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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章 鄭州會師前後(3)


  這些部隊,既不能把他們歸入軍閥集團,另一方面亦始終不肯打起鮮明的革命旗幟。他們沒一方面不派代表前去接洽,要錢、要官、要槍械,但事實又不聽任何一方面的命令。他們一直態度曖昧,其目的只為霸佔一個地方,只如臭蟲一樣,死死咬住不放,拼命地吸食民血。若在平時,他們的部隊缺乏訓練、力量有限,即算發動起來,亦不足為我們的大患。但是我們正要出潼關作戰,為貫徹此計劃,必須肅清後方,使無後顧之憂。故派部分頭予以解決。我軍以餉項無著,又受當地農民協會的擾亂,軍事進行,甚為艱苦。其中方叔平圍同州攻麻老九部,因為物質過於困苦,常常發牢騷。方為真正與士兵同甘共苦的革命將領,每逢宴會,見到一盤菜,亦不免想到士兵的苦狀而難過落淚。

  當國民軍敗退時,嶽西峰被山西方面所囚,及至我到長安,數經交涉,才恢復了他的自由。他回陝北老家住了些時候,即來信請在我處同住。我約其前來共事。因他為豫督二年,氣質大變,我希望他懺悔自新振作努力。然而他受他方挑撥,並未能做到我所期望的地方。我委他南路軍總司令之職,請他收集二、三軍舊部,出荊紫關,下南陽,以截擊吳佩孚。最初,在紅城前面廣場每日朝會,他都參加,表示得極為真誠坦白。可是數星期後,他即溜走,給他的任務,全不理睬,一再催促他率部開往南陽,他總不肯動身。哪知他受人唆使,對我已另懷叵測之心。我明白了這個,也就不再指望他了。

  劉鎮華駐在陝州,堵著我們的出路。我即派人與之磋商,老實告訴他說:

  「你若願意參加革命,望快作鮮明表示;若不然,就遠遠讓開路,免得妨礙我們。兩條路你都不走,那我們沒有辦法,只有派隊伍再與你周旋。」

  他接到此話,甚是作急,馬上派了代表王鴻恩來,隨後又連著數次來人,都是痛哭流涕地說明他的心跡,自認過去路子走錯,從此誓必改弦更張,聽我指揮,共為革命而奮鬥。並請我制送青天白日旗前去,又請我派人為他組織政治部,以加緊部隊的政治教育。我當他是真心好意,即派令任右民到他那裡。任右民是湖北穀城人,曾在武昌外國語學校畢業,為人發奮好學,富有革命性。我駐兵常德時他來我處,後來在信陽,曾為我之代表送信到孫中山先生那裡。這次他到劉鎮華那邊為政治代表,實在費了很大的精力,冒了很大的危險,即為劉在當時一雙腳踏著數只船,始終未拿穩主意。他的左右,五顏六色的人物全有,有王老五、蔡老八之類的綠林朋友,也有各方軍閥的說客。任右民在那裡住著,從劉相待的態度上即可測知我軍勝敗的消息。

  我們若打了勝仗,劉即對之十分恭敬,請他一塊兒吃飯,飯菜特別講究,招待特別殷勤;如我們哪一路戰事不利,或是張、吳的說客為他另外設謀定計,劉即倨傲怠慢,茶水沒人照管了,飯菜也大大減少了。制好送去的青天白日旗,也是隨風而轉,一會兒張掛,一會兒收藏起來。任右民住在那裡,時時可為座上客,也時時準備著做階下囚,不知受了多少罪。劉如此朝三暮四,我們出潼關的計劃勢已不能延擱,乃決定派孫良誠、方叔平由潼關出陝州,和他周旋。

  我到潼關檢看沿途所駐部隊,見孫良誠、孫連仲、劉汝明等部雖都在困苦不堪之中,但都生氣勃勃,極是整齊。我一一召集講話,並以所攜《革命精神書》及《九一七新生命》等書送發官兵,以鼓其氣。途過臨潼,帶便觀覽各處,並題字以留紀念。那時我尚未用功研習白話文,所題文詞恐怕都有些粗拙不大清順。其中題一溫泉名香凝池,題橋名任橋;又刻石,于軍閥罪惡痛加揭露,於本軍中之不努力上進者亦多有譏刺。不久之後,有些人藉口修築溫泉,將所題文字一一毀去。—這都是閒話不提。

  那時樊鐘秀在河南荊紫關一帶與於學忠部激戰,以於部力量雄厚,而樊鐘秀部缺乏良好的訓練與紀律,不能勝,屢次來電乞援。我原派嶽西峰由此路出擊,嶽既不肯奉命,我乃調馮治安、孫連仲、韓德元三部由藍田武關出荊紫關以援樊軍。這次舉動,在道義與戰略上都是必要的。就道義言,樊是同在一條革命戰線上的友軍,他在困難之中,我自當盡力相助;就戰略言,若樊部不幸潰敗,則於學忠無後顧之憂,即可剩出力量封鎖潼關,以阻我會師鄭州的計劃。基於這兩個觀點,此次派兵援樊,完全出於我十二分的誠意。然而我們處境亦殊不容易,我必得通盤籌劃後,方可派兵,總不能冒失從事,于人於己都無益有損。

  哪知樊部被敵軍圍困甚急,望援之心過於迫切,只希望援軍到得愈快愈好,打得愈猛愈好,可是忘記了我們部隊自南口敗退,繞道五原寧夏,轉戰數省,直到陝西,喘息未定,困苦萬狀。馮治安、孫連仲各部並非例外。他們以疲敝之師,接到援樊的命令之後,槍彈的補充是必不可少的。他們行軍的速度不能如當事者所希望之速,也是在情理之中的。然而樊鐘秀不能諒解,等他被於學忠戰敗的時候,他即把所有憤恨都歸到我們身上。為將領者往往以功歸己,以過諉人,而不能厚於責己,薄於責人,我對樊也無法解釋。

  因為進援樊鐘秀,孫連仲部險遭不測。原來在老河口方面駐有張聯升部,張為大個兒,河北省籍,自民二以來即為老河口鎮守使,向來是個老老實實做官的人。當我們正面軍孫良誠、方叔平各部推進至陝州,將劉鎮華軍擊退,續向隴海線進展,而與奉軍萬福林部交戰,正打得激烈的時候,張聯升即派孫良誠的表兄為他的代表,前來我處請委,願受指揮。其日為三月十八日,我即予以三十八軍的番號,仍在襄鄖駐防。其時,武漢方面接濟我們的軍需品,由襄河上運,都得經過老河口。孫連仲部此時援樊,即須與張聯升接頭,而後將子彈分發各部補充。不料他處和劉鎮華的作風一樣,看見我們此次前線無進展,回頭又受了吳佩孚的命令,將我們軍用品全部扣留,把我們的人員盡行捆囚,突然翻過臉來,對孫連仲加以猛攻。我接到這個消息,憤恨之餘,食不甘昧,寢不安席,只有令正面部隊積極前進,以為應援。

  我於五月一日就任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總司令之職,六日即到潼關督師。這時我們派遣的正面軍孫良誠、方叔平、鄭大章等部已由閿鄉東進,靈寶、陝州、觀音堂、澠池等地都次第為我們佔領。劉鎮華退向鐵門新安一帶,獲得奉軍援助,構築了堅固陣地,預備作最後掙扎。方叔平于二十三日進至磁澗,奉軍萬福林部五旅之眾,又結合張治公等部,已在娘娘廟楊家溝一帶築了三道堅固陣地。奉軍武器精良,炮火極為猛烈,二十四日激戰整天,沒有得手。

  二十五日孫良誠以石友三為右翼,方叔平為左翼,派第一、二師繞襲敵方右側和後路,以鄭大章騎兵抄襲洛陽以東和偃師一帶,二十六日拂曉開始總攻,戮力鏖戰,劉軍大潰。孫良誠、方叔平部冒著彈雨爬入新安城,佔領了這一個重要據點。萬福林亦支持不住,狼狽潰退。此役繳獲槍支三四千,俘斬無算。我軍于饑寒疲敝之餘,竟能攻下這樣堅城,獲得這樣的大勝,實在難能可貴。這一下,把自南口敗退以來的頹氣完全振作起來了。

  同時,從武漢北上的張發奎將軍所部,亦在信陽郾城一帶與張學良部激戰。奉軍受日本幫助,器械除瀋陽自造者外,尤多日本出品。從他們的司令部直到團部,都聘有日本顧問,為之謀劃一切。可是張發奎部紀律嚴明,戰鬥力強旺,素有鐵軍之譽,又處處得到人民之援助,每次戰役,奉軍在何處開炮,鐵軍即前仆後繼地向何處猛撲,必將其陣地連同大炮一併奪得,而後甘心。結果使得奉軍連炮也不敢放,雖有精良武器和日本顧問,亦都無法能起作用。激戰多時,奉軍終被擊潰,退向鄭州。

  在黑石關又經一次激戰。我軍以騎兵越過鞏縣,向汜水、鄭州方面攻擊,方叔平部由登封小道抄至密縣,北伐軍亦同時在平漢線向鄭州壓迫。奉軍四面楚歌,恐慌萬狀,分作東北二路潰退。我軍遂於三十日佔領了鄭州。

  我軍乘勝追擊,亦分兵東北二路:北路萬福林部節節後退,過了黃河,將鐵橋炸毀,使我軍不能渡河進擊;可是我們賴有鐵路工人相助,他們真有辦法,被毀鐵橋,急切不能修復,即用木料壘於河中淺處,不數日即成堅固橋樑,追擊各部全數安渡過去(若無民眾相助,萬萬不能過河)。東追部隊於六月一日亦將開封佔領。會師中原的計劃,至此已完全實現。

  自從潼關出兵以至佔領開封,這一段軍事調度指揮,均由孫良誠負責。故第一功勳應屬之孫良誠,其次方叔平出力最多。那時處境艱苦,實非筆墨所可盡述,他們能克服困難,立此功勞,實在不是容易的事。

  我們既得勝利,原來的投機取巧、首鼠兩端之徒,都紛紛前來輸誠。劉鎮華部於退出新安即已潰不成軍,張治公則派人前來要求改編或是繳械。最可笑的是張聯升,他看著我們連獲大勝,知道勢頭不對,乃又觀風轉舵,傾向了我們,立刻將我們的人員釋放,所扣械彈如數送還。那時吳佩孚被逼,不能在鞏縣立足,經過老河口奔向四川,張聯升即隔河予以猛烈炮擊。此舉出吳意外,死傷至慘。吳秘書長張煌言,亦被打死,吳夫婦九死一生,狼狽逃出性命。張聯升即以此次功勞,作為向我們表示懺悔的進見之禮!這等人不明是非,不知道義,一心一意只要謀富貴、保妻子,哪邊失勢,就打擊那邊;哪邊成功,就傾向哪邊。我覺得中國大半就是壞在這等人身上。

  這期間,在長安也有一些可記的瑣事,帶便在此一述。

  在長安的期間,為了公務的必要,和我過從最密的要數于右任先生。那時于住省長公署改造的省政府內,我常大早起來,到那邊找他談話。每次總在街上買一種糯米、紅棗、豆子之類合熬名為「京糕」的食品,隨身帶了去,和于先生一塊兒吃,每人各吃一斤,作為早餐。此物又是美味,又富於營養,真是平民的燕菜。往來城中東北與西北的角上,沿途所見,最觸目的就是肮髒污穢。陽溝往往深達一二丈,垃雜與臭水填得滿滿的,其中最多的是牛羊骨頭。我以為這是有用的東西,至少燒成灰,也可以肥田,何至棄在溝中腐爛,為害公共衛生?我說了多次,因在用兵之時,誰也無暇注意。西門北首空地中還常見有一種雁群,比家鴨為大,形狀甚是美觀,往往一群二三十只。看見人走近了,它們才慢慢飛開,在別處從未見過。據本地人談,即是《詩經》上《關關雎鳩》篇之所謂雎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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