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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章 首都革命以後(4)


  有一種西葫蘆每個重有七八十斤,大如桌子。菜也出色地肥嫩,有一種龍鬚菜,豐厚繁盛,至為可愛。種有十幾架葡萄,搭的那架,橫豎成行,宛如工筆劃一般,那肥厚的葉子都向著一邊,整整齊齊,絲毫不亂,好像經過細心排列的一樣。果子晶瑩剔透,累累成串地掛著,真是紙紮的也不能如此美觀。我看了這些以後,覺得很有感觸。這位梅順生先生,和我們中國人住在同一的地方,享有同一的氣候,他不為成見所囿,努力與自然鬥爭,結果種出的菜蔬和瓜果如此肥美;我們中國人卻因循苟且,不能進取,反造出氣候不宜的藉口,以勉強自慰(素來聽說張家口一帶,初九天氣即下雪深達三四尺,使人以為寒冷不可當,實則張北下雪平常不過尺許深,氣候也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嚴寒)。

  兩兩比照起來,我們這樣不爭氣的習性,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!如何對得起天地造物!見了梅順民生的成績,我們應該如何警惕、努力、痛自鞭策,以求迎頭趕上先前國家的文明!梅先生的家庭情形,也是很值得我們自省的。比如他的孩子們,五歲的有五歲的桌子椅子,七歲的有七歲的桌子椅子,玩具以及一切用物,均視其年齡而有不同,又聘請了五六位先生,分別教授英文、德文、法文和各種科學。一個開汽車出身的人,能如此努力有恆,如此注重兒童教育,我們還不應該慚愧麼?外國人並不是四個鼻子八隻眼睛,他們為什麼能做到如此地步?還不是肯實幹、肯研究、有恒心不懈怠而已。後來這位梅先生患了一種「沙麻症」,即是尿石,回到德國醫治,割去了一個腰子。愈複之後,又來中國,二十二年我在察哈爾組織抗日同盟軍的時候,他還送我開了花的鐵樹。我上次送他的蘋果樹苗,此時已經結了果了。過了一年,他的病復發,不及醫治而死。他的太太原在領事館充任書記,在梅赴德治病時患丹毒而死。現今他五個孩子只有兩個在中國。

  在張家口住久了,想到各處走走,一則問問民間疾苦,二則看看駐軍,考察各地的政治。

  那位德國園藝家梅順生送我三個七八十斤的大瓜,都如桌子一般大。這回出發,我即把瓜帶著,每次對民眾講話,我總要提到這回事,藉以鼓吹努力生產,注意科學的道理。我說:「你們看看外國人在這裡種出這樣的大瓜,我們自己種的為什麼那樣瘦小可憐?可見,土地是非常肥沃的,就是我們自己不知努力,不知研究辦法,以致凡事都落人後。」那些人民看見大瓜,都極驚奇,有的還不大相信,要走來用於摸摸,看個明白。有這個實在東西擺在眼前,比空口說白話有力得多了,所至之地,民眾很受刺激。

  到平地泉,正是反盡秋初之時,天氣漸冷,柳葉兒半青半黃。我曾作詩道:「葉兒青,葉兒黃,同胞餓得肚子慌;葉兒黃,葉兒青,同胞身上凍得疼。」云云。蘇聯的朋友覺得有些意思,特意把它譯成俄文,寄到俄文報紙上發表出來。由此檢看部隊,那時騎兵旅長王鎮淮部因為分配馬匹的事,和蘇聯顧問發生意見。因為新買到一批馬,王旅長分配各營;蘇聯顧問過於熱心,對其分配,出而干涉。王很不樂意,報告於我。我說:「蘇聯顧問只能負責訓練方面;這些行政的事,他們不應過問的!」於是總顧問任江先生大不高興,藉故說歐戰時曾被毒氣熏壞,體力不濟,要請假回國修養。任江走後,換來一個亞裡山大林為總顧問。其他顧問之中亦有更動。

  到了綏遠,在省城住了數日,把應有的任務料理完畢,有一次召集綏遠督統公署的人員閒談,問到此間近百年來的好文官好武官,壞文官壞武官的姓名及政績,又問及本地的古跡,請他們詳細開一單子給我。記得他們所開古跡之中有「昭君墓」、「康熙甲」二件。昭君墓就是杜甫詩所謂「一去紫台連朔漠,獨留青塚向黃昏」的那個青塚。至於康熙甲的故事,據雲是康熙年間,土默特作亂,康熙御駕親征到此,土默特乘其不意,出兵奇襲,康熙皇帝本沒有防備,慌得未及穿上盔甲,便倉皇退走。後來土默特之亂雖平,但這副盔甲始終留在此地,沒曾攜回,到後來便成為一個古跡。

  此次還把當年王海門大哥,在此間作戰的情形,詳加詢問,也得了一些材料,又將大瓜演說幾次。這時石敬亭一旅人辦有一個苗圃,很有成績,所種柳樹,尤為講究。從綏遠即到包頭,包頭濱著黃河,土地肥美,農產豐富,從黃河下來的貨物,皆由此上火車,所以是個很好的地方。如果包寧鐵路修成,能夠直達寧夏,那時益加發達。這地街道古老,買賣殷實,風土情形還保留著百年前的面目。市上布匹木器都是國貨。有一種羊皮筏子,是件新奇的東西,我從來沒有見過。在此我曾購小輪船試航,黃黃的水,不過二三尺,可是沒法看得清楚,小輪走著走著,就擱了淺,曾試多次,結果還是失敗。又有朋友梁式堂、穀九峰、王鴻一諸位先生等提倡在此開墾,從內地運了許多農民前來。因為此間土地極多,只是缺乏人力,結果倒有相當成績。

  包頭那時剛剛設縣,沒有城牆,僅修了一層土圍牆。我在東關外以一千六百元代價買置了一所房子,打算在此長住下去,並籌劃建築營房和墾殖種樹的事。因為這時我立下決心,無論如何是不參加內戰的了。避免內戰,力主和平統一,是我歷年來持政的根本原則。這次我毅然擺脫北京的政治,退而就任西北邊防督辦,又從張家口避居包頭,埋頭於墾種整訓之事,都為的要貫徹這一個初衷,這是非常明顯的。但是單憑個人的意志,畢竟不能憑空決定行動,無如整個局面推演變化,一步步緊逼而來,使我們的初志終難貫徹,到頭我們還是被迫著捲入了旋渦。

  首都革命以後,吳佩孚狼狽逃竄,到了漢口看了看,覺得各方面都已不能有什麼辦法,乃不得不到嶽州,蟄居不出。後來他的舊部闞玉琨、張治公等,於倒戈之後,殘部歸胡笠僧收編。但河南的局面,仍是不能穩定。此時闞、張等重整旗鼓,盤踞洛陽,受了劉鎮華唆使,共同向胡笠僧進攻。一場惡戰的結果,闞玉琨、劉鎮華都相繼做了國民二、三軍的敗兵。劉鎮華所保舉的陝督吳新田,不久也為國民三軍驅走,孫二哥便繼任為陝西督辦。

  這次國民二、三軍雖然取得了豫陝二省為其根據地,可是笠僧卻於這年(民國十四年四月十日)患了疔毒,不小心,竟致中毒而死。笠僧是個好學不倦,俠義精誠,處處以國家為前提,而富有革命性的人物。他的不幸死去,於國家實是莫大的損失。國民軍全體官兵掛孝三日,以志哀悼。笠僧死後,河南督辦由岳西峰代理。岳西峰為人青年有志,但當了督軍之後卻一天天驕傲懶惰起來,政事固然不聞不問,對於軍隊訓練之事,他也一概不去注意。有一次於右任先生自告奮勇,和我說,他願意到河南省去看看嶽西峰,糾正糾正他的錯誤。我自然希望他有此一行。及至于右任先生到了河南,剴切地勸勉了一番,嶽西峰很表示振作的決心,興奮地說道:「從明天起我一定積極訓練隊伍。」于先生見他如此勇於改過,十分地高興,問他道:「明天打算幾點鐘去看隊伍呢?」

  「早晨八點!」這是頭一天晚間約定的。可是到了第二天,右任先生大早就到操場等他,一直等到十一點鐘,還不見他的影子。派人去探問,他還沒有起床。右任先生乃大大失望而回。只此一點,便可看出笠僧死後的國民二軍,是沒有多大前途的了。

  此時奉張違約入關,肆無忌憚地攫奪地盤,他既使李景林、張宗昌分督冀魯,又沿著津浦路南下,伸張其勢力於安徽,且有直取廣東之意。這時並派人來找我,說我們國民軍可以河南、河北、山東為根據地,而伸張勢力於廣西。我回說:「國事如此,你們還是想著這一套,究是什麼居心?這個不但我不幹,並且勸你們趁早也打消這個主意。」他當然不肯聽我的話。

  孫傳芳見他貪得無厭,不禁大為恐怖,即聯絡直系殘餘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向之猛攻。那時姜登選、楊宇霆剛剛進入蘇皖,尚未立定腳跟,又因其軍紀大壞,百姓視之如虎狼,人人怨怒。經孫傳芳這一打,手足無措,毫無抵抗地退回徐州。孫乃乘勢進逼徐州,奉系的勢力終被驅出蘇皖。於是孫傳芳便以直系新興將領,自命不凡,掛起了蘇浙閩皖贛五省聯軍總司令大旗,盤踞了長江下游。

  孫傳芳進攻奉軍,原曾約好嶽西峰一致行動的。孫下徐州而後,嶽即獨力去攻山東。此時奉軍新敗,嶽部南北兩路雖然都順利地取得了預期據點,進迫濟南,可是他的部下陳文釗、田維勤、王文蔚卻於此時反戈,使他不得不倉促撤退,攻魯之功至此敗於垂成。張宗昌仍然安做著山東督軍。這倒戈的陳文釗等部本是直系的殘餘,胡笠僧大肚包容,願意將他收編。我當時確以為不妥,曾寫給他一封信,懇切地規勸他。

  但笠僧堅信他自己能夠以至誠相感,可無流弊,終把他們收編下來。其實陳文釗等無信無義,只為升官發財,若是笠僧不死,或者還可相安無事;他既去世,嶽西峰又荒惰不理正事,此次等他攻魯,即被他們掣了後腿,翻了跟頭。蓋因河南四面皆有鐵路,號稱為四戰之地,事發,即四面受敵,再也無法定足。岳西峰出發攻魯時,我曾以此意剴切告知,令其格外慎重。嶽竟不以為意,終於二軍大吃虧苦。

  帝國主義者是唯恐中國不亂的,乘著我們國內不能穩定時,竭盡所能,大肆其挑撥離間的伎倆。那時奉系軍閥自以為羽毛豐滿,一意攻城略地,擴張勢力,以遂其不能厭足的野心。日本帝國主義乃從而扶助之,鼓舞之,借此作起風浪,坐收漁利;不久中國即造成一個混亂的局面。

  一九二五年的秋天,日本舉行秋操,約請國民軍和東北軍前去參觀。我們國民軍選派軍官七八人,以韓複榘為領袖;東北軍方面領隊者則為郭松齡氏。兩方面人員到了東京,同住在一處。卻說這位郭松齡雖然列身奉系,為人卻極是忠正而有血性,目睹國內情狀、國際處境,對於張作霖驕橫恣縱、殃民禍國的行為,久懷不滿之心。一天郭找韓複榘密談,說有一件稀奇特別的事,不知可不可以相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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