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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卷第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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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文正公集卷第九 ▼上時相議制舉書 天聖八年五月 日,其位某,再拜上書于昭文相公閣下: 某昨者伏蒙聖恩,優賜差任。蓋鈞造之際,靡不獲所,退省疏拙,且驚且懼。況唐虞舊域,風俗淳儉,獄無積訟,亭鮮過客,棲遲偃仰,何以報國?然嘗試思之,似有所補,敢不冒黷而言之。夫善國者,莫先育材,育材之方,莫先勸學,勸學之要,莫尚宗經。宗經則道大,道大則才大,才大則功大。蓋聖人法度之言存乎書,安危之幾存乎易,得失之鑒存乎詩,是非之辯存乎春秋,天下之制存乎禮,萬物之情存乎樂。故俊哲之人入乎六經,則能服法度之言,察安危之幾,陳得失之鑒,析是非之辯,明天下之制,盡萬物之情。使斯人之徒輔成王道,復何求哉! 至於扣諸子,獵群史,所以觀異同,質成敗,非求道於斯也。有能理其書而不深其旨者,雖朴愚之心未可與適道,然必顧瞻禮義,執守規矩,不猶愈於學非而博者乎?今文庠不振,師道久缺,爲學者不根乎經籍,從政者罕議乎教化。故文章柔靡,風俗巧僞,選用之際,常患才難。某聞前代盛衰,與文消息。觀虞夏之純,則可見王道之正;觀南朝之麗,則知《國風》之衰。惟聖人質文相救,變而無窮。前代之季,不能自救,則有來者起而救之。是故文章以薄,則爲君子之憂;風俗其壞,則爲來者之資。 今朝廷思救其弊,興復制科,不獨振舉滯淹,詢訪得失,有以勸天下之學,育天下之才,是將復小爲大,抑薄歸厚之時也。斯文丕變,在此一舉。然恐朝廷命試之際,謂所舉之士皆能熟經籍之大義,知王霸之要略,則反屏而弗問。或將訪以不急之務,雜以非聖之書,辨二十八將之功勛,陳七十二賢之德行。如此之類,何所補益?蓋欲伺其所未至,誤其所常習,不以教育爲意,而以去留爲功。若如所量,恐非朝廷勸學育才之道也。何哉?國家勸學育材,必求爲我器用,輔我風教。設使皆明經籍之旨,並練王霸之術,問十得十,亦朝廷敎育之本意也。 況文有精粗,理有優劣,明試之下,得失尚多,何患去留之難乎?今或伺其所未至,誤其所嘗習,則天下賢俊,莫知所守。將博習非聖,旁攻異端,聖人之門,無復啓發,逮于後舉,差之益遠。如此,則制科之設,足以誤多士之心,不足以救斯人之弊。恭惟前聖之文之道,昭昭乎爲神器於天下,得之者昌,失之者亡。後世聖人開學校,設科等,率賢俊以趨之,各使盡其心,就其器,將以共理于天下。故《書》曰“咸有一德”,斯之謂矣。 願相府爲此一舉,儻昌言于兩制,如能命試之際,先之以《六經》,次之以正史,該之以方略,濟之以時務,使天下賢俊翕然修經濟之業,以教化爲心,趨聖人之門,成王佐之器。十數年間,異人傑士必穆穆于王庭矣,何患俊又不充,風化不興乎?救文之弊,自相公之造也。當有吉甫輩頌君之德,吾相之功,登于金石,永于天地者矣。四海幸甚,千載幸甚。干犯台嚴,無任僣越戰汗之至。某再拜。 ▼與歐靜書 七月十二日,高平范某,謹復書于伯起足下: 近滕從事子京編李唐制誥之文,成三十卷,各於文首序其所以,而善惡昭焉。足下命爲唐典,以僕觀之,似所未安。“典”之名,其道甚大。夫子刪書,斷自唐虞已下,今之存者五十九篇,惟堯舜二篇爲“典”,謂二帝之道,可爲百代常行之則。其次夏商之書,則有訓誥誓命之文,皆隨事名篇,無復爲典。以其或非帝道,則未足爲百代常行之典。乃知聖人筆削之際,優劣存焉,如詩有國風、雅、頌之别也。李唐之世三百年,治亂相半,如貞觀、開元有霸王之略,每下詔命,多有警策,失之者蓋亦有矣。如則天、中宗昬亂之朝,誅害宗室,戮辱忠良,制書之下,欺天蔽民,人到于今冤之。儻亦以“典”爲名,躋于唐虞之列,不亦助欺天之醜乎?是聖狂不分,治亂一致,百代之下,尭舜何足尚,桀紂何足愧也! 僕不忍天下君子將切齒於子京,乃請以綂制之名易之,而足下大爲不可,貽書見尤。僕謂制者,天子命令之文,無他優劣,庶幾不損大義爾。足下謂冊制之類有七,何特以制名焉?七者之名,有則有矣。然近代以來,暨于今朝,王言之司謂之兩制,是制之一名統諸詔命。又有待制、承制之官,皆承奉王言之義也。又令詔誥、宣敕、聖旨之類,違者皆得違制之坐,亦足見制之一名而統諸命令也。故以統制爲名,以明備載其文,不復優劣。觀其文者,使自求之,而治亂之源在矣。 足下又謂吕不韋輩著春秋,賈誼之徒著書,文中子著六經,而無譏其僣者,非也。蓋春秋以時記事而爲名也,優劣不在乎“春秋”二字,而有凡例、變例之文。書者載言之名,而優劣不在乎“書”之一字,而有典、謨、誓、命之殊。詩者言志之名,而優劣不在乎“詩”之一字,而有國風、雅、頌之議。諸儒擬春秋、《詩》《書》之名,蓋不在乎優劣之地也,未有亂典、謨、訓誥、國風、雅、頌之名者。足下若以唐之制書咸可爲典,則唐人之詩咸可爲頌乎? 足下又謂唐有六典,杜佑著通典,以此二書爲證,亦未也。六典者,唐之官局,可爲令式,尊之爲典者,亦唐人一時自高爾。又通典之書,敘六代沿革、禮樂制度,復折中而論其可者,以爲典要,尚庶幾乎。矧二書之作,非經聖人筆削,又何足仰爲大範哉?足下博識之士,當於六經之中,專師聖人之意。後之諸儒,異端伯起,不足繁以自取。或足下必以統制爲非,則請别爲其目。“典”之爲名,孰敢聞命?某再拜。 ▼與周騤推官書 六月十五日,同年弟范某,再拜奉書于周兄: 去年秋,滕子京集李唐制書,得一千首,歐伯起請目之曰唐典。僕始末閱其本,而酌以重輕,請避堯、舜二典,曰有唐統制。伯起以書見讓,謂典爲是,謂制爲非。僕亦辨而言焉,而伯起不釋。今復貽書云:“中有冊文十五,或因其舊名,可曰《有唐冊制》。”僕前書云:“必以統制爲非,則請别爲之目。以典爲名,孰敢聞命?”伯起謂典謨訓誥,其來遠矣,夫子因其舊史,優劣不存焉。 僕謂舊史之文,亦不苟作。聖人筆削經史,皆因其舊,可者從而明之,其不可者從而正之,未嘗無登降之意也。是故言易則因先王之卦,從而讚之,有“聖人”、“有后”、“有君子”之辭焉。刊詩則因前人之作,從而次之,有國風、雅、頌之倫焉;修春秋則因舊史之文,從而明之,有襃貶之例焉。書亦史也,從而序之,豈獨因其舊篇無優劣之意?僕謂典謨訓誥之文,或因其舊而次之,亦聖人之優劣也。伯起謂“夏有政典,周有六典。”僕謂政典者,果夏書耶?虞書耶?夏或有之,何不列之于書?或見刪於聖人?此又不足稱矣。 周之六典者,《周禮》云:“天官掌建邦之六典。”乃周之法度,書于典冊,非記言之例也。夫子刪書之際,六典不預焉。伯起又謂有漢典、魏典、晉典、梁典。僕謂此四典者,必文人苟作,或佞之於前,或失之於後,非其正史,君子不取也。自堯、舜而後,歷代之史無以典爲名者,何哉?蓋尊避堯舜,爲萬世之師,使後之明王有所稽仰,豈丘明、班、馬之流,咸不到伯起之心邪? 伯起又謂“元結有《皇謨》,柳宗元有《平淮夷雅》”。元枊唐人也,而深於文,不曰典而曰謨,不曰頌而曰雅,二君誠不佞歟?伯起非唐人也,反爲佞乎?以其冊制特謂之典,豈有優劣之心乎?如有優劣之心,則不當以錯綜治亂之文,躋于三代之上,炳堯舜之光明。如無優劣之心,唐三百年冊制之文,一旦易其名,則何以哉?進退無所據,而序引滋繁,枝葉之云,不復詳釋,豈莠言亂正,學非而愽者乎?將固有所激而極其理要乎?周兄積學于書,得道于心,覽聖人之旨,如日星之昭昭,願質其疑,使來者不敢竊亂於斯文,甚善甚善。不宣。某再拜。 ▼與唐處士書 十二月 日,高平范某,謹再拜致書于處士唐君: 蓋聞聖人之作琴也,鼓天地之和而和天下,琴之道大乎哉!秦作之後,禮樂失馭。于嗟乎!琴散久矣。後之傳者,妙指美聲,巧以相尚,喪其大,矜其細,人以藝觀焉。皇宋文明之運,宜建大雅,東宫故諭德崔公其人也,得琴之道,志於斯,樂於斯,垂五十年。清靜平和,性與琴會,著《琴箋》,而自然之義在矣。 某嘗遊於門下,一日請曰:“琴何爲是?”公曰:“清厲而靜,和潤而遠。”某拜而退,思而釋曰:“清厲而弗靜,其失也躁;和潤而弗遠,其失也佞。弗躁弗佞,然後君子,其中和之道歟!”一日又請曰:“今之能琴,誰可與先生和者?”曰:“唐處士可矣。”某拜而退,美而歌曰:“有人焉,有人焉”,且将師其一二。屬遠仕千里,未獲所存,今復選于上京。崔公既没,琴不在於君乎?君将憐其意,授之一二,使得操堯舜之音,逰羲黄之域,其賜也豈不大哉!又先王之琴傳傳而無窮,上聖之風,存乎盛時,其旨也豈不遠矣!誠不敢助《南薰》之詩,以爲天下富壽,庶幾宣三樂之情,以美生平而可乎?某狂愚之咎,亦冀捨旃。不宣。某再拜。 ▼答趙元昊書 正月 日,具位某謹脩誠意,奉書于夏國大王: 伏以先大王歸嚮朝廷,心如金石。我真宗皇帝命爲同姓,待以骨肉之親,封爲夏王。履此山河之大,旌旗車服,降天子一等,恩信隆厚,始終如一,齊桓、晉文之盛,無以過此。朝聘之使,往來如家,牛馬駝羊之産,金銀繒帛之貨,交受其利,不可勝紀。塞垣之下,逾三十年,有耕無戰,禾黍雲合,甲胄塵委,養生葬死,各終天年。使蕃漢之民,爲堯舜之俗。此真宗皇帝之至化,亦先大王之大功也。自先大王薨背,今皇震悼,累日嘻吁,遣使行吊賻之禮,以大王嗣守其國,爵命崇重,一如先大王。昨者大王以本國衆多之情,推立大位,誠不獲讓,理有未安,而遣行人告于天子,又遣行人歸其旌節。朝廷中外,莫不驚憤。請收行人,戮於都市。 皇帝詔曰:非不能以四海之力支其一方,念先帝歲寒之本意,故夏王忠順之大功,豈一朝之失而驟絶之,乃不殺而還。假有本國諸蕃之長抗禮於大王,而能含容之若此乎?省初念終,天子何負於大王哉!二年以來,疆事紛起,耕者廢耒,織者廢杼,邊界蕭然,豈獨漢民之勞弊耶?使戰守之人,日夜豺虎,競爲吞噬,死傷相枕,哭泣相聞,仁人爲之流涕,智士爲之扼腕。天子遣某經度西事,而命之曰:“有征無戰,不殺非辜,王者之兵也。汝往欽哉!”某拜手稽首,敢不夙夜于懷。至邊之日,見諸將帥多務小功,不爲大略,甚未副天子之意。某與大王雖未嘗高會,嚮者同事朝廷,於天子則父母也,於大王則兄弟也,豈有孝於父母而欲害于兄弟哉?可不爲大王一二而陳之。 《傳》曰:“名不正則言不順,言不順則事不成。”大王世居西土,衣冠語言皆從本國之俗,何獨名稱與中朝天子侔擬?名豈正而言豈順乎?如衆情莫奪,亦有漢、唐故事,單于、可汗皆本國極尊之稱,具在方冊。某料大王必以契丹爲比,故自謂可行。且契丹自石晉朝有援立之功,時已稱帝。今大王世受天子建國封王之恩,如諸蕃中有叛朝廷者,大王當爲霸主,率諸侯以伐之,則世世有功,王王不絕。乃欲擬契丹之稱,究其體勢,昭然不同,徒使瘡痍萬民,拒朝廷之禮,傷天地之仁。《易》曰:“天地之大德曰生,聖人之大寶曰位,何以守位曰仁。”是以天地養萬物,故其道不窮;聖人養萬民,故其位不傾。 又《傳》曰:“國家以仁獲之,以仁守之者百世。”昔在唐末,天下恟恟,群雄咆哮,日尋干戈,血我生靈,腥我天地,滅我禮樂,絕我稼穡。皇天震怒,罰其不仁,五代王侯,覆亡相續。老氏曰:“樂殺人者,不可如志於天下。”誠不誣矣。後唐顯宗祈于上天曰:“願早生聖人,以救天下。”是年,我太祖皇帝應祈而生。及歷試諸難,中外忻戴,不血一刃,受禪于周。廣南、江南、荆湖、西川有九江萬里之阻,一舉而下,豈非應天順人之至乎!由是罷諸侯之兵,革五代之暴,垂八十年,天下無禍亂之憂。太宗皇帝聖文神武,表正萬邦,吳越納疆,井晉就縛。 真宗皇帝奉天體道,清淨無爲,與契丹通好,受先大王貢禮,自兹四海熙然同春。今皇帝坐朝至晏,從諫如流,有忤雷霆,雖死必赦。故四海之心,望如父母。此所謂以仁獲之,以仁守之,百世之朝也。某料大王建議之初,人有離間,妄言邊城無備,士心不齊,長驅而來,所嚮必下。今以強人猛馬奔衝漢地,二年于兹,漢之兵民固有血戰而死者,無一城一將願歸大王者。此可見聖宋仁及天下,邦本不摇之驗也。與夫間者之說,無乃異乎?今天下久平,人人泰然,不習戰鬥,不熟紀律。劉平之徒,忠敢而進,不顧衆寡,自取其困。餘則或勝或負,殺傷俱多。大王國人必以獲劉平爲賀。昔鄭人侵蔡,獲司馬公子爕,鄭人皆喜,惟子産曰:“小國無文治而有武功,禍莫大焉。”而後鄭國之禍,皆如子産之言。 今邊上訓練漸精,恩威以立,有功必賞,敗事必誅。將帥而下,大知紀律,莫不各思奮力効命,爭議進兵。如其不然,何時可了?今招討司統兵四十萬,約五路入界,著其律曰:“生降者賞,殺降者斬,獲精強者賞,害老幼婦女者斬。遇堅必戰,遇險必奪,可取則取,可城則城。”縱未能入賀蘭之居,彼之兵民降者死者,所失多矣。是大王自禍其民,官軍之勢不獲而已也。某又念皇帝“有征無戰,不殺非辜”之訓,夙夜于懐,雖師帥之行,君命有所不受,奈何鋒刃之交,相傷必衆。且蕃兵戰死,非有罪也,忠於大王耳;漢兵戰死,非有罪也,忠於天子耳。使忠孝之人,肝腦塗地,積累怨魄,爲妖爲灾,大王其可忽諸?朝廷以王者無外,有生之民皆爲赤子,何蕃漢之限哉!何勝負之言哉! 某與招討太尉夏公、經略密學韓公嘗議其事,莫若通問於大王,計而决之,重人命也。其美利甚衆。大王如能以愛民爲意,禮下朝廷,復其王爵,承先大王之志,天下孰不稱其賢哉?一也。如衆多之情,三讓不獲,前所謂漢唐故事,如單于、可汗之稱,尚有可稽,於本國語言爲便,復不失其尊大,二也。但臣貢上國,存中外之體,不召天下之怨,不速天下之兵,使蕃漢邊人復見康樂,無死傷相枕、哭泣相聞之醜,三也。又大王之國,府用或闕,朝廷每歲必有物帛之厚賜,爲大王助,四也。又從來入貢使人,止稱蕃吏之職,以避中朝之尊。按漢諸侯王相,皆出真拜,又吳越王錢氏有《承制補官故事》,功高者受朝廷之命,亦足隆大王之體,五也。 昨有邊臣上言,乞招致蕃部首領,某亦已請罷。大王告諭諸蕃首領,不須去父母之邦,但囘意中朝,則太平之樂,遐邇同之,六也。國家以四海之廣,豈無遺才?有在大王之國者,朝廷不戮其家,安全如故,宜善事主,以報國士之知。惟同心嚮順,自不失其富貴,而宗族之人,必更優恤,七也。又馬牛駞羊之産,金銀繒帛之貨,有無交易,各得其所,八也。大王從之,則上下同其美利,生民之患,幾乎息矣;不從,則上下失其美利,生民之患,何時而息哉?某今日之言,非獨利於大王,蓋以奉君親之訓,救生民之患,合天地之仁而已乎?惟大王擇焉。 不宣。某再拜。 ▼答安撫王内翰書 某諮目上安撫内翰學士: 某處事疏略,忤朝廷意,既去職任,而尚懐國家之憂,如卞生獻璧,不知其止,足雖可刖,而壁猶自貴,奈何有昬眩之疾,舉止少力,不堪王事,豈當預聞賢大夫之末議?閤下此行,采西北士庶之言,欲下情之無壅,又詢及猥陋,某敢不罄其所見,誠無取焉。昨者西戎僣中朝之號,四海憤怒,雖困天下,義當討伐。今貴稱“兀卒”,以避中朝,取漢唐故事,如單于、可汗之類,此理頗順。其餘須索,尚有議論與奪,或失此機會,卒無休兵之期。如更有沮敗,則用何道却行招納?國威愈屈,爲禍轉深。儻朝廷欲雪邊將之耻,必加討伐,苟得良帥,如漢之段紀明、唐之李靖,誠可行焉。其下如今朝曹瑋之材,尚堪委以大事,不然則重爲國家羞。昔秦漢威加四夷,限長城,勒燕山,困弊中國,終成大悔。至如西晉之衰,群胡亂華,五代以來,屢有侵侮,累朝欲刷太耻,終無成功。 真宗皇帝取漢文之策,結和通使,休寜北陲,爲天下景福,四十年矣。今按《史記·律書》有漢文之議,言高旨遠,可謂明主矣。致天下和樂,通于律吕,故馬遷著于八書,有旨哉!其備邊之議,雖復納好,固不可懈也。陝西沿邊二千里州軍城寨,以兵勢分守,皆不得已。賊每全軍而來,此則以寡擊衆,必將發奇謀,出死力,然後可禦也。不必大決勝負,但觀釁而攻,使來不厚獲,去不全勝,縱邊患未息,而無長驅之害,亦足爲禦邊之策。奈何將佐之中,少精方略,或因門地,巧於結託,以取虛名;或出軍班,昧於韜鈐,以致敗事。須鑒覆轍,速於更張。宜於沿邊及諸處使臣軍員中搜訪智勇之人,如資地至淺,勛勞未著,即使權領職任,令手下各有兵甲,俟其有立,即時進擢,庶可用之才早補將帥之乏。如弓箭手殿侍姚貴、劉廷光輩,可觀其効。 又涇原地平少險,奇兵難用,傷殘之後,人心憂怯,將來賊之入寇,恐多由此路,須益兵五萬,大爲之防。不然,或有所不支,乘虛而進,關中一擾,衆必大潰,天下有危事矣。惟閤下以衆說叅取,爲國家圖之。 不宣。某再拜。 ▼上吕相公書 某啓: 仲秋漸涼,伏惟相公台候萬福。某奉命此行,至重至憂。初欲道中上記,以未到邊隅,無可述者。或有屑屑之見,奏牘具焉。初至長安,見九江太尉,首傳台旨,頗言開釋。尋來鄜延路廵按,北視金明之役,止數日,復還延安。極邊之情,指掌可見。金明一邑,舊寨三十六,人馬數萬,一旦蕩去,後來招安到蕃部三百來戶,不足爲用。又塞門寨圍逼十旬,諸將逗留,無敢救者,軍民數千,一時覆没。及廢承平、南安、長寜、白草四寨,棄爲虜境。延安之北,東西僅四百里,藩籬殆盡。近修金明,聊支一路。將修寬州,以禦東北,非多屯軍馬,亦不能守,必須建軍,其利害具於奏中。(所奏劄子,方永興軍繫署,今有圖子,先具呈上。) 今延安兵馬二萬六千,患訓練未精,將帥無謀,問以數路賊來勢,何策以待?皆不知所爲,但言出兵而已,此不可不爲憂也。或得其人,精練士卒,山川險惡,據以待寇,俟有斬獲,乘勝深入,賊勢一破,鳥散窮沙,復舊漢疆,宜有日矣。如未克勝,賊勢不衰,縱入討除,豈肯逃散?或天有風雨之變,人在山川之險,糧盡路窮,進退有患,此宜慎重之秋也。 自延州至金明四十里,一河屈曲,涉者十三度,此言山川之惡也。或遇風雨,不敵自困。某今與延安當職議定約束,急於訓練,俟其精強,可禦可伐,亦令録奏,乞朝廷特賜威命,則邊鄙可定,廟堂無憂。别路兵馬少處,臨時制置,不必倣此。又張龍圖吏道精強,但親年八十,寓於他郡,復言不練兵律。延安重鎮,數郡仰頼,若不主戎政,所失則大。叚待制西人所望,明鎬亦細知邊事,惟相府裁之。某惶恐再拜。 ▼又 十一月四日,具位某,謹東望再拜,上書于昭文僕射相公閤下: 竊以文武之道一,而文武之用異。然則經天下,定禍亂,同歸于治者也。《傳》曰:“天下安,注意相;天下危,注意將。”斯則將相之設,文武之殊久矣。後世多故,中外不恬,二道相高,二權相軋,至有大將軍而居三司之上,蓋時不得已也。五代衰亂,專上武力,諸侯握兵,外重内輕,血肉生靈,王室如綴,此武之弊也。皇朝罷節侯,署文吏,以大救其弊,立太平之基。既而四夷咸賔,忘戰日久,内外武帥無復以方略爲言,惟文法錢榖之吏,馳騁于郡國,以尅民進身爲事業,不復有四方之志。一旦戎狄叛常,爰及征討,朝廷渴用將帥,大患乏人,此文之弊也。 前則劉平陷没,范資政去官,次則韓琦與某貳于元帥,不能成績,以罪失職,復以夏、陳分處二道,期于平定。近以師老罷去,而更張之,三委文帥,一無武功,得不爲和門之笑且議耶?今歸之四路,復皆用儒。彼謂相輔大臣,朋奬文吏,他日四路之中,一不任事,則豈止於笑,當尤而怒之。用儒無功,勢必移于武帥,彼或專而失謀,又敗國事,況急而用之,必驕且怨。重權厚賞,不足猒其心。外寇未平,而萌内患,此前代之可鑒。 故裴度淮西之行,不落韓洪都統,蓋爲此也。某不避近名之嫌,有表陳讓,願相公與兩府大臣因而圖之。如鄜延、環慶二帥,一路以文,一路以武,涇原、秦鳳二帥亦如之。使諸將帥高者得色,下者增氣。如寡策略,則擇俊乂爲之叅佐,仍使鄜延、環慶二路如舊通其軍政,涇原、秦鳳亦如舊制,則謀可相濟,兵可相援矣。 (今王仲寶是環慶部署兼管鄜延兵馬,許懐德是鄜延部署兼管環慶兵馬,涇原、秦鳳副都部署,於今亦然。惟新命都部署,則未有處分,固不煩更改詔敕,惟續降宣旨以兼之,乃舊制也。) 既文武叅用,二路兼資,均其事任,同其休慼,足以息今日之謗議,平他時之驕怨,使文武之道恊和爲一,何憂乎邊患矣。某復慮朝廷以逐路部署爲經略招討之貳,謂之叅用,則此使權雜伍于下,不足爲重僅之虛設。或以文換武,謂之叅用,則前日換者,人皆以儒視之。或以新帥難動,則某願避此路以待武帥,請主外計,仍領安撫舊名,亦足救生民之困弊,復可按邊陲之利病,咸得聞于朝廷,不爲輕矣。區區之意,附記注梁學士達于台聽。愁道涂雨雪之阻,故復拜此,不任懇切憂惶之至。 不宣。某再拜。 ▼又 六月 日,具位范某,謹齋沐上書于昭文僕射相公: 某近者伏奉制命,就除邠州觀察使。祗膺睿渥,且榮且憂,三上讓章,未獲俞旨。竊念某幼孤且賤,始求五斗禄爲飬親計,怔忪進退,懼不可得。今朝廷以方面之重,受兹寵異,爲某之福,可謂大矣,豈敢忽千鍾之重哉?蓋聞福者禍之所伏,故循墻而走,思以避之。何則?居諸將諸軍之上,責人死效,而自以無功,受國重賞,於已安乎?其他利害,具在封奏。復有大懼,不敢聞于天聽,而敢陳之於相府。今西北聳動,在北爲大,雖遣使脩好,或可暫弭。奈何積年之謀,一朝而發,以數十萬之賄,便能充無猒之心,息舉國之衆乎?必先困我,而終於用兵。萬一某輩移帥朔方,居大使節度之下,見利而舉,則加以擅興之誅;持重而謀,則誣以逗留之咎。堅城深池之内,自擁其精甲,救危赴難之際,而授以羸兵,利害不得言,進退不得專,大敵在前,重兵在後。當此之時,儒臣文吏何以措手足於其間哉! 劉平之勇,猶不克濟,此相公之所鑒也。是則繫國家之安危,生民之性命,某豈可不自量力而輒當之?遠慮近憂,先聖之明訓,何敢苟寵禄之福,忘喪敗之禍耶?某謂朝廷用儒之要,莫若異其品流,隆其委注,衆皆望風稟畏,以濟邊事。比夫改爲武帥,與之叅用,功相萬也。某謂相公弼諧於内,在天下安危之事,不得而讓也。某輩奔走於外,經畫百事,亦不得而讓也。某今日避此命者,豈偷安之人哉?誠有所存爾。爲國家先重其身而安其心,頼相公坐籌於内,某輩竭力於外,内外協一,奉安宗廟社稷,以報君親,以庇生靈,豈小節之謂乎?恭惟相公與二府大臣同憂天下之時,必能恕狂者之多言,采愚者之一得。某胸中甚白,無愧於日月,無隱於廊廟。惟相公神明其照,某豈得而昧之?干冒台嚴,卑情無任危切之至。 不宣。某惶恐再拜。 ▼上樞密尚書書 某啓(云云): 伏惟樞密尚書台候起居萬福。某奔走道塗,疲困已甚,加應答文移,中夕不寐,無暇撰脩謝啓,伏增惶懼。某久在江外,職業無可,惟望廢退,以遂麋鹿之趣。而朝廷過聽,越次寄任,拳拳負荷,不能無憂。今至延安,北入金明,視城壘之役,且欲深見邊事。 戎馬之後,原野蕭條。金明北百里之間,元有塞門、栲栳二寨,并李士彬下蕃部寨三十六所,悉已蕩去,盡没蕃境,人不敢詣。又此間隨川取路,夾以峻山,暑雨之期,湍走大石,秋冬之流,屈曲如繞,一舍之程,渡涉十數,山川之惡,諸處鮮並,兵馬出入,所宜慎重。又將帥無謀,不務訓練,坐困糧道,惟請益兵。兵聚城中,無舍可泊,人馬暴露,時苦寒凛,庫緡空虛,不議營搆,守禦之術,寂寥無聞。張龍圖言累陳乞,只願領郡求免,軍馬之務,諸將何禀焉? 某已有奏章,乞别選人。段待制西人所望,無出右者。明鎬亦知邊事,頗見疚心。如僉議未諧,即某不敢避。儒生之算,豈能决成?但一方之憂,未有當者,此夙夜切切不得已也。秋霖弗止,禾穗未收,斯民之心,在憂如割。近分擘延安兵馬作六將教習,由鄜州之始,其於利害,奏牘具焉。某卵翼門下,雖竭心力,常懼貽知已之羞,此所以罄其短拙,而不知朝廷可否之意,惟待罪而已。尚遠台座(云云)。 ▼與省主葉内翰書 某頓首: 竊惟皇上念天下之計至大至重,思得良大夫主之,故窹寐閤下之賢,復有此拜,而人莫得間之,憂國者可不相慶!然天下之計,其難久矣。自李唐中微,天下多事,諸節度各聚州兵,據征賦以自支,故有尾大不掉之釁起矣。此非唐之本謀,但四方縱橫,撲滅不暇,故因其有功而分裂之,蓋不得已也。皇朝開造天下,特革其弊,重兵聚于京師,至于諸節度之兵,亦皆贍于度支,誠長世之策也。然祖宗之初,約天下之入以周其用,則倍有餘矣。而八九十年間,朝廷全盛,用度日滋,增兵頗廣,吏員加冗,府庫之灾,土木之蠧,夷狄之貪,水旱之患,又先王食貨之政,霸王之略,變通之術,不得行於君子,而常柅於群吏,則天下之計,宜其難矣。 某岀於孤平,感遇非淺,亦嘗面陳君天下之計,而應和者寡,故不得行。及其居外,固當不復爲言。今閤下再領大計,必欲盡心爲國家遠圖,是君子可行之時,非群吏之可柅也。某欲筆削于左右,請公自行之,則慮搢紳多言,謂閤下力革前數君子之爲,以結上意;又欲言于朝廷,俟當閤下主議之,亦懼獲晚節“躁言”之謗,以故遲遲而莫能發,但媿致身有餘,報國無狀爾。願閤下熟念天下長久之計,考前賢至當之論,則必變而通之,非俟某之云云也。殘暑,惟自重爲禱。 不宣。某上。 ▼又 某啓: 近辱真誨,答以報之,自信之心,弗改于舊,此金石其誠,對明神而無愧,天下識者所以重道卿之高,正爲此矣。然國之安危存亡,繫于其人,正人安則王室隆,正人危則天下憂。故君子安其身而後動,易其心而後語,所以身安而國家可保,豈特厚于已耶?漢李膺之徒,黒白太明,而禁錮戮辱,雖一身潔清,千古不昧,奈何邪正相激,速天下之禍,漢室亦從而亡之。 僕以爲與國同憂之人,宜弗爲也。如與國存亡,則有視死於鴻毛者,豈特輕其已耶?今上睿聖至仁,惟股肱協德,則堯舜同功,天下爲壽。前者數君子感遇激發,而高議直指,不恤怨謗,及群毁交作,一一斥去,雖自信於心,未足爲耻。使太上用忠之意,謂吾道無可信者,此不爲重乎?道卿能不鑒此,宜其與國同憂,無專尚名節而忘邦家之大,則天下幸甚幸甚。 不宣。某頓首。 ▼上吕相公并呈中丞諮目(知蘇州時) 某諮目再拜上僕射相公 伏蒙囬賜鈞翰,又訪以疏導積水之事。何巖廊之上而意及畎畆,是伊尹耻一物不獲之心也,天下幸甚。某連蹇之人,常欲省事,及觀民患,不忍自安。去年姑蘇之水踰秋不退,計司議之於上,窮俗語之於下,某爲民之長,豈敢曲沮焉?然初未甚曉,惑於群說,及按而視之,究而思之,則了然可照。今得一二以陳焉,願垂鈞造,審而勿倦,則浮議自破,斯民之福也。姑蘇四郊,略平窊而爲湖者十之二三,西南之澤尤大,謂之太湖,納數郡之水,湖東一派濬入于河,謂之“松江。”積雨之時,湖溢而江壅,横没諸邑。雖北壓楊子江,而東抵巨浸,河渠至多,堙塞已久,莫能分其勢矣。惟松江退落,漫流始下,或一歲大水,久而未耗,来年暑雨,復爲沴焉,人必荐饑,可不經畫。今疏導者,不惟使東南入于松江,又使西北入干楊子之與海也,其利在此。 夫水之爲物,蓄而停之,何爲而不害?决而流之,何爲而不利?或曰:“江水已高,不納此流。”某謂不然。江海所以爲百谷王者,以其善下之,豈獨不下於此邪?江流或高,則必滔滔旁來,豈復姑蘇之有乎?矧今開畎之處,下流不息,亦明驗矣。或曰:“日有潮來,水安得下?”某謂不然。大江長淮,無不潮也,來之時刻少,而退之時刻多,故大江、長淮會天下之水,畢能歸于海也。或曰:“沙因潮至,數年復塞,豈人力之可支?”某謂不然。新導之河,必設諸閘,常時扄之,禦其來潮,沙不能塞也。每春理其閘外,工減數倍矣。 旱歲亦扄之,駐水漑田,可救熯涸之灾;潦歲則啓之,疏積水之患。或謂開畎之役,重勞民力。某謂不然。東南之田,所植惟稻,大水一至,秋無他望。災沴之後,必有疾疫乘其羸,十不救一,謂之天灾,實由飢耳。如能使民以時,導達溝瀆,保其稼穡,俾百姓不飢而死,曷爲其勞哉?民勤而生,不亦愈於惰而死者乎?或謂力役之際,大費軍食。某謂不然。姑蘇歲納苗米三十四萬斛,官私之糴又不下數百萬斛,去秋蠲放者三十萬,官私之糴,無復有焉。如豐穰之歲,春役萬人,人食三升,一月而罷,用米九千石耳。荒歉之歲,日以五升召民爲役,因而賑濟,一月而罷,用米萬五千石耳。量此之出,較彼之入,孰爲費軍食哉?或謂陂澤之田,動成渺瀰,導川而無益也。某謂不然。吳中之田,非水不殖,減之使淺,則可播種,非必决而涸之然後爲功也。 昨開五河,洩去積水。今歲平和,秋望七八,積而未去者,猶有二三,未能播殖。復請增理數道,以分其流,使不停壅。縱遇大水,其去必速,而無來歲之患矣。又松江一曲,號曰盤龍港,父老傳云,“出水尤利。”如總數道而開之,灾必大減。蘇、秀間有秋之半,利已大矣。畎澮之事,職在郡縣,不時開導,刺史、縣令之職也。然今之世,有所興作,横議先至,非朝廷主之,則無功而有毁,守土之人,恐無建事之意矣。蘇、常、湖、秀,膏腴千里,國之倉庾也。浙漕之任及數郡之守,宜擇精心盡力之吏,不可以尋常資格而授,恐功利不至,重爲朝廷之憂,且失東南之利也。某已具此聞于相府,仰惟中丞有憂天下之心,爲亦留意於此焉。干冒威重,卑情不任惶懼之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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