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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蜀道難 一(3)


  這也有兩個緣故:一是社會風習害人不淺。官,本也有好的,可是在腐惡的環境下面,慢慢地也就像白布掉在污水坑裡,變得又髒又臭了。因為若不同流合污,他就站不穩腳跟。二是自己不長進,不努力。習俗固可移人,但只要自己有硬骨頭,站得住,立得穩,不肯隨俗浮沉,也還是可以砥柱中流,做一個好榜樣的。我們中國好官太少了,壞官則太多,結果好的不是被壞的染了,就是被壞的壓了。我們做官的,帶軍隊的,應當多看看百姓的情形,不然,永遠不會知道慚愧的。

  我們駐在綿陽,經常的工作,就是訓練。這期間,綿陽西北安縣境內,嘯聚了幾百土匪,匪首名叫陳宏韶。陳將軍據報,派令我帶隊進剿,我就組織了一個混成營出發。但等我們到了安縣境時,土匪已經竄到一個山嶺裡去了。這時我帶的地圖,是參謀本部從日本辦來發給我們的三十萬分之一的,既極粗略,又不正確,簡直不能用。(日本出版這種地圖,想是專為賣給中國的!)所以當前緊要的問題,就是找一個精確的地圖,以為進軍之參考。不想找來找去,全安縣城裡,竟找不出一張。

  後來聽說當地的一個聖公會裡有地圖,我就去借。那牧師是英國人,大家都叫他安牧師,年紀約有六七十歲,白髮蒼蒼,滿臉擠著雞皮皺紋。寒暄一會兒,我就向他說明來意。他聽了我的話,很是躊躇,聳一聳眉毛,遲疑了半天,想想無可推託,才勉強拿出地圖來。一共是兩張:一張是英文的,一張是中文的。我不看則已,一看真吃驚不小。縣城周圍的大鎮小鎮,鎮周圍的大村小村,村中的大路小路,地圖上都詳細注明。並且某村至某村有多少路,出產、入口、河流,也全都詳盡無遺。英國朋友真替我們操了不少的心!

  原來四川毗連西藏,西藏又鄰近印度。英國獲得印度後,銳意戮力,在西藏、四川替我們操這樣的心,已非一日了。可是我們並不注意。許多聖公會,其實不是人民的教育,它們做的不是傳道的事,另外有任務的!再說地圖,我們更該怪自己。國家設官分職,各有所司,參謀部幹什麼的?各省設陸軍測量局,幹什麼的?他們應當把各省各縣的地圖,五萬分之一的,十萬分之一的,二十萬分之一的,三十萬分之一的,早就測繪得詳詳細細,以備應用。但是他們只是吃飯拿錢,什麼也沒有做出來。而政府主其事者也不考績,也不過問,上面馬虎,下面也馬虎,馬虎對馬虎,敷衍鬼混,沒有底止!長此以往,我們全國版圖被人家侵吞完了,自己還在夢裡呢!

  嘯聚安縣境內的土匪,都是本地人。一經軍隊搜剿,就潰竄四散,無形中消滅了,隊伍即開回綿陽。我自己沒有在綿縣停留,直赴成都去見陳將軍。沿路經過回龍基。相傳從前唐明皇以安史之亂,避難到蜀,行至此處,得到克復長安的消息,當即回鑾,此處因以得名。沿途看見許多河川,都是從灌縣開出來的,那些河川,都是一般的闊(約有百步),一般的深(水漲時深約四五尺,淺時也有二三尺深),一般的距離,一般的石板橋樑,顯然都是人工開鑿的。因為灌縣的水,若是任它從一支河傾注下來,必易釀成水患。這樣開浚成為許多川流,反得水利。打聽土人,據說也是那位在劍閣附近栽種大柏樹的玉皇爺的外甥李二郎的功績。其實也是一位姓李的縣官開的。民為邦本,本國邦寧,要人民安樂,先要讓他們衣食無缺。人民的衣食,全靠田中的收穫。要收成好,先必防範荒歉。因此開浚河道,注重水利,實在是一件重大的事。這位縣官能見及此,切切實實地替人民辦了這種偉大的事,真是了不得。可見中國的官吏,有很好的榜樣。我多年以來,即想努力於水利。曾經鼓吹力行,不遺餘力。可惜成效總不大,至今猶耿耿在心,不能一刻去懷。

  到了成都,即晉見陳將軍,報告這次剿匪的經過。當時陳將軍什麼話也沒有說,神情很是淡漠。過後才有人告訴我,說在我見陳將軍之先,已有人捏造謠言,報告陳將軍,說我這次剿匪,完全失利,並說還丟了十幾支槍,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。我聽了覺得好笑,但同時也感到人心的陰險,官場應付的不易。原來這種事在成都陳督軍的左右是家常便飯。一則陳將軍耳朵軟,不識人,不信人,派布的密察太多,你一嘴,我一舌,弄得自己糊裡糊塗了。二則陳將軍從參謀次長,忽然升為督軍,手下沒一個幹部,所用人員,西洋留學的,東洋留學的,皖系,直系,各派雜色的文武官都有,意見迥不相同。他們為要得官,向上爬,只有鑽營弄弊,陷害別人,自己擠上。於是飾無為有,指白為黑,什麼鬼蜮伎倆,都使出來了。被報告的人,不是灰心喪氣,從此不再認真幹事,就是到督軍署裡去和那一批大人先生請客打牌,以為拉攏。因為不如此,誣陷將源源而來,沒個了止。做主官的在此等處最須細密清明,不可偏聽,而當兼聽,偏聽則暗,兼聽則明。至於被報告誣陷的人,當堅持不移,守正不阿,只要自己拿得穩,什麼謠言,都不必顧忌,久之自有皂白分明的一天。

  我在成郁,曾到武候祠逛了一次。成都的街道,很是狹窄。士紳出來都坐轎子,那種轎都有拱變很高的抬杆,巍峨堂皇,完全官僚氣派。我所見的朋友,沒官氣的第一個要數劉杏村先生,那時他在督軍署任總參議,頂個空名,毫無實權。陳將軍為要得老袁的信任,凡是稍有革命色彩的人,不管學識能力如何,一概摒而不用。參謀長一職是濟南人張聯芬充任。陳將軍住古皇城,孔繁錦替他帶衛隊,是帶的參謀部的衛隊。又晤見張之江,他原是隨陳將軍入四川的,為上尉差遣。

  他和我深談成都的情形,官吏之間,天天爭權奪利,總要把人家攻掉,自己升官。軍隊紀律很壞,懶惰、賭博,成為風習,官長對士兵,過於放縱。在長沙接到命令,大家都不願意上四川,一路上駡街,無法約束。他說像這樣地鬧下去,必定沒有好結果,要求到我旅中做事。張之江為東三省講武堂畢業,習騎兵,在二十鎮為馬隊三張之一。他為人有膽有識,一腔熱血。他說出他的意思,我立刻表示歡迎,不久即任以上尉參謀之職。

  八月中旬,四川劃分五大清鄉區,我擔任川北一區,共二十餘縣。我們的隊伍接到命令,正要出發的時候,一位四五十歲的漢子,姓何,名叫何鼎臣的跑來見我。他原來是個土匪,因為聚賭得罪了人,有人來我處告發他。他聽說,趕忙跑來自首。見了我雙膝跪下,將他過去以及現在的情形,據實說了一番。我對他說:「過往的事,我不追究。現在你既然來自首,我自然不辦你了,只要你從此自新。」

  於是好言慰勉了他一番。這出乎他的意外,非常地感激我,並誠懇地要求幫同我們軍隊出發清鄉。我見他滿臉都是刀疤,氣度淳樸豪爽,斯文有禮,決不像個鄙惡橫行的人。仔細調查,才知道他原是個富有的人,自小讀書,只因地方土匪猖獗,屢遭劫掠綁架,家產弄光了,無可奈何,遂憤而加入匪伴,以圖自存。我查明了這些底細,就答應了他的要求。他是本地人,又是土匪出身,在清鄉的工作中,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。他不僅能給我們解除在各地所遇的種種困難,同時地方的實況、百姓的隱衷,他也隨時隨地詳細說給我聽,使我有所參考。至於偵探匪情、嚮導道路,自然更盡力不小了。此是後話,下面還要提及的。

  清鄉的路線,是由綿陽出發,先到梓潼,再由梓潼到閬中。我分了一連人開赴廣漢駐防,一混成營分駐羅江等地,排尾等留守綿陽,其餘都隨同出發。從梓潼到閬中,若繞順慶走大路,約有五百里路程;若走山徑小道,至多也不過二百里,兩路相差一倍多,因此我決計走小道。不料這條路山太高,路太窄,簡直是蠶叢鳥道,一路亂石錯雜,崎嶇難行。尤其我們帶了兩尊山炮,更覺吃力,我們行軍,原以地圖為準則,但地圖不精確,怎麼慎重仍不免出錯,吃很大的虧。

  閬中的風土人情,同綿陽相比,顯然不同。這裡居民大多節衣縮食,努力勞作。綿陽那種奢逸的情形,這兒是看不到的。最可喜的是閬中的婦女,很少有纏足的,鄉間亦是如此。她們走起路來,胸部挺直,姿態雄健,和男子一般地參加生產勞動。

  閬中的古跡,有張飛墓,很是高大。墓前建有張飛廟。大殿堂皇雄偉,蓋有黃色的琉璃瓦,棟樑柱礎,都很堅固。大殿前簷下,躺著兩根已經腐朽的旗杆。據說這旗杆,原來是豎在廟門兩旁的,不久以前,被風刮倒了,百姓崇拜張飛,想著這兩根朽木裡面,還有他的靈跡,因此不敢任意丟棄,把他移置保存起來。好吃懶做的老道,就借此發財,造出謠言來,說這旗杆的木屑,可以治百病。居民信以為真,紛紛前來進香,求取木屑。我在這裡憑弔了一會,想起張飛的生平,不勝感慨。張飛勇武忠義,殊足為我們軍人效法。但他的魯莽暴躁,也正是一般軍人所當引為警惕的。他因他二哥戰死麥城,找裁縫來做孝衣,限令三天做成。裁縫無法從命,又因醉後鞭打士卒,使士卒變心,和裁縫勾串,送了他的性命。張飛之死,一是害於暴躁,二是害於酗酒。可見當軍人的,忠勇而外,必須有智謀,否則是不夠的。所謂火熱的心、冷靜的腦,缺一即不能成功。至於酗酒,軍人尤當嚴戒,這是敗事的禍根。

  我到閬中第二天的晚上,接到陝西方面寄來的擁護老袁做皇帝的電文。接著成都方面,也陸續有電報來,徵求我的同意,要我參加簽名。我看那電稿上少將以上的軍人都簽了名,電文是請願老袁做皇帝,沒一句不使人肉麻、憤恨。那時士農工商各界,都像演傀儡戲的一般,發動了廣大的偽請願運動。我這次出來清鄉,雖然僅僅帶了一個混成營,力量極其渺小,但我總不甘違背良心,來附和這一逆行。看過電報之後,我對自己說:「寧願犧牲,定要反對帝制到底!」隨即集合官兵伙夫,痛快淋漓地講了一番反對帝制的道理。最後我說:「他們要我在電稿上簽名。這無恥的勾當,我決不能幹。但我們處境險惡,我們每一個人,從此都當益加振奮。」

  講完話,我就把謝絕署名的電報發出。過不幾天,王士珍領銜,擁護老袁做皇帝的通電,就發表出來了。在這個通電裡,除了我沒有列名而外,其餘整個北洋系少將以上的軍人,一個也沒有漏掉。其中蔡松坡先生也列有姓名,但那是有作用的,他那時在北京,若不有此表示,即無法脫身。這個通電,如今在民國史料書冊上和當時報紙上還都保存著,讀者可以翻出來看看,很有參考的意義。

  我自灤州起義失敗,一直到十六混成旅的建立,雖然不敢說忍辱負重、臥薪嚐膽地苦幹著,但我想到灤州起義的先烈犧牲了不少,僥倖我沒有被殺頭,仍然活著,我不能不奮發努力,以達志願。數年來,我沒有一天不為灤州死難的朋友痛悼,沒有一時一刻不為國家的前途焦心。這次我之謝絕署名,接著促請陳二菴將軍獨立討袁;以及後來民六的反對張勳討伐復辟;民七的停兵武穴,通電主和;十三年首都革命,歡迎孫總理北上主持大計;十五年「九·一七」,五原誓師,參加北伐,統統是這一精神一貫發展下來的結果。不明白我的人說我矯情,善於倒戈,甚至罵我標新立異,罵我為活妖怪。在當時,我一句都不聲辯,到了現在,我更用不著聲辯了。

  身負革命任務的人,個人的毀譽得失,都不必計較,要緊的是歷史的功過,我們絲毫也不可放鬆的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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