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馮玉祥 > 我的生活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五章 五原誓師(4)


  籌備妥善,即於九月十七日十二點鐘舉行就職誓師授旗的典禮。會場設在城內縣政府西首廣場上,臨時設一土台,台底二丈見方,頂一丈見方,高六尺,坐北朝南,于右任先生以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的資格為授旗的黨代表,各軍連、營長以上的到會很多。

  這天天氣極好,但漠北氣候極冷,于先生頭髮蓬亂,鬍鬚黑多白少,長及腹部,戴著一頂半新半舊的黑色學生帽,上穿夾襖,下穿棉褲,外罩一件黑色皮大衣,腳上玄色魚頭布鞋,白布襪子,都已變成灰色。到會的官兵們的服裝五顏六色,有的破鞋破襪,有的穿著破襪而沒有鞋子,衣服破爛不堪,領章肩章全都沒有了,帽子有的為奉軍的皮帽,有的為直軍的布帽。器械皆不全,槍上有的沒有背帶,有的沒有刺刀,亦有無子彈帶者,真是七零八落,找不著一個整齊的人。會後聚餐,大家一菜一飯,以白開水為湯,菜是大鍋菜,連大鍋子置於桌上,要吃的就自己動手去盛,名為「革命飯」。當日襤褸的情形,大略如此。

  宣誓就職,並發出通電,即著手組織總司令部(共為兩部、兩廳、八司、兩處)。當即任鹿鐘麟為參謀長,何其鞏為秘書長,李興中為參謀處長,陳連富為副官處長,徐廷瑤為軍務處長,宋式顏為軍械處長,過之翰為軍需處長,張吉墉為軍法處長,張允榮為內防處長,薛篤弼為財政委員會委員長。此外,又聘烏斯馬諾夫等為政治法律顧問,任石敬亭為政治部長,劉伯堅副之。同時遴派黨政工作人員分赴各軍,成立政治處,擔任全軍黨務政治訓練宣傳工作,並從事民眾工作,以收軍民合作之效。一面粗作佈置,一面即計劃總方略:究應由南口攻北京抑應猛攻陝西而後出潼關?李大釗先生派人送給我密件,建議我們出長安會師鄭州,我們加以研究,乃決定採用李先生的計劃。當定方針為「固甘援陝,聯晉圖豫」八個字。

  軍隊于潰敗之餘,局促窮荒,糧秣匱乏,飽一餐,餓兩頓,人人面有菜色。南口退卻,交通損壞,後面又有敵兵緊迫,官兵行李衣服不及攜帶,完全丟去。退的時候天氣尚暖,轉眼秋深天冷了,大家還穿著單衣。逼在眉睫,不容遲延的問題,就是如何使官兵得著飽暖?病者傷者又如何處置?餉項一節簡直不名一文。兩部分隊伍,為幾塊錢之事往往爭執動武,又當如何解決?總司令部成立後,首先把全部力量集中於此。本地有土著王英,他的父親王老先生,前一二年我曾見過,外號叫做王瞎子,個兒高大,那時已八九十歲。老先生原為河北順德人,一說他在原籍因賭輸錢而致虧累,一說因殺人逃命,十八歲時流亡到五原,種田度日。他見地方貧瘠,可是黃河相距如此之近,心心念念想利用黃河之水,以禪益耕植。費了很大的心力,挖掘溝洫,每洫寬數丈,深數尺,都有一定。樂成之後,水利大興,農事日盛。

  後來外國留學回來的水利專家來此察看,亦說其築洫工程深合科學原理。政府見他是個奇才,曾予獎狀。傳到他的兒子王英,已有地數千頃,羊群無數。王英見我們艱難困苦,乃贈羊數萬頭。我們對此「雪中送炭」,極是感激,乃以羊肉為軍糧,以其皮子為軍衣,無論官兵,一律穿此帶血的皮統。官兵所以不致凍餓而死者,實有賴於此。現在王英已為敵作倀,然而我看他不是甘為漢奸之人,必有人逼之,方走上這條黑路。又有陳殿民者,原在南苑時曾在我們兵營的馬號中做過事,後來派到包頭,以開墾種樹為業,和地方百姓感情融洽,處得極好。我即派他辦兵站。因得人民幫助,成績至佳。「百姓幫忙功自成」,真不是一句假話。其侄陳萬元,至今仍在我處做事。

  劉鬱芬那時為甘肅督辦,薛子良為省長,知道我們此間困苦,薛特送來十萬元,為我們的給養之資;棉衣等約五千、五千地由黃河以船送來。錢固不夠,被服亦緩不濟急,然而已經不容易得來。劉為人厚道忠誠,循規蹈矩,雖有過於穩健、不敢冒險之病,實在亦頗有能力。薛為人才長心細,我畀以政治部長之職,很有辦法。又王鐵老在包甯鐵路任上,陸續領款,積有數萬元,此時亦全數送來。說時勢如此,鐵路尚不知何日始可修成,你且挪此錢為革命之用吧!他人多趁火打劫,將公費挾逃,我收下此款,念及他老人家一生清廉,持家儉苦,故提出兩千元,給他太太送去,以作為家用。他太太卻將錢送回,拒而不納,並且附了一封信,說貴軍方舉義旗,處境困苦,務請留為軍費,革命成功,人人都蒙幸福云云,說出許多道理。總司令部中人人敬佩,連外國顧問亦十分欣羡,以為是中國真實人物。其信後由鹿鐘麟帶往蘇聯。王鐵老一生廉正,其家屬亦有如此者!王死後政府特為立傳給恤,備極褒揚。

  糧食問題的解決,最不容易。因為地方貧瘠,一下駐著許多人,哪裡籌辦去?而部隊亟待開拔,擬分十路,先援長安,而後出潼關,會師鄭州,如此艱巨任務,總不能餓著肚子行軍。時有蕭某為臨河設治局局長,自告奮勇,說他和臨河士紳極有交情,但須我寫二十副對子,交他拿去,必可籌糧萬擔。我聽了他的話,研墨辦紙,整整寫了一夜。寫得手凍要裂,方才寫成。他叫落什麼款,我就寫什麼款。那時我一筆丘八字,還不如今日整齊。可是對子交他拿去,他卻一去數月沒有音訊。

  後來劉鎮華部敗退,長安之圍已解,他才打電報給我,說糧食已辦齊,叫我先匯十萬元給他,以備運糧。我覺得好笑,複電說,我若有此錢,即不勞你去辦糧了,你還是快把我寫的對聯拿回來吧。此人系石友三介紹來的,曾為省議員,口才頗佳,及後我到鄭州,宋哲元由西安來電保他為縣長。我說這人言過其實,不可重用,後來他不知怎麼弄到西安市長。至今仍有重用之者,但觀其行為,實在可慮得很。

  薛子良送來的十萬元,我撥作士兵被服之用。包頭方面的部隊,需棉衣尤為急迫,此時張作霖封鎖我們,把通內地的交通加以斷絕,布匹之類都到不了包頭五原。弄得沒有辦法,把市上的布匹購買一空。其中大都是本地的粗布,拿來制棉衣裡子,士兵們穿著,花花綠綠,彼此相視,都不禁一笑。

  軍隊既是如此困苦,我個人的生活,自然也無不同。包頭縣長唐務此時送我一桌酒席,意思大約是犒勞我。我把席送還,不敢享用。後來見面,我忍不住問他,你這種行為,豈不是巴結長官?你是哪裡來的錢?憑你這樣做,就不是愛惜人民國家!又五原縣長劉必達,也是見我飲食太苦,一天特意送給我二隻鴨子。他只看見我天天吃鹹菜,而不知道士兵們天天吃不飽飯。這次我實在對他不起,每只鴨子回敬十軍棍,打了他二十軍棍。我覺得他是毀我。其實劉為人謹慎樸實,不是壞官;他送鴨的用心,就我個人言,他很可感激。然而我之處理,亦有不得不然的苦處,實非得已。後來我在察哈爾抗日,他在察哈爾又任縣長之職,甚有政聲。

  時司令部有副官侶朝棟,赴包頭辦事,被土匪綁去。來信索槍四十支,款二十萬勒贖,否則毀票。我接到此信,心想愈派人去談判,愈將被其所挾,故即把信撕去,揚言道:我們是在這裡革命的,我們不是在做官發財。我們的錢款槍支從事革命還不夠,我們哪裡有槍有錢拿去救他?又說從前楚霸王綁漢高祖之父以挾高祖,高祖回他說,必欲烹,請分我一杯羹。古人于其父猶如此,我對你們的勒索更可不理了。經此處置,土匪覺得白費一番心計,對這副官的看守也就鬆懈。兩個半月後,侶朝棟竟得安然逃回,談及土匪約四十余人,警戒甚為嚴密,號令嚴肅,紀律頗佳,姦淫婦女之事,尤所不許。「盜亦有道」,據侶說的那些情形,許多正式軍隊,都遠不如。

  其次是關於部隊整頓改編的方面。自南口敗退,疲敝之餘,各部東零西散,有的一團只剩二三百人,有的一旅只餘四五百人。彼此之間又爭人爭槍,動輒用武,甚至為一個人、一支槍,亦爭得相打起來。有一種的偶爾受了一點委屈,即被他方拉走;有一種的則因親戚同鄉,或朋友交誼之故,而被拉走。鬧得軍不成軍,紀律廢弛。我就任總司令後,第一步即著手整理這團亂麻,重加組織。問董某,你有多少人?多少槍?答曰多少人,多少槍。我就令其將人槍撥歸劉某。又問李某,你有多少人多少槍?答曰尚有多少,我即令其全數撥歸童某。官長則完全歸我,交與宋哲元暫編為第一師。如此歸併的歸併,補充的補充,三日之中即整頓就緒。人以為從前一人一槍亦爭打得皮破血流,如今我只須一句話,就井然有序,都引為驚奇,人人覺得歡喜高興。顧問烏斯馬諾夫看見,尤引為神奇之事,翹著大拇指,稱讚我是「天才的組織家」。其實官兵們質素優良,訓練亦有基礎,此回潰亂至此,實為形勢所迫。比如一面明鏡,不過沾了一些灰塵,一經拂拭,自然重返光明,有什麼可奇?

  各部久戰且敗,疲敝不堪,因此顯得散漫淩亂,自亦意中之事。但亦須看其官長平素辦法如何?待遇士兵如何?有一種認真的官長,雖處極難之境,亦仍然能夠保持舊有精神。比如童玉振部,一路經過各地,照常步伐整齊,唱著軍歌,毫無紊亂的現象。我到包頭檢閱時,他率部來迎,連裹腿都打得一模一樣。當肚子饑餓、身上寒冷之時,軍容仍能如此,實在不是容易的事。童之長處即在於小處留心、大處明白,做事腳踏實地、一絲不苟,故此次特升童玉振為旅長,後來送入陸軍大學深造,今仍在孫桐萱①部任職。

  【①孫桐萱(1895-1978)河北省交河縣人,字蔭亭。1917年考入第十六混成旅模範連,後升任馮玉祥部第四十三團八連連長。1926年任國民軍聯軍第三路軍第一師第二旅旅長。翌年任第三路軍第十五師師長,後換任第二十師師長。抗日戰爭期間,任國民黨部隊第三集團軍第十二軍軍長、第三集團軍總司令。1945年退役,1978年在北京病逝。】

  劉汝明勇敢堅毅,為一傑出將才。此次在南口苦守,敵人大炮如雨,他住的指揮室亦被打塌數處。他仍然在牆隅拿著電話從容指揮。劉為人沉默寡言,不善交際,對部屬極為愛護,故人人親近他,服從他。此次有董燕甫等數部都撥歸他。

  宋哲元沉著勇猛,尤能切切實實地練兵,故將整頓下來的各部官長(有官而無兵)悉數歸他,整編為第一師,預備補充新兵,從事訓練。

  方振武也是一個能幹有為的將領,對軍紀尤不肯絲毫苟且。他率部隊退到綏遠的時候,因有一士兵吃了百姓的西瓜未給錢,那百姓前去呼冤,他查明屬實,當即把那兵槍斃。有人曾說這是小事,何至有槍殺之罪?其實不然。此種處如輕輕放過,人人玩忽,全部紀律必將無法維持,此為軍隊性命根本之事,不容寬情姑息。我們軍隊退到綏遠,有些部分紀律多有廢弛,士兵隨便取用百姓東西,往往有之。時鄧鑒三為綏遠民政廳長,一次他就和鹿瑞伯、宋明軒說:

  「我們處境無論如何艱難,舊有軍紀總須維持,擾民的事萬萬不可有!」

  鹿、宋極以為是,打起精神,親自帶領隊伍查街,查出士兵有擾民之事,立刻分別情節輕重,予以應得處分。如此數日,秩序很快就恢復起來。到了一種困苦的時境,軍紀最須注重,否則變亂叢生,必至不可收拾。此等處為將領者須有堅毅不苟之心,隨時提防,嚴加整飭方可。古人所謂:「兵猶火也,不戢等自焚。」「兵猶水也,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」云云,是我們治軍者的金科玉律,應該時時刻刻引以警惕的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