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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 討伐復辟(2)


  有一天,大約上午九點的時候,我正散過步,在山門上站著。通到山下的路在叢林中曲曲折折,看見有兩個人慢慢走上來,老遠就嚷著說:

  「龍旗又掛起來了,龍旗又掛起來了!」

  兩位走近,看見是史心田等。問他們怎麼回事,他們詳細地告訴我張勳復辟的事。他們來時走過西直門車站,真的看見龍旗已經掛起來了。我聽著,知道國家大難又至,心裡萬分地痛憤。洪憲的打倒不過一年,現在又演出復辟的醜劇。多少先烈拼卻頭顱、熱血,難道都是白費的嗎?我深切地感到革命不能徹底的毒害。比如討袁之役,大家以為只要推倒老袁一人,革命就算成功了,而不知還鬚根本剷除其所代表的封建殘餘。老袁死後,政治依舊一團糟糕,到此刻張勳又鬧出這個醜把戲,都是封建惡勢力作祟之故。這樣的時候,我還能閒散地在山上住著嗎?我必得下山去,盡一己力量和這些丑類拼命一場!

  此心既決,立刻派汪信卿拿著文契到北京去將我的房產典押五千元,備作起事的費用。一面我自己也準備下山。當時和史心田等商量,決定在三家店乘火車,到西直門不下車,直接轉車南行。到了豐台,恰巧遇著十六混成旅軍法官薛子良來迎。他是十六混成旅全體官兵推舉的代表,特來邀請我回廊坊主持討張運動的。說著話火車已開動。在車上,我問薛子良,他來的事楊桂堂知道否。薛說楊不知道,他正在外面替張大辮子幫忙,奔走很是出力。車到廊坊,我告訴子良,我要到天津去,看看陸將軍和張敬輿先生,共商討張大計,當儘快於今晚趕回。請他把三件事先通知大家:一、趕快把官兵的眷屬送往保定以南的地方安頓;二、檢查槍支,發下子彈,準備一切;三、已有五千元暫作官兵伙食,王信卿即可送來。叮囑完了,子良下車,我則直赴天津。

  到天津,即和陸將軍、張敬輿先生見面。陸將軍的表示很是冷靜沉著,說這次的事是段先生一手作弄出來的。因為他出了北京,就不容易回去,於是把張勳這傻子弄出來,再把他打下去。一面取三造共和之名,一面就好回北京。解鈴還須系鈴人,讓他們自己去鬧,我們只可幫幫忙,不必過於認真。聽陸將軍的說話,當時已知內幕。敬輿先生則極力主張我幹,以為這是義不容辭的事,不必管段先生態度如何。並告訴我許多機宜,其熱忱奮發的精神,使我愈增勇氣與決心。當即匆匆辭別,到車站趕晚車回廊坊。不想在站上遇著賈焜亭之弟賈德運,他說段芝貴有要緊的事要找我談,請我無論如何去一趟。原來段芝貴聽說我到了天津,即派他到陸將軍和敬輿先生那裡找我,知我已來車站,就連忙到車站來追尋。不一會兒,段芝貴又派來一位副官,接著賈焜亭自己亦來,堅持要我去一趟。我覺得不去不合適,於是同焜亭等又轉回去。

  到了外國租界一條什麼街上,在一座高大的宅第門前停下車。不用說,這就是段芝貴的私邸。我和焜亭同走進去,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氣派,尤其客廳裡的那個闊勁,簡直像一家外國銀行。這使我想起從前聽說的,他以四萬元買了楊翠喜贈振貝子,乃放他為黑龍江巡撫,因而四禦史大鬧住宅的事,心裡著實的不自在。段芝貴連忙走出來,滿面堆著笑,和我親熱地拉手,煥章長,煥章短,一句一恭維,使我背脊上直發涼。坐下來沒談幾句,他就說:「裡面還有一位朋友,請出來和你見見面。」沒等招呼,那人像戲臺上三花臉一樣,三步並一步地從另一間房裡走出來,我看不是別人,正是陸軍部次長傅良佐,也是滿面春風地和我拉手,一邊說:「可對不起煥章老弟!」段芝貴說:「過去的事不必提了。我們還是談談目前的問題。」

  坐下來之後,於是段芝貴以一種老奸巨滑的口吻對我說道:「您的十六混成旅在四川舉義旗,吃了千辛萬苦,真可以說是和民國共死生的。現在張大辮子又鬧出這種事,十六旅正好駐在廊坊,這又是一個好機會,非得您出一番力不可。我們現在給您加一個委,請您就回廊坊去……」

  我知道他們要玩的把戲,心裡暗自好笑,我答道:「我們在四川反對皇帝,是造反的事,難道談得上什麼功勞不成?加委的事倒不必,不過這次張勳危害共和,禍國殃民,我一定和他誓不兩立。」

  我說了這話,客廳裡變成死一般的沉寂。段芝貴臉紅起來,半晌沒有做聲,傅良佐靠在沙發裡,也是一聲不響,停了許久,段芝貴才勉強笑著說:

  「煥章,您不要推吧,回頭我們就派人送關防給您去。」

  傅良佐也在旁邊幫襯著勸說。我說,我回十六旅去,是否拿得起來,現在毫無把握。我的主意是回去看看,和官兵們談談,能有多少人跟我,我就只好多少人幹,加委的事我還不敢受,關防我也不必要,還希望兩位多多指教。這樣地說了,我也沒有久坐,即告退出來,一直上車站回廊坊。

  車到廊坊,邱參謀長和張之江、李鳴鐘等已經帶著隊伍在站上迎接。我剛下車,官兵們蜂擁著圍上來,和我見面。許多人甚至流著眼淚,好像受了一番委屈,一旦得見家裡的親人一般。那種熱烈親愛之忱,使我萬分地感動。一一好言安慰了一陣,大家才漸漸平復感情。當下講話數次,把討伐張勳的意義和十六混成旅官兵的使命,反復說明。一面通電昭告國人,誓以鐵血衛護民國。

  那時張勳的辮子兵駐紮萬莊,我們即在廊坊挖斷鐵路,佈置陣地。廊坊距萬莊很近,可以偷聽萬莊的電話。我專派一個人聽電話,隨時報告。先聽到那邊下命令,說一共開九營,先開三營上來布好陣地,其餘的再陸續開拔等話。我覺得應該及時趕緊攻擊。為鄭重起見,同時還派了一位名叫信忠全的為偵探隊長,叫他去看看虛實。兩地相距雖近,他的報告也源源而來,可都是些道聽途說,一忽兒說已開到兩萬兵,一忽兒又說只有一萬。我見他不可靠,又派了一位騎兵營排長易家君(湖南人,時只二十二三歲,後來他以事乘輪船,被段的兵艦所撞,死于長江中),叫他單人獨騎,繞道到萬莊後面去看看真相。他飛馬跑到萬莊陣地,看見敵兵正架著槍,不過五千人左右,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。易為人忠實勇敢,一直走近敵兵眼前,想著看個確實數目。敵人看見了,大聲嚷起來,說:「這是什麼人!定是偵探,快捉!快捉!」當時只有人上來捉,卻沒有人放槍,因此易家君平平安安地脫逃回來。我得了他的報告,確實知道了敵兵的略數,而且是剛剛開到,還不曾築好陣地,當即下令攻擊。

  前線剛一接觸,張勳的部隊就敗退下去,如摧枯拉朽一般。敵退,我追,趕了一陣,敵已潰不成軍。這工夫王汝勤方帶其第八師第十六旅從馬廠趕到。我同他計議了一下,決定沿鐵路線通通歸我負責,鐵路以西歸他,為左翼。接著張敬輿先生亦趕到,告訴我討伐復辟的通電已經發出(故在段先生馬廠誓師通電之前)。同時段先生又派人送了委任狀來,任我為第一梯隊司令。當即會議進攻黃村計劃。我們的隊伍直追到萬莊車站。晚間遇著狂風暴雨,整整鬧了一夜。黎明時候,鄧寶珊等三位來訪我,在大樹下一破廟中相見,談及第四混成旅張錫元在通州掛了龍旗,擁護復辟。他們要去說服他反正過來,共舉義旗。我也寫了一信託他帶去,並派騎兵護送他們去通州。他們到通州見了張錫元一說即成。並約定到時我攻右安門,他攻左安門。

  另外駐南苑的陳光遠部原也掛著龍旗,此時聽到討張軍聲勢浩大,我們又打了勝仗,於是派來飛機扔下一信給我們,表示懺悔,請我們原諒,並約定我們打到黃村,他的部隊即向永定門進襲。我以為世上的事不是壞在壞人手裡,而是壞在這種不好不壞可好可壞的人手裡。在他們這種人心目中,是無所謂是非,也不知道什麼國家人民,所看見的只是目前的利祿、個人的勢位、而又愚妄無知,輕舉盲動。民國以來歷年的亂子,就都是這種人鬧出來的。像這一次,若無張、陳等這般人搖旗呐喊,張勳不過四萬人,怎麼就敢毅然動作呢?—等到他們看見風勢,轉過舵把的時候,國家人民已受了無窮之害了。

  我的部隊進展到豐台,曹錕、倪嗣沖、段芝貴的部隊亦陸續到達。會議之後,即繼續向北京挺進。此時北京城門已經關閉。張勳的部隊一部分駐天壇,一部分駐東華門,禁衛軍一團駐皇城及景山。我們部隊擔任由右安門進攻天壇一路。同時商啟予、吳佩孚進攻平則門及廣安門。部署既定,正待下令攻擊,段芝貴忽然改變了態度,竟以和事佬自居,致電張勳,促其自行退出北京。說只要他退出北京,就可以了事。但張勳卻異常倔強,對段芝貴的調停拒不接受。段先生他們的鬼把戲至此已露出了破綻。我於六月十二日(一九一六年)早間發出通電,反對調停,堅持討張到底。

  大意是「張勳叛國,罪大惡極,同人大張撻伐,志在剷除帝制禍根。稍有姑息,害將胡底?現張逆勢窮力蹙,竟有人出而調停,聞悉之餘,不勝駭異。彼今日敢公然叛國,破壞共和,推原禍始,則斬草未得除根之所致。況既為叛國之賊子,又安有調停之餘地?非殲異党不足以安天下,非殺張勳不足以謝國人」云云。通電發出,乘夜率部由豐台出發,到了右安門,綁了四五十把天梯,天亮時即爬入城內,開了城門,由先農壇攻入天壇之側,將敵兵一部及警察繳械。時陳光遠部已到,複合兵在天壇猛攻,從午後直打到天明三點鐘,對方始掛出白旗投降,即把他們全數解除武裝。張勳看見大勢已去,早已逃入荷蘭使館。他的兩個謀士—雷朝彥、張鎮芳(張為袁世凱老友,他們都被封為某王某公等)—潛逃至豐台,打算上車去天津。我聞訊,即電令留守豐台的第二團將他們扣留。擬即懲辦,段芝貴卻把人要了去,說由他依法懲處。不料過了兩天,他們把人輕輕地釋放了。原來他們都是一夥的。此事使我非常憤懣。

  各路部隊陸續到達北京,即在前門外掌扇胡同一品香菜館召集會議。出席的有李星閣、張錫元、張玖卿、王汝勤等和我。會議中,我力主繼續進擊紫禁城,以肅清帝制禍根。議好之後,我即下令掉炮轟打皇城。不料大家竟以怕打了外國人為藉口,不許我打。同時吳佩孚率第三鎮各旅撤去,接著商啟予也撤。待不一會兒,陳光遠部亦撤去。局面顯然有變。正在這時,段先生忽給我一個電報,說此次復辟運動與張勳無關,勸我勿為已甚,也令我趕緊撤出隊伍。段先生的西洋鏡至此算完全揭穿了。

  我回豐台之後,段先生即上京,同時派了一位陳文運到豐台勞軍,將第八師的官兵也集合在一起講話。陳文運走到臺上講了幾句不關痛癢的話,隨即就要走。我即起立發言道:「我們十六混成旅的官兵什麼也不要,只要求把溥儀趕出紫禁城去。希望陳先生把我們全體官兵的這點意思轉達給段總理。」陳文運笑著點點頭,神色很是尷尬,好像在說,你這傻子真的要幹,這是變把戲,你都不知道嗎?

  陳文運走後,我為實現全體官兵的主張,即發出通電重申驅逐溥儀出宮與嚴懲復辟禍首的要求。末附四項條件:一、取消清室優待條件,四百萬兩優待金立即停付;二、取消宣統名義,貶溥儀為平民;三、所有宮殿朝房及京內外清室公地園府,盡皆收歸國有,以為公共之用;四、嚴懲此次叛逆諸凶,以遏奸邪之複萌。

  段先生到北京,除對復辟諸逆照例通緝而外,再也沒有別的作為。我們所要求的各項,都不給下文。討伐復辟的結果,只是給段先生個人達到重攬政權的目的。然而中華民國的歷史上卻將要添寫一筆道:

  「段祺瑞三造共和!」

  寫到這兒,我願意再將當時張勳失敗後致段先生的兩個電文,摘錄幾句在此,一曰:「勳知國情,只宜君主,即公等卓見,亦早詆共和。茲方擁戴沖人,輒即反對復辟……或謂擁護共和,何以必摧殘國會。……如以王公之位,未獲崇封……故不甘於為叢毆雀,而逐鹿中原,則並不為大局綢繆,純為權利起見,徒說申張大義,豈為好漢英雄?若必激浪揚沙,翻雲覆雨,深恐九州鼎沸,無以奠靈。」又曰:「已獲巨罪,人慶大勳,恨當世無直道,民國少公刑」云云。約隱之間,可以看出他上了段先生的當後,是這樣的憤慨。同時段先生為什麼勸我勿為已甚,而一再設法袒護他們的緣故,也可了然了。

  隊伍復員以後,段先生約我上北京見面。此時他已重就國務總理之職,馮國璋代理總統。此次和段先生談話頗多,最有意思的一段是他談到我的職位的事,他說:

  「你還是回十六混成旅吧!」

  我說:「這不好。給人家瞧著,我們這次討伐復辟,到底是為保衛民國,還是大家搶官兒做呀?我是不能幹的,不但我不幹,還要勸總理不要幹。人家瞧著。多麼說不過去!」

  段先生很不高興,勉強地笑著說:「你看你說的話傻不傻?還是快回旅裡去吧!」

  回到旅館中,段先生即派人把委任送了去,我辭了不收,接著又把委任送到了廊坊。

  過了幾天,段先生又打電話問我報銷的事。我告訴他事情不過幾天,我全旅只花了一萬多塊錢。他說:「你這人真是傻子!他們每師都報六七十萬元,每旅都報二三十萬。你怎麼只報這一點?你的報銷一筆勾銷了吧,我另外送款子給你!」

  送來的兩萬元鈔票,我打算用這筆錢去買大炮,但打聽大炮價值過昂,每尊得一萬多。乃派石友三到北京去買手槍。因為當時張勳和馮麟閣的手槍隊被我們擊潰以後,各家鋪子裡亂竄,把手槍都丟了逃命。石友三找了一家店號「永增」的軍服鋪代為收買,每支四五十元,連子彈一百六十元上下,共購得一百二十支。從此便成立手槍隊,委韓占元為隊長,谷良民為隊副。他們都是極可靠的人,訓練得很是認真。後來屢次出生入死,建立大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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