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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左路備補軍 二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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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駐在順直門外,感到種種不方便,故又移到北苑駐防。這時我把官長目兵分成四個講堂,加緊訓練:一個營長和營副的講堂,一個連長排長的講堂,一個頭目的講堂,一個特別兵的講堂。官長的基本戰術同應用戰術兩課,由我親自講授。方法、原則與應用混合起來教授,一面講原則,一面講應用。課堂上講完了,馬上就上操場演做;操場上演做完了,立刻又到野外去實習。我的教學程序是這樣的:一、我做給你看;二、你做給我看;三、講評;四、我再做給你看;五、你再做給我看;六、講評;七、你再做。從每個士兵的戰鬥動作,以至每連每營的戰鬥動作,必須經過這七道步驟。我認為這樣的講授,才是切合實際的辦法,才能免掉紙上談兵的流弊。後來十六混成旅時代的中下級幹部大半都是在這時候訓練成功的。 一天我正預備上講堂,陸將軍臨時來了個電話,問我第三營營長邱毓坤為什麼辭職不幹了?我一聽,沉疑了半天,當即回復陸將軍說:「我當面來報告。」原來第三營中哨有兩個兵偷了人家兩塊錢,中哨孫副哨官主張馬上把他們開革掉。但營長邱毓坤卻堅持不同意,把兩個兵一個撥到前哨,一個撥到左哨。前哨哨官是吳鵬飛,左哨哨官是席尊龍,他們倆看見無緣無故從中哨撥來兩個兵,覺得很奇怪,後來探問出他們曾在中哨偷錢,就極不高興。兩個哨官異口同聲地說:「中哨既然不要賊,我們也不要賊。」事情弄僵了,三營營長進退兩難,即憤而向我請假。我當時勸慰他說:「這是瑣碎事情,您何必如此固執?若竟因此動意氣,更不值得了。」他當時也沒說什麼話,待了一會兒,就默默地走了。 接著是兩個哨官同一個哨長來見我。中哨哨長表示無論如何不再收留這兩個兵,前左哨更堅決地表示不能收容。我正沒法兒辦,待要預備上課,陸將軍恰好就來了電話,詢問這件事情的經過。顯然是邱營長從我這裡走出之後,又向陸將軍那裡去辭職了。我接罷電話,即匆匆地乘馬由北苑到軍警執法處去見陸將軍。到了那兒,邱毓坤正好也在座。陸將軍問我說: 「邱毓坤為什麼辭職?」 我回答說:「這件事最好是讓他自己說。」 邱毓坤站起來把上述情由說完,又道:「這時天氣這麼冷,雪下了幾尺深,若是把他們開革了,叫他們上哪兒去?我看不如來年春天暖和了,再叫他們走才好。」 陸將軍說道:「你說的話不成理由。你說天氣嗎,這和犯法有什麼關係呢?他們若是不偷東西,就是六月天也不能開革;若是偷了東西,下怎麼大的雪也不能姑息。這和天氣是兩回事,你為什麼要牽扯起來呢!」 這位邱營長是安徽合肥人,武備學堂出身,曾辦過旗語學校和各種訓練班。學識閱歷,都是好的,只是脾氣頑強固執,驕傲自恃,從來不肯降心下氣,聽聽別人的道理。因此同誰都處不好,這次同事們都不同意他的意見,到後又被陸將軍說了這一頓,他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主意,結果竟辭職走了。我覺得為人處事,最要緊的是明鏡高懸,抱定無我的態度,來看是非道理。若是一味地固執己見,意氣用事,那無有不失敗的。但一般人卻很難做到這種地步,軍人尤其如此。 邱毓坤走了,第三營營長之職,派來一位孫振海接任。 北苑一帶,為歷年駐兵之地。歷來被裁汰的老弱殘卒和被開革的不良士兵,大部分都流落在這兒,明著打雜幫閒,以謀生活,暗中卻借此勾引營中弟兄,幹些下流營生。姦淫偷盜,無所不為,一切罪惡的事,全由他們一手創造出來。一天晚上,七點多鐘的時候,營房後門口的馬號裡,忽然起了火,喂馬用的乾草,全都燒起來。幸而發覺得早,沒有釀出大禍。據站崗的兵說,火焰是突然間冒起來的,事先並沒有看見零星的火焰。因此,斷定這不是一時的失慎。後來多方查詢,始從一個小販口裡,追究出原委。那是因為幾天前我無意中看見一個小販在營門口擺攤,賣的盡是有礙衛生的零食,弟兄圍攏著購買,你去我來,秩序紊亂。我看不過去,就把他驅逐走了。那小販因此記下了仇恨。 他原是以前被別的駐軍開革的兵,他知道靠營牆的馬房中,儲藏著乾草。這天晚上,他乘人不備,隔牆把火藥包扔到馬號的乾草堆裡,上面插上一支燃著的香頭,等到香頭燃到火藥上,火藥爆發,乾草即隨著燃燒開來。幸而為時尚早,人都未睡。若是遲一些,必定鬧出亂子來。過了幾天,湯旅長天錫那邊也起大火,燒去二三十萬斤乾草,也是附近遊勇幹的。大概住過北苑之人,像這類的尷尬情形,都能夠知道的。 在北苑駐了三個月的光景,又奉令調到東城東四祿米倉駐防。這是以前遜清時代屯米的所在,地方很寬闊,一團人住著,尚有餘裕。大約屯米的時間太久,耗子多得可怕,滿地都拉撒著碎米。這房子的垣牆,下面厚有一丈,上面闊有六尺,進身深有八丈餘。因此雖開有小窗戶,卻不管事,陽光仍是難得照進去,以致室內陰森森,光線幽暗,空氣中彌漫著濕霧。弟兄們的鋪位雖都鋪有很厚的蒿草,但仍不免受病,往往一連上病倒五六十個。症候都是喉頭作癢,不住聲地咳嗽。我問了幾位醫生,據說吃百合可以治這病。於是我就買了幾十斤百合,每天叫伙夫煮一大鍋,我親自拿去給弟兄們分食,每人一碗,連湯一齊喝下去。吃了十多天,大家果然都漸漸痊癒起來。 我在照應他們的病時,正是我和他們接近的最好的機會。問問他們的姓名,家庭狀況,想家不想家。他們大多天真爛漫,敦厚老實,我們總是談得非常親熱。因此全團的弟兄,我都很熟識。雖不敢說每個人我都叫得出名字,但是一百個中,叫上九十個名字,是沒有問題的。不但正名字叫得出,就是他們在家時用的小名,我也要問出來,記牢。比如張淩雲,我問他的小名叫什麼,他說叫做「厚兒」;劉汝明,我問他小名叫什麼,他就說叫做「呆子」。 我日常對於他們,不只呼大名,並亦呼其小名。能叫出他們的大名小名,兩下裡的感情就顯得特別親熱,特別不同,這意義是很大的。要記牢弟兄們的名字,其實並不是難事,只要多和他們接近就行。除了他們生病時,自己照應而外,還有別的機會。比如樣子特別的,有點特殊藝能的,有些特別脾氣的,曾經發生過特殊事故的,都容易熟識。除此之外,還有每天親自點名的機會,點一個,瞧一個,久而久之,就都成了熟識的人了。 開駐祿米倉之前,曾經奉到開一營人到新鄉駐防的命令。當時遵令開去的,是孫振海帶領的第三營。孫振海的外號叫做「孫氣」。這人做事雖然熱心,但讀書太少,欠缺修養,最好意氣用事,加上他那一營的官佐,又都是雜湊而來,因此官民之間,老是鬧意見。他去新鄉之前,我很是躊躇,怕他弄不出好結果,不幸我所掛慮的事情,終於到來了。一天第三營營副同三個哨長,共同來了一個報告,指摘了孫振海十大罪狀;一、不給目兵開水喝;二、公費悉入私囊;三、膽量太小,遇事慌張;四、疑心病太大;五、言過其實;……以下幾條,記不消楚了,每條底下都列舉很多的事實。 我接到這個報告,就拿去見陸將軍,請示他怎麼辦。陸將軍也接到同樣的報告,他主張我親自去新鄉查考一番。我回到營裡,略作佈置,即帶了一個護兵,當天就搭平漢車去新鄉。 我乘的是晚車,開車的時候,已經四點,過了高碑店,夜幕漸漸落下,窗外的景物都依稀辨不清楚。火車走得很慢,好像快到了磁州的時候,我問茶房: 「離新鄉還有幾站?」 茶房說:「還有四站。」 我就叮囑護兵王炳友說:「記著,再過四站,咱們就下車,不要走過了。」 「再有四站,咱就下車。」護兵又重複了一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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