故天地否散,雷雨並興;聖賢否散,慶施遂行。武王發粟散財,其有解之時也矣。

  損,山澤通氣,(艮爲山,兑爲澤。)其潤上行,取下資上之時也。夫陽實也;陰,虚也。下卦二陽,上卦二陰,取陽資陰,以實益虚者也。虚者反實,則實者反虚矣。然則下者上之本,本固則邦寧。今務於取下,乃傷其本矣,危之道也。損之有時,民猶説也;(兑爲説。)損之無時,澤將竭焉。(兑爲澤。)故曰“川竭必山崩”,此之象也。無他,下涸而上枯也。“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”,其斯之謂歟!

  益,剛來而助柔,損有餘而補不足。(上卦陽多,故曰“有餘。”下卦陽少,故曰“不足。”)自上惠下之時也。天道下濟,品物咸亨;聖人下濟,萬國咸寧。益之爲道大矣哉!然則益上曰損,損上曰益者,何也?夫益上則損下,損下則傷其本也,是故謂之損。損上則益下,益下則固其本也,是故謂之益。本斯固矣,榦斯茂矣,源斯深矣,流斯長矣。下之益上,則利有竭焉;上之益下,則因其利而利之,何竭之有焉?是故木以動也,(上木下動),涉大川而無患;雷風與也,(上風下雷),興萬物而無疆。明《益》之道,何往而不利哉!

  夬,一陰處高而羣陽伐之,以大制小,以正黜邪之時也。時皆剛正,柔佞豈得而據乎?夫君子道微之時,法令常密而或失之者,何也?内有小人也。小人道微之時,法令常顯而無忌者,何也?内皆君子也。此卦一柔而乘五剛,危可知矣。五剛而決一陰,易可知矣。故揚于王庭而不忌,賞罰明行之際歟。舜舉八元而去四凶,此其時矣。萃澤處於地,(兑爲澤,坤爲地。)其流集矣。上説下順,其義親矣,物情和聚之時也。上以說臨下,下以順奉上,上下莫不聚乎?天地亨而萬物以類聚,大人亨而天下以義聚。觀其所聚,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《彖》言“剛中而應”者,取其上下相應,以成萃聚之義而已。若夫萃天下者,豈私其應哉?必也以虚受人,然後能萃其天下。故九五以大人之位而“匪孚”者,以其應之於一,不能盡天下之誠。惜哉!無私則至矣。

  升,地中生木,其道上行,君子位以德升之時也。夫高以下爲基,木始生於地中,其舉遠矣。聖人日躋其德而至于大寶,賢者日崇其業而至于公圭。以順而升,物不距矣。故爻無凶咎,初則大吉,二則有喜,三則無疑,四則用亨,五則貞吉。惟上六極而猶升,則爲冥昧。若能知其消息,猶可爲利,故曰“冥升,利于不息之貞。”

  困,水在澤下,澤方竭焉,其道不加於物,君子困窮之時也。夫水者,浸於外而後施於物,今伏於其内,何施之有?是則川澤竭而伏其流,君子困而隱其道。困於險而不改其說,(坎,險也。兑,說也。)其惟君子乎,能固窮而樂道哉。苟不安其困,欲尚口而去之,窮斯甚矣。知此時者,卷而懷之,極然後反,其困必亨,故曰“困亨。”夫子之於陳蔡也,豈其憂乎?井木爲泉之底,井道治而其施外彰,君子居德遷惠之時也。夫井,居其地而不可改,其泉之出也,無所不利。君子居於德而不可移,其惠之遷也,無所不仁。唯井也,施之而不窮,存之而不溢。惟德也,常施於人而不見其虧,獨善於身而不見其餘,故曰“井,德之地”,不其然乎?革,火水相薄,變在其中。聖人行權革《易》之時也。夫澤有水則得其宜,今澤有火,是反其常矣。天下無道,聖人革之以反常之權。然而反常之權,天下何由而從之?以其内文明而外説也。(内卦文明,外卦兑説。)以此之文明,易彼之昏亂,以天下之説,易四海之怨,以至仁易不仁,以有道易無道,此所以反常而天下聽矣。其湯武之作耶?苟道德不去,雖湯武日生,當爲天下之助,何反常之有焉。

  鼎,以木順火,鼎始用焉,聖人開基立器之時也。夫天下無道,聖人革之。天下既革而制作興,制作興而立成器,立成器而鼎莫先焉。故取鼎爲義,表時之新也。湯武正位,然後改正朔,變服章,更器用,以新天下之務,其此之時歟?故曰:“革去故而鼎取新。”聖人之新爲天下也,夫何盛焉?莫盛乎享上帝而養聖賢也。享上帝而天下順,養聖賢而天下治,不亦盛乎!

  震,雷相從而興,威動萬物,内外皆震,君子心身戒懼之時也。萬物震,其道通焉。君子震,其德崇焉。君子之懼於心也,思慮必慎其始,則百志弗違於道;懼於身也,進退不履於違,則百行弗罹于禍。故“初九震來而致福”,慎於始也;“六二震來而喪貝”,履於危也。(六二乘剛)夫震者,長子之道也。長子有威,驚遠而懼邇,然後能主宗廟之器,而祭祀不輟也夫。

  艮,山相當而各止其所,内外不相與,(六爻皆無應。)上下静止之時也。天地動而萬物生,日月動而晝夜成,聖賢動而天下亨。今其止者,君子理不可動之時也。故此卦無元亨貞之德者,以其道不行焉。然止之爲道,必因時而存之。若夫時不可進,斯止矣;高不可亢,斯止矣;位不可侵,斯止矣;欲不可縱,斯止矣。止得其時,何咎之有?故曰:“時止則止,時行則行。動静不失其時,其道光明。”非君子其孰能與於此乎?

  漸,山止生木,日益其高,君子漸進之時也。夫内止而不躁,外巽而不争,以斯而進,不亦漸乎?長女得位乎其外,故曰女歸吉。然則女生而知其嫁也,必漸而及時,然後有歸焉。君子學而知其仕也,必漸而成德,然後有位焉。故升高必自下,陟遐必自邇。乾陽漸進而至于在天,《坤》陰漸進而至于堅氷,天地不能踰,而况於人乎?苟内不止而躁,外不巽而争,則失漸之道,犯時之忌,豈正邦之有焉?

  豐,文明以動,無往不亨,王道開泰之時也。夫雷電之至,隱者彰而否者亨;聖賢之造,困者通而幽者顯。於是制乎禮以序天下之倫,作乎樂以興天下之和,物物昌而無不大也,是以謂之豐。然則日之動也,(下離日也,上震動也。)豐于正中焉;文明之動也,豐于皇極焉。過乎正中,日斯昃矣;過乎皇極,文明虧矣。故曰宜日中,進於大而戒于盈也,丕哉!

  旅,火麗山而不久其處,君子羇旅之時也。君子羇旅之時,處無其位,何能與物大通?然則内止而不動于心,外明而弗迷其往,以斯適旅,故得小亨而貞吉。夫旅人之志,卑則自辱,高則見嫉,能執其中,可謂智矣。是故初瑣瑣而四不快者,以其處二體之下,卑以自辱者也。三焚次而上焚巢者,以其據二體之上,高而見嫉者也。二懷資而五譽命者,柔而不失其中者也。君子旅之時也,道其然乎!

  巽,風從至,而物莫之違,上下皆順,命令宣行之時也。夫上下弗順,雖令不從。今上下皆順,故可申命而行事也。若夫巽之爲德,其失也偽,非君子體之,則入乎柔邪之道矣。觀其名雖近於謙焉,然則謙之爲體,内剛而外柔,(謙卦,坤外艮内,坤柔而艮剛也。)降於禮而不降於德者也,是以亨,君子有終。巽之爲體,内外皆柔,可以行權,未可以終義。惟五以中正而志行,乃得小亨,利有攸往,利見大人。是故謙之六爻皆無凶咎,巽之六爻則美惡半矣。

  兑,澤重潤而上下皆説,君子推恩敷惠之時也。夫説萬物者,莫説乎澤,今復重之,民説而無疆者也。勸天下者,莫大乎推恩而敷惠,則順乎天,應乎人,而王道亨。不然者,反此。若夫威以先民,民重其勞;威以犯難,民重其死。故周文爲臺,而人謂神靈者,忘其勞也;楚子下令,而人如挾纊者,忘其死也。然則説之爲德,其失也佞。上下皆説之時,必内存其剛正,然後免佞之情,故曰説以利貞。

  ◎論

  ▼帝王好尚論

  老子曰:“我無爲而民自化,我好静而民自正,我無欲而民自富,我無事而民自樸。”此則述古之風,以警多事之時也。三代以還,異於太古,王天下者,身先教化,使民從善。故禮曰:“人君謹其所好惡,君好之則民從之。”孔子曰:“上好禮,則民莫敢不恭,上好義,則民莫敢不服,上好信,則民莫敢不用情。”由此言之,聖帝明王豈得無好,在其正而已。堯設敢諫鼓,建進善旌,舜好問而成至化,禹拜昌言而立大功。湯五聘伊尹,文王恭迎吕望,周公握髪吐哺以待白屋之士,鄭武公好賢而詩雅歌之,燕昭王築臺募士,而智者歸之。斯聖賢好尚如是之急也。桀紂好利欲,不好諫諍,而天下亡。秦好兵刑,不好仁義,而天下歸漢。隋煬帝好逸豫,不好恭儉,而天下歸唐,使桀紂好諫諍,秦好仁義,隋煬帝好恭儉,豈有畏亂之禍哉?

  ▼選任賢能論

  王者得賢傑而天下治,失賢傑而天下亂。張良、陳平之徒,秦失之亡,漢得之興。房、杜、魏、褚之徒,隋失之亡,唐得之興。故曰:得士者昌,失士者亡。《書》曰:“先王昧爽丕顯,坐以待旦,旁求俊彦,啟迪後人。”其勤求人材,如是之急也。然則求之之道,不可一端。臯陶贊禹曰:“亦行有九德,(言人性行有九德,以考真偽則可知。)乃言曰:‘載采采’”,(載,行。采,事也。稱其人有德,必言其所行某事某事爲騐。)禹曰:“何?”臯陶曰:“寬而栗,(性寬洪而能莊栗。)柔而立,(和柔而能立事。)愿而恭,(慤愿而恭恪。)亂而謹,(亂,治也。有治而能謹。)擾而毅,(擾,順也。致果爲毅。)直而温,(行正直而氣温和。)簡而廉,(性簡大而有廉隅。)剛而塞,(剛斷而實塞。)彊而義,(無所屈撓,動必合義。)彰厥有常,吉哉。”(彰,明。吉,善也。明九德之常,以擇人而官之,則政之善。)

  孔子之門人目以四科:一曰德行,謂顔淵、閔子騫也(顔淵聞一知十);二曰政事,冉有、季路也;三曰言語,宰我、子貢也(子貢使於諸國而不辱君命也);四曰文學,子游、子夏也(經緯天地曰文,禮樂典章之謂也,游、夏能述之者也)。此所謂求人之道,非一端也。又書之説命篇曰:“旁求俊乂,列于庶位。”是朝廷庶位,惟俊乂是求。唐太宗曰:“天下英雄,落吾彀中。”語曰:“邦有道則智,邦無道則愚。”智則可與治國家安天下,愚則可與避怨惡而全一身。故聖人以俊乂爲得,不以柔訥爲行。如以柔訥爲行而寵之,則四海英雄無望於時矣。使英雄失望於時,則秦失張陳,隋失房、杜,豈不悮天下之計哉?

  ▼近名論

  老子曰:“名與身孰親?”(言人知愛名,不如愛其身之親也。)莊子曰:“爲善無近名。”(言爲善近名,人將嫉之,非全身之道也。)此皆道家之訓,使人薄於名而保其真。斯人之徒,非爵祿可加,賞罰可動,豈爲國家之用哉?我先王以名爲教,使天下自勸。湯解網,文王葬枯骨,天下諸侯聞而歸之,是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也。太公直釣以邀文王,夷、齊饑死于西山,仲尼聘七十國以求行道,是聖賢之流,無不涉乎名也。孔子作春秋,即名教之書也。善者褒之,不善者貶之,使後世君臣愛令名而勸,畏惡名而慎矣。夫子曰:“疾沒世而名不稱。”易曰:“善不積不足以成名。”然則爲善近名,豈無偽邪?

  臣請辯之。《孟子》曰:“堯舜,性之也;(性本仁義。)三王,身之也;(躬行仁義)五霸,假之也。”(假仁義而求名。)後之諸侯,逆天暴物,殺人盜國,不復愛其名者也。人臣亦然。有性本忠孝者,上也;行忠孝者,次也;假忠孝而求名者,又次也。至若簡賢附勢,反道敗德,弑父叛君,惟欲是從,不復愛其名者,下也。人不愛名,則雖有刑法干戈,不可止其惡也。武王克商,式商容之閭,釋箕子之囚,封比干之墓,是聖人敦奬名教,以激勸天下。如取道家之言,不使近名,則豈復有忠臣烈士爲國家之用哉?

  ▼推委臣下論

  天生兆人,得王乃定,萬幾百度,不可獨當。内立公卿大夫士,外設公侯伯子男,先擇材以處之,次推公以委之。然則委以人臣之職,不委以人君之權,臣請辯之。夫執持典禮,脩舉政教,均和法令,調理風俗,内養萬民,外撫四夷,師表百僚,經緯百事,此宰輔之職也。練兵戎,謹城壁,脩方略,威夷狄,此將帥之職也。肅朝廷之儀,觸搢紳之邪,此御史府之職也。治繁劇,制豪猾,此京尹之職也。至於金榖刑法,各有攸司之職矣。撫民人,宣風化,均徭役,平賦斂,此刺史、縣令之職也。此皆人臣之職,不可不委之也。若乃區别邪正,進退左右,操榮辱之柄,制英雄之命,此人主之權也,不可盡委於下矣。何以明之?《論語》孔子曰:“天下有道,政不在大夫。”(注云:“制之”由君也。)晉委三卿,(趙文子、韓宣子、魏獻子。)延陵季子曰:“晉國之政,歸此三家矣。”後果分晉爲三國。

  漢高祖招納羣英,有將將之權而取天下。至于子孫,不知祖宗之謀,而獨委霍光,又獨委王鳳,至于王莽,皆有大禍,西漢遂傾焉。後漢光武親用二十八將而取天下,後之子孫不知祖宗之謀,而獨委后族,至于宦官,故姦雄競起,以去惡爲名,東漢遂傾焉。魏委司馬,晉委劉裕,其禍亦然。唐太宗駕馭英雄,取天下,致太平。至高宗朝,李義府以立后之功,獨見委用,陷害忠良,天下憤怨。明皇初用姚崇、宋璟爲相,而天下大治,推心委之,遂成故事。及李林甫代其任,仍復委之。林甫姧邪,能中傷善人,朝廷無敢言得失者。於是明皇不聞諫諍,自謂宰相得人,泰然無爲矣,言路已絶,故至祿山犯關嚮闕,而明皇不知。一旦喪亂,天下瓦解,唐德遂衰。

  初以推委而天下治,終以推委而天下亂,何弊之然哉?當推委之際,擢十人,上從其九,是九分之恩出於下矣。如此,則數年之間,左右前後皆權臣之黨也。若黜辱十人,上從其九,是九分之威出於下矣。如此,則數年之間,中外遠近無敢忤權臣者,故下之情不達,而上之勢孤矣。此明皇之失,爲後代之鑒。

  王者將收其權,必先采人。采人爲難,豈無其要?孔子之辨門人,標以四科:一曰德行,二曰政事,三曰言語,曰曰文學。以四科辨之,思過半矣。然則朝廷清要之位,覬覦者衆,必審賢以與之;賢傑之材,讒嫉者衆,必先時以辨之。是故先王孜孜求賢,以備選用。且千官百辟,豈能獨選,必委之於輔弼矣。惟清要之職,雄劇之任,不可輕授於人,僉諧之外,更加親選。

  聖帝明王常精意於求賢,不勞慮於臨事。精意求賢,則日聰明而自廣;勞心臨事,則日叢脞而自困。宜乎屏煩細而廣詢訪。其深於正道,有憂天下之心,可備輔相者記之;其精於經術,通聖人之旨,可備顧問者記之;其敢言正色,有端士之操,可備諫諍者記之;其能言方略,有烈士之風,可備將帥者記之。如斯之人,精而求之,熟而觀之,然後寘清要之職,授雄劇之任,使人人竭力,争爲腹心。於是乎得以操榮辱之柄,制英雄之命,庶務委于下,而柄歸于上,始可以言無爲矣。猶復置御史大夫、中丞,使搢紳無敢慢者;置諍臣七人,使言路無敢蔽者;置門下封駮司,使制勅無得悞者。此又推委無爲之中,而不廢其防,不失其權者矣。若留意逸豫,不孜孜於求賢親選之時,無賢可用,則進退賞罰復歸於下。雖有爵祿,不足爲上之恩;雖有誅罰,不足爲上之威矣。

  ◎議

  ▼上攻守二策狀

  臣某言:

  竊觀西事以來,每議攻守,未見適中。或曰:“必行進討,以期平定。”臣謂諸路進討,則兵分將寡,氣不完盛,絶漠風沙,迷失南北,饋運輜重,動有鈔掠。賊之巢穴,夐阻河外,非有奇將,不能遠襲。至若寇常併兵,來擾一路,每有朝旨令入界牽制。其如將帥方略,非有素定,茫然輕進,不知所圖,但求虚弱之處,以剽竊爲功,既不能大振兵威,故不能少分賊勢,此進討牽制之無效也。

  或曰“宜用守策,來則禦之,去則勿逐”。臣觀今之守邊,多非土兵,不樂久戍,又無營田,必煩遠饋。久戍則軍情危殆,遠饋則民力將竭,歲月緜久,恐生他患,此守禦之未利也。臣荷國重寄,曾無寸勞,夙夜營營,冀有所補,而才識迂昧,終無發明。今采於邊人而成末議,固不敢望其必行。在朝廷以衆論參之,擇其可否,如無所取,乞賜寢罷。今具下項攻守之議,依聖旨指揮,交付梁適齎迴赴闕者。

  ▼議攻
  
  臣謂進討未利,則又何攻?臣竊見延安之西,慶州之東,有賊界百餘里,侵入漢地,中有金湯、白豹、後橋三寨,阻延慶二州徑過道路,使兵勢不接,策應迂遠。自來雖曾攻取,無招降之意,據守之謀。漢兵纔迴,邊患如舊。臣謂西賊更有大舉,朝廷必令牽制,則可攻之地,其在於此。可用步兵三萬,騎兵五千(鄜延路步兵一萬二千,騎兵三千。涇原路步兵九千,騎兵一千。環慶自選馬步一萬八千軍外,番兵更可得七八千人。)軍行入界,當先布號令,生降者賞,殺降者斬,得精强者賞,害老幼婦女者斬。拒者併兵以戮之,服者厚利以安之。遁者勿追,疑有質也。居者勿遷,俾安土也。乃大爲城寨,以據其地。(如舊城已險,因而增脩,非守地則别擇要害之處,以錢召帶甲之兵、熟户强壯,兼其土役。

  昨奉朝旨,令脩緣邊城寨。臣以民方穡事,將係官閒雜錢并勸令近上人户,以顧夫錢散與助功兵士充食錢。其帶甲兵士翕然情願,諸寨並已畢功。)
俟城寨堅完,當留土兵以守之,方諸舊寨,必倍其數,使范全、趙明以按撫之。(范全今爲騏驥副使、慶州北部巡檢。趙明今爲東頭供奉官、柔遠寨蕃部巡檢。)必嚴其戒曰:“賊大至,則明斥候,召援兵,(金湯東去德靖寨四十里,西去東谷寨八十里,西南去柔遠八十里。白豹西去柔遠五十里,南至慶州一百五十里。)堅壁清野以困之;小至則扼險設伏以待之,居常高估入中,及置營田以助之。如此,則可分彼賊勢,振此兵威,通得延、慶兩路軍馬,易於應援。所用主兵官員,使勇決身先者居其前(王信、狄青、劉拯、劉貽孫、張建侯、范全。),可用策應者居其次(任守信、王達、王遇、張宗武、譚嘉震、王文恩、王文。)。使臣中可當一隊者參於前後。(張信、王遇、張忠、郭逵、張懷寶。)有心力幹事者營立城寨。(周美、張璨、劉兼濟、李緯、張繼勲、楊麟)

  臣觀後漢段紀明以騎五千、步萬人、車三千兩、錢五十四億,三冬二夏,大破諸羌。又觀唐馬燧造戰車,行則載甲兵,止則爲營陣,或塞險以遏奔衝。臣以此路山坡,大車難進,當用小車二千兩,銀絹錢二十萬,以賞有功將吏及歸降番部,并就糴芻粟,亦稍足用。其環州之西,鎮戎之東,復有胡蘆泉一帶蕃部,與明珠、滅臧相接,阻環州、鎮戎徑過道路。明珠、滅臧之居,北接賊疆,多懷觀望。又延州南安去故綏州四十里,在銀、夏川口。今延州兵馬東渡黃河,北入嵐、石,却西渡黃河,倒來麟州策應,蓋以故綏州一帶賊界阻斷,徑過道路。(已上三處,内麟府一路,臣不曾到彼,乞下本處訪問及畫圖,即可見山川道路次第。)如取下一處城寨平定,則更圖一處,爲據守之策,比之朝去暮還,此爲稍便。臣謹議。

  ▼議守

  臣觀西戎居絶漠之外,長河之北,倚遠而險,未易可取。建官置兵,不用祿食,每舉衆犯邊,一毫之物,皆出其下,風集雲散,未嘗聚養。中國則不然,遠戍之兵,久而不代,負星霜之苦,懷鄉國之望,又日給廪食,月給庫緍,春冬之衣銀鞋,饋輸滿道,千里不絶。國用民力,日以屈乏,軍情愁怨,須務姑息。此中原積兵之憂,異於夷狄也。臣謂戎虜縱降,塞垣鎮守,當務經遠,古豈無謀?臣觀漢趙充國興屯田,大獲地利,遂破先零。魏武於征伐之中,分帶甲之士,隨宜墾闢,故下不甚勞,大功克舉,數年之中,所在積粟,倉廪皆滿。唐置屯田,天寶八年,河西收二十六萬石,隴西收四十四萬石。孫武曰:“分建諸侯,以其利而利之,使食其土之毛,實役其人氓之力,故賦税無轉徙之勞,徭役無怨曠之歎。”臣昨在延州,見知青澗城种世衡言,欲於本處漸興田利,今聞僅獲萬石。臣觀今之邊寨,皆可使弓手、土兵以守之,因置營田,據畝定課,兵獲餘羡,中糶於官,人樂其勤,公收其利,則轉輸之患,久可息矣。且使其兵徙家塞下,重田利,習地勢,顧父母妻子而堅其守,比之東兵不樂田利,不習地勢,復無懷戀者,功相遠矣。(少田處許蕃部進納荒田,以遷資酬奬,或量給價直。)

  儻朝廷許行此道,則委臣舉擇官員,約古之義,酌今之宜,行於邊陲,庶幾守愈久而備愈充,雖戎狄時爲邊患,不能困我中國。此臣所以言假土兵弓手之力,以置屯田,爲守之利也。然臣觀前漢高帝之盛,臣有蕭、張,決勝千里,下有百戰之師,以四十萬之衆,困于平城,乃約匈奴和親。至高后、文、景,代代如之,不絶其好。匈奴屢變,往往犯塞,殺戮吏民,不勝其酷,至於書問傲慢,下視中國。而人主以生民之故,屈已含容,不爲之動。孝文即位,將軍陳武請議征討,以一封疆。孝文曰:“兵,凶器也,難克所願,動亦耗病,謂百姓遠方何?今匈奴内侵,軍吏無功,邊民父子,荷兵日久,朕動心痛傷,何日忘之!未能消距。願且堅邊設候,結和通使,休寧北陲,爲功多矣,且無議兵。故百姓無内外之徭,得息肩於田畝,天下富實,鷄鳴犬吠,烟火萬里,可謂和樂者乎!”司馬遷以文帝能和樂天下,協於大樂,故著于《律書》,爲後代法。臣謂國家用攻,則宜取其近,而兵勢不危;用守則必圖其久,而民力不匱。然後取文帝和樂之德,無孝武痛哀之悔,則天下幸甚,天下幸甚!臣謹議。

  ▼答竊議

  漢高祖以黃金四萬付陳平,而不問其出入,時陳平未有功也。唐高祖將斬李靖而恕之,時李靖未有功也。是前代帝王先布之以恩,後責之以效也。我太祖嘗謂近臣曰:“安邊御衆,須是得人心。優惜其家,厚其爵祿,多與公用錢及屬州課利,使之迴圖,特免税算,聽其召募驍勇以爲爪牙。苟財用豐盈,必能集事,雖朕減後宫之數,極於儉約,以備邊費,亦無辭也。”命將帥李漢超等十三人分守西北諸州,家族在京者撫之甚厚,凡軍中事悉許便宜。每來入朝,必召對命坐,賜與優厚,撫而遣之。由是邊臣悉富於財,得以養士用間,洞見番夷情状。每戎狄入寇,必能先知,預爲之備,設伏掩擊,多致克捷。二十年間無西北之憂,故兵力雄盛,武功蓋世,由此而致也。今滕宗諒爲一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部署,以公用錢迴圖,管設使命將校并蕃部酋豪,或贈遺官員游士。而梁堅彈奏滕使過錢十六萬貫,有數萬不明,及置獄研窮,纔用三千餘貫,復有所歸,無分毫入己,是未見貪吏之狀也。

  宣撫田舍人,朝之端人也。至慶州,目擊軍民蕃部等借留滕侯,遮壅于道,足下何得謂之豺狼?主上仁聖,不深罪宗諒、張亢二人,仍降詔誕告邊臣,依祖宗故事,使迴圖公用,一如平日。中憲不知内朝有此詔命,聞羣口橫議,遂伏閤請加責二人,以正憲律。既下法寺,則宗諒合贖銅而不當去官,是前斷已坐亢罪,將公用錢并酒散與軍人,當更追一官。又朝廷既已降詔貸之,亦難反汗。足下責我保庇此人,固不敢避。自古文法,常害邊功,今天子仁聖,有西北之憂,孜孜求人,以捍大患,帥臣用度小過,不害邊事。居輔弼者,固當竭力辨明,恐誤朝廷機事,爲天下之憂,豈暇私於二人哉!

  昔匈奴辱漢使者,蓋不一也。唐賢使于賊庭不辱命者,如韓愈、李回,皆成大名。近邵良佐使于元昊,迴日改官賜服色,報其勞也。良佐懼不可再去,滿朝搢紳無一士請行。朝廷召張子奭乘驛而至,又選王正倫副之,皆敢行不懼。既不懼矣,觀其辨論學術,可爲之使,乃遣將命。暨還,得元昊書疏,頗順於前,願去號稱臣,又能減數節事體。且沙漠窮絶,入不測之地,既能忘生,又不辱命,朝廷擢進兩資,不可待以常調也。戎狄素貪,利未厭心,兵擾絶塞,此戎狄之常態,非子奭之過也。今之士大夫高談時政,皆謂不能拔人,限以資級,使才者多滯,而朝廷乏賢。及見殊命越一等,則囂然聚議,以爲過優,何薄之甚耶!

  ◎讚

  ▼楊文公寫真讚

  楊公以武夷之靈降于我宋,在太宗朝,以神童被召,三命至著作佐郎、直集賢院。在真宗朝,薦當清近,終翰林學士、工部侍郎。公以斯文爲已任,由是東封西祀之儀,脩史脩書之局,皆歸大手,爲皇家之盛典。當時臺閣英游,蓋多出於師門矣。而命世之才,其位不充,故天下知公之文,而未知其道也。昔王文正公居宰輔僅二十年,未嘗見愛惡之心,天下謂之“大雅。”宼萊公當國,真宗有澶淵之幸,而能左右天子,如山不動,却戎狄,保宗社,天下謂之大忠。樞密扶風馬公慷慨立朝,有犯無隱,天下謂之至直。此三君子者,一代之偉人也。公與三君子深相交許,情如金石,則公之道,其正可知矣。然端言方行,回邪忌之,故嘗避權臣之禍,歸陽翟山。再起,會真宗不豫,中外爲憂。萊公將奮大計,正前星於北辰,引太陽於少海。公預宏議,就高文,間弗克行。既終,而今上知之,乃下詔追悼,贈禮部尚書,諡曰文。今睹公之真,而爲《讚》云:

  嗚呼楊公,兩朝清風。
  盛乎斯文,直哉厥躬。
  端者我遊,邪者我仇。
  霖雨不作,日月其流。
  仰止遺真,雍雍哲人。
  吾不知乎爲之仙,爲之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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