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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漢中道上(2)


  我在長安住到第二年(一九一四)四月間,奉派到各縣巡察。走到三原,就接到督軍的電報,召我回防。原來四川發生重大的兵變,陝川兩省接壤,地方上空氣驟見緊張,人心也隨之惶惶不安。為防範事變波及陝省,我奉陸將軍命令,率部隊開駐漢中,藉以鎮撫陝南。

  奉令開拔的時候,同時也奉到改編的命令。原來的第十四旅,改為第十六旅。不久第七師師部取消,十六旅又改為十六混成旅,歸中央直轄。有了這個獨立團體的存在,使我能夠很自由地把灤州革命時代的朋友,重複集合到一起,企圖繼續那時的革命精神,同惡勢力積極奮鬥。十餘年中,十六混成旅所以始終能在北洋軍閥的重重包圍之下,久曆艱苦,毫不妥協,一直奮鬥到底者,皆得力於這時候的改編。

  部隊出發之前,我們的十六混成旅各出一混成團,舉行秋操。這第十五旅,原由中路備補軍改編,在河南招募的補充新兵,分子非常複雜,因此紀律不十分好。又加這一向在外剿匪,一直沒有約束,更弄得放蕩恣肆了。賈焜亭是新到差的旅長,一時也無從整頓。等到和我們秋操時,不知什麼緣故,十五旅竟有幾人暗帶了真子彈,向我們打起來。幸而發覺得早,沒有傷人。當即把秋操停止,草草講評了事。當時情形,至今回憶,猶覺哭笑不得。

  我們的部隊向漢中開拔,路線是由咸陽經過興平、武功、扶風、鳳翔、寶雞、秦嶺、鳳縣、風嶺、留壩、褒城等地。長安至咸陽,中間隔有一條渭河。渭河兩岸都是沙地,夏天大路上不能走車,我們都從高粱地中穿來穿去,尋找小路。當晚就在渭河北岸住宿。這裡的河面,水漲時寬可二裡許,水淺亦有半裡。河水渾濁,很少清澄的時候,這裡的渡頭名曰「咸陽古渡」。渡河的工具是一種木船,後面沒有舵,旁有一個木橛,上套木槳,壓水而行,遠遠看去,宛似菩薩的鞋子一般,這就是這兒渡河的唯一交通利器。時至二十世紀,人家已經用飛機飛船在那裡比賽行程速度,而我們的國家,卻仍然沿用幾千年前原始時代的木船,相形之下,就知道我們民族是怎樣的落後了。

  我們的部隊繼續渡河,水手們一面壓動木船,口裡一面哼著各種古老的腔調。這一個水手哼一聲,另外一個水手呵一聲,滿河裡一片哼哼呵呵的呼叫,聽來好不熱鬧有趣。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,配合上這種古老的腔調,真可說是古色古香,令人不自覺地仿佛回到幾千年前的世界中去了。

  過了咸陽古渡,前面一條東西大路,大路以北,是一帶望不到頭的丘陵。那就是兩周的王陵(東周陵在洛陽邙山)。周文王、周武王的陵墓都在這裡。陵園的土壤盡呈黃褐,土質也非常幹。

  馬嵬坡在興平附近,離咸陽有幾十裡。史載唐玄宗的愛妃楊貴妃,就是在這裡自盡的。坡前面便是她的墓地。墓上生著一片白鹼,有些好事的人見景生情,巧加附會,說這種鹼土,就是楊貴妃生前所用的脂粉變成,人們吃了,可以醫治心口痛、頭痛等病。這個謠言一傳揚出來,地方上的愚民就絡繹不絕地到這兒來焚香禮拜,誠心誠意地把墓上的鹼土取回家去,給病人吞服。唐明皇和楊貴妃淫樂敗國,有什麼值得人民崇拜?又怎會有此靈驗?百姓的愚昧,以至於此,是多麼痛心的事啊!

  前行不遠,到馬刨泉。相傳三國時,關公或張飛所騎的馬曾拴於此。因為口渴,無處覓水,馬忽以蹄刨地,乃得甘泉。這顯然都是後人崇拜英雄,巧加附會的傳說。興平過去是武功。武功過去是岐山。再過去就是鳳翔。這一段,直至鳳翔,都是缺乏水源、缺乏樹木。如果沿路栽樹,再將渭河之水引來,那就太好了。此種事清朝時代沒有人辦,民國以來亦不能辦,所做的都是一些破壞的事,要到哪年才能談得上全國普遍的建設呢?(聽說現在武功辦了一個規模很大的農學院,由王子源先生主其事。王吃苦耐勞,埋頭實幹,將來定有很大的成就)鳳翔地方整潔,人民殷實。他們衣食豐足,因之文風也很興盛,弦歌之聲,遍地可聞。自我行軍以來,像這樣的偏僻之地,還很少見過。可是聽說不久以後,這裡即連年兵燹水旱,匪盜遍地,地方元氣大喪。想來那樣一個民康物阜的世外桃園,遭受到這樣的厄運,也一定頓改舊觀了。

  由寶雞至鳳縣,經過歷史上有名的秦嶺。此為終南山脈,自甘肅入境,綿亙八百餘裡,有陳倉、太白、商山等高峰。韓愈的詩有「雲橫秦嶺家何在,雪擁藍關馬不前」之句,可見其地勢的險峻。當天晚上,即在嶺上搭帳篷住宿。上山的時候,穿的是夾衣;到了山頂,立刻感到寒冷難擋,改穿棉衣還有些不支。「晚穿棉,午穿紗,抱著火爐吃西瓜。」真是這地方的特殊氣候。從這裡又過鳳嶺,上書「一夫當關,萬夫莫開」字樣,也是險峻之極的地方。距留壩約十餘裡,有一座紫柏山,留侯祠即在靠大路的邊上。昔漢高祖定天下後,大封功臣,其中張良的功勞最大。漢高祖封他許多地方,皆不要,唯獨要了這個留壩。這裡地無三裡平,天無三日晴,貧瘠之極,人都不懂何故。張良說:「我要了這地方,必無人與我相爭。」我曾到那兒瞻仰了一番。那地方很僻靜。四圍都是高山,走到裡邊,一種幽古的感覺,驀地襲上我的心胸。

  我覺著中國的寺院,委實別有一番恬淡閒靜的幽趣,是別的任何場合所沒有的。後來我每喜歡跑到偏僻的山林古寺裡去,度我的讀書生活,正是這種時候給我的印象所啟發的。留侯祠正殿上塑有張良的泥像,神氣活現,不曉得是出諸哪位名家之手。我在徘徊瞻望之餘,不禁起了一種景仰之念,遂撰了一副對聯用木頭鏤刻起來(幾年後又換了石刻)。其文如下:「豪傑今安在,看青山不老,紫柏長芳,想那志士忠臣,千古猶留憑弔所;神山古來稀,設黃石重逢,赤松再遇,得此洞天福地,一生願作逍遙遊。」正殿的左側,有一股澄碧見底的泉水。聽說冬夏長流,永無涸竭的時候。

  我站在泉邊,一面看水中的遊魚,一面卻想起兩千年前的張良的身世。他本是為韓報仇,憤恨秦皇暴虐無道,才有博浪沙的壯舉(今河南陽武縣東南有故城,即秦時的陽武城,城南即博浪沙)。後來襄輔漢劉邦,伐秦滅楚,奠定天下。在漢室的功勳,他得算首屈一指。但成功之後,不料他竟然隱遁到深山大澤的地方,富貴榮祿,都棄如敝屣。他的心跡的清澈,實在值得人欽服。與他同國同時的韓信比起來,就另有一番風度了。又在祠的前後觀玩一會兒,回到老道的客堂裡,吃了一碗素面。

  臨走的時候,給老道丟下三塊大洋。老道很客氣,送給了我一部《素書》。卷首有宋張商英的一篇序文,說黃石公在圯橋送張良的就是這部《素書》,「世人多以三略為是,蓋傳之者之誤也。晉亂,有盜發子房塚,於玉枕中獲此書。」云云。書共六篇:多是一些格言式的處世哲學。張商英並在序文中舉例說明,張良相漢高祖,那個策略就是用的書中的那句話。比如張良勸高祖封雍齒,就是用的書中「小怨不赦,大怨必生」一句。張良辭封三萬戶,而只要了留壩,就是用的書中「吉莫吉於知足」一句。雖不免牽強附會,但倒頗有趣味。這書流行的不廣,所以順便一述。

  過留壩前行,就是漢高祖入漢中後所焚燒的棧道。今此道已無,行旅都改走雞頭關,路極高峻難行。一面高臨絕壁,一面下臨深溝,從留壩到褒城,盡多這種險道。沿途煙山萬重,壑水急流,真是說不盡的萬千險阻。這條路上,人煙特別稀少,幾乎可以說不見人跡。原因是從前每有軍隊從這兒經過,就把當地百姓都抓去抬傷兵,抬官長,連門板也搜個精光。弄到後來,百姓們一聽說有兵來了,就趕忙向深山裡躲避,以消極的堅壁清野的方法,同丘八爺對抗。這次我們的隊伍從這裡經過,他們聞訊,前兩天早就已經躲遠了。

  雞頭關石門附近有「玉盆」同「滾雪」兩個古跡。玉盆是一灣清泉,水色深綠,中有石塊,宛如玉盆一般,在石門上游的山谷中。滾雪,據說是曹操當年行軍到此,正值大雪,一時不慎,失足從馬上跌滾下去。石門穹裡面,有隸書的石刻。拓本流行坊間,所謂《石門頌》的就是。

  隊伍到了褒城,分駐褒城與沔縣兩個地方。褒城有褒姒莊,即周幽王的寵妃褒姒的故里。褒姒不好笑,幽王舉烽火騙諸侯來博了她的一笑。後來申侯和犬戎攻周,幽王舉烽火,諸侯不至,遂因此亡了西周。褒城荒僻之地,竟出了這樣一個一笑傾國的褒姒!褒城與沔縣相距有六十裡,其間有個地方叫黃沙。相傳就是當年諸葛亮造木牛流馬的所在。我這一路行來,想到當年諸葛亮相蜀伐魏,六出祁山,走的就是這一條路。魏延屢次主張當由子午谷出長安,孔明都不聽信。可見從前這一條棧道,一定比較寬敞平坦,不像子午穀的險峻難行。但年代久遠,山川變換,情形已大不相同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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