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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蜀道難 一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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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古德諾發表了那篇鼓吹帝制的荒謬論文,段芝貴、袁克定以及籌安會等一批利慾薰心的官僚政客,用種種卑鄙齷齪的方法,從旁推波助瀾,老袁遲疑不決的心,至此遂趨堅定。於是積極從各方面佈置準備,以實現其帝制迷夢。當時全國各省之中,比較可慮的是西南方面—尤其是四川。「全國未亂蜀先亂,全國已治蜀未治」,四川政治的難以處理,蓋由來已久,而此時在地理形勢等方面,又很重要。老袁念此,即浱他的心腹陳二庵將軍為川督,俾可遠植其勢力,並藉以鎮壓西南。陳將軍赴川接任,搖搖擺擺空手而去是不行的,必得有武力。因令統率三旅人同去。被指派的三旅:一是由第二鎮及第五鎮各抽一混成團合編而成的第一混成旅,李表臣統帶,從湖北開去;二是由第二十鎮第三十九協改編的第四混成旅,伍祥禎為旅長,自長沙開去;三即是我們的第十六混成旅,由陝南開往。 我在陝南接到北京統帥辦事處派令入川的命令,同時也接到陳將軍從北京發的電報,說不日即到漢口,取道宜昌入川,指令我沿劍閣、昭化一條路線開赴川北。我接了命令,即籌備開拔。把餉項給養、子彈馬匹,一一籌置好了,又因這一路盡是山道,行軍至為困苦,乃按十八省地理歷史歌譜編了一個「山地行軍歌」,教給官兵們習唱。一則灌輸他們山路行軍的知識,二則「樂其形者忘其疲」,鼓舞他們的精神,使他們體會山路行軍的樂趣,忘記身體的疲勞。歌詞共五節,茲不贅錄。 到開拔時,集合官兵,講了幾次話,以二事相約:凍死不准入民宅一步,餓死不准取民間一粟。又親自將這兩點編了一個行軍問答,分發各班熟記,並詳為講解闡發。 我們這次出發,番號名為一旅,但實際上只開拔了第一混成團。何乃中所帶的第二團,兩營駐沔縣,一營駐鳳翔,騎兵一營駐長安,此時仍留原防,沒有同行。 我帶著一團人,從沔縣動身,經寧羌、校場壩、朝天關、廣元、昭化、劍閣、梓潼,以達綿陽。出沔縣,走了一天,就到五丁關。其地形勢險峻,真有「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」之概。我到關上遊覽,從幾個老百姓的談話裡,知道這五丁關的名字是有來頭的。據說戰國時候,秦國準備伐蜀。但道路險阻,無法進攻。秦王想出一條詭計,派了使者入蜀,對蜀王說,秦有一頭能產金子的牛,願意奉獻,但道路阻塞,不能運到,請速設法開路,以便獻寶。蜀王為人糊塗,信以為真,樂得心花怒放,即日徵募百姓動工修築。左右力陳弊害諫阻,蜀王全不肯信,反把他們看成壞人。 這條路一直修築了好多年,全蜀百姓,被征服役,死亡殆盡,及到道路修成,只剩下五個壯丁。秦王即由此路從容進兵,滅了蜀國。而這個關,因即命名為五丁關,留下一個血腥的紀念。我聽了這個故事,非常地感觸。權力者為了私人的財利,弄得昏頭昏腦,甚至不惜肆意迫害人民,以遂其迷妄之願,結果禍及國家,而自己亦同歸於盡。這種事例,自古及今,舉不勝舉,真叫人痛心。也許有人會笑蜀王,說他竟相信一隻假金牛,未免太傻。其實一切置人民國家於不顧、只以私人利益為出發的欲願,哪一件不是像想得到假金牛而為敵開路一樣的愚妄!我覺得不必笑蜀王,還是笑自己的好。五丁關的故事,雖只是一個傳說,但所含的教訓,實在太大了。 到了寧羌縣,看見附近一帶的山坳裡,都架著一種二寸徑的木橛,在山溝裡,一邊三四裡地都這樣。問本地人這是做什麼用的,回答說是制白木耳的。這裡白木耳出產甚富,可是並不能運銷到外國去。我只是可惜著那些樹木,像十二三歲的孩子,都是沒有成材就被斫斷。若是讓它長成大樹,可做棟樑,可做器具,多少有益!如今這樣的砍伐鋸斷,未免太可惜了。 到了校場壩,隊伍休息了一天。那時正在仲夏,田野一片青蔥,風光至為宜人。我們全體官兵,一律住帳篷。在這樣的大自然中幕營,委實有趣,自官長以至士兵,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著欣悅愉快的笑容。校場壩以西,萬山圍繞,田地都是位置在山腰上,夕陽反照著犁田的農人,他們一面工作,一面放大著嗓子高歌,十分自然,十分快樂,沒一點拘束或愁苦的樣子。我至今回想,還記得很清楚,而且受感動。山澗中的清泉,潺潺緩流,嬌脆的鳥聲和粗朴的牛鳴應和著。到了這樣的境界,使我把一切的煩惱,頓時淡忘。 我不禁欣羡地想著,百姓雖然終年窮苦,生活不如牛馬,但這偉大可愛的自然,卻未嘗不能給他們以安慰。因又想到,他們自食其力,良善做人;我們食其食衣其衣的軍隊,若不為他們做忠誠的奴僕,為他們爭自由謀幸福,那不但對不住眼前這些勤苦同胞,就是看看那些犁田的耕牛,也應該覺得大大可恥的。想到這裡,我又從出世之想,重複回返到紛紜的現實世界中來—我一路不管是步行或是乘馬,總是這樣地暗思默想,沒個停歇,總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做一番有益於人民國家的事業,那不如趕早放下槍桿,跑到山裡來過放牛種田的生活為好。 不久,就過朝天關,又高又陡,「朝天」兩個字,的確可以形容它的形勢。過此即入廣元縣境。廣元是川北的鎖鑰,在嘉陵江的左岸,地方富庶,人煙稠密,穿的用的,吃的住的,種種風尚習慣,都與關中大大不同,漸漸可以看出四川的特殊風光來了。比如人們出門,多是坐轎子,且常見轎夫以及他種苦力在小館子中大吃粉肉。勞動者有這種享受,在我們北方是極其少見的。在保定府,即使富有的人家,也只得在喜喪年節的日子才蒸米粉肉,而且只限于招待貴賓而已,普通人家還是吃不著的。一九一一年我到景縣招兵,偌大一個縣城,只有一家半肉鋪:一家是經常的開門,另一家隔日一開市。像廣元這一帶,每個鎮上,都有二三十家肉鋪,真是聞所未聞的了。 從昭化到劍閣,很有幾天的路程。葭萌關地極險要。三國的時候,蜀魏用兵,屢次在此,實為戰略上一個重要的地方。但《三國演義》上常寫蜀將在此騎馬,有「飛馬而上」、「飛馬傳言」之類的句子。我上上下下細看了一番,覺得拉著馬走都不容易,怎麼能夠「飛馬」呢?恐怕是不可能的。可見「盡信書,不如無書」的話不錯。過葭萌關,沿途萬山重壘,濃蔭滿地,走一處比一處險峻,到一地比一地秀美。放翁的詩,「山窮水盡疑無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」。我們這一路上,都可以領略這種境界。劍門關是一條絕路,陡峭如壁,好像用劍砍削而成的一樣。頂上有一個門。「劍門」之名,想即由此取義。從遠處望劍閣,是一片盆地,四圍高亢,中間突然凹陷。當年諸葛武侯,計擒張郃,大概利用的就是這個地方。 劍閣附近有許多名貴的碑。我想到此一次,機會難得,很想拓些下來,作異日的觀摹。因問軍中誰會拓碑,結果是石友三去了。拓了一整天,每種拓了兩份,一份分給目兵官長臨摹,一份我自己留存。有幾種是坊間少見的,可稱珍品,可惜現在都散佚無存了。我在劍閣城裡觀玩,見某祠堂中有一尊銅像,顏色鮮明,像是新建立的,詢問當地老百姓,才知道這是一位縣官的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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