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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左路備補軍 一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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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天沒有人哼氣。後來再三追問,一位中營營副王懷智,外號叫白毛的就站起來說道:「將軍不叫鬧,咱們就不鬧,取消好了。」他這麼一說,才知道這「不識字會」就是由他做主腦的,此外第三營營長董士祿等都在內。他們主要的是排斥識字的官長,重用不識字的分子。當時陸將軍重重地申斥了一頓,這個聞所未聞的不識字會才算取消。自己不識字,不知發奮以謀補救,反倒嫉恨別人,要別人也要和自己一般愚昧才好,這種心理,真是非常令人詫異。 我這一營有一位文案名叫王喜瑞,是個滿人。這人才學很好,人也不壞,唯性情懦弱,遇事疑懼,以此常常被人家欺弄。他日常愛吸水煙,一天到晚躲在屋子裡,咕裡咕嚕狂吸不休。一次我有事找他,剛掀起房門上的簾子,一股煙氣迎面向我撲來,我就趕忙退了出來。他看見慌忙把煙袋放下跑出來招呼我說:「營長,你別走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神色顯出極度的不安,像有話亟待申訴的樣子。我看了他這種情形,一時摸不著頭腦,我就說:「你有事請到我屋裡來談吧。」他到了我房間裡,還沒有來得及坐下,就開口說:「營長我不幹了!」連說了五六遍。我問他為什麼不幹,他說:「副哨官逼人太甚,我一舉一動他都監視著不放鬆。」 原來我營裡有個副哨官吳鵬飛,寫得好,見識亦廣,只是在社會上混了多年,一心眼兒只想升官,老希望著我早早保舉他。加以他秉性多疑,對長官、對同事統不信任,所以又時時怕我對他有什麼不好的舉措,因此囑咐司書,說若是我提到他的事的話,就請他馬上把消息告訴他。有一天我和文案談話,順便問到補官的公事發過沒有,王喜瑞說已經發過了。恰巧這時司書正在旁邊,他把「補官」聽成「副官」兩個字,就十分注意,又聽見說「公事」兩個字,就以為我一定已給吳副官上了什麼公事。立刻跑去告訴吳鵬飛。吳鵬飛聽說,不知這公事是保舉他升官,還是報告他的壞行,就急得一直跑去找文案,問上的是他的什麼公事。文案當然不懂,愣了半天,回答說:「並沒有什麼關於你的公事。」 吳鵬飛堅不相信,一定逼著文案,硬說上了他的公事,為什麼瞞著不給他說。如此糾纏多天沒個了時。弄得文案無法可想,遂憤而向我辭職。這是一件事。還有我的一位營副,名叫王廣智,為人輕狂好事,也常常和王喜瑞在一起,成天把他欺弄著。王營副常和他說:「你可知道咱們的營長是個革命黨,你是個滿人,他總有一天要宰了你,你小心著你這條命!」王喜瑞就十分疑懼,日夜地感覺難安。有一天竟跑去問我,眨動著眼睛說:「營長,怎麼好?你說我的命應該怎樣吧?」我很納悶,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。結果他把王營副說的話,敞開和我說了,並說:「我看他是嚇我,營長不見得怎樣我。」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。王廣智挑撥造謠欺弄他以至於此,我真不瞭解其用心。後來他倆終因事鬧翻了,揪著打起來。—王喜瑞是社會上一個典型人物,所以把他寫在這裡。 一九一三年春天,我們又奉令由平則門開回三家店駐守軍械局。到這時候,才漸漸看出官長、頭目,以及士兵,都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受訓練,一切都已上了軌道。他們精神都十分飽滿,身體也十分結實。最值得欣慰的是官兵們都能知道愛護百姓的重要,都知道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鄉鄰親戚。我的《愛百姓歌》也早就成天在他們嘴裡唱著了。 我因為常常往來三家店,同三家店車站長劉錫庭漸漸熟識。他的英文很好,做事也很負責任。我每次坐車的時候,同他無話不談。從他的談話裡,我才知道鐵路上的一切規章是仿照西洋法子辦理,平常不准告假,告假生病皆扣錢,十二年無過無假恪盡職守的,都贈給養老金一次,並增給年薪一次。我聽了他的話,覺著歐美社會事業的辦法,實在比中國進步多多了。中國的社會太無系統,太無秩序。比如機關中一般公務人員,有的懶散成習,隨便告假;有認真做事、忠於職責的,當事者並不過問。既無扣錢之說,也無獎勵的章程。同時任用人員,都看私情,賢不賢,能不能,全不去管。這樣,位置沒有把握,生活沒有保障,大家都是鬼混差事,而賄賂貪污也就成為風氣,社會上一片烏煙瘴氣。人家的社會為什麼那樣好,我們的社會為什麼這樣糟?從這小小的辦法上,都看出道理來了! 一天,我在火車上由李星閣旅長介紹,認識了一位高某。我叩問他在哪裡恭喜,他說在小德張—西太后的太監家裡教書。後來我才知道這位仁兄說起話來雲天霧地,隨口胡吹。說謊說慣了,開口就是瞎話連篇,到後往往他自己也對不起碴兒來。我同他認識了兩月,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實在話。我在平則門駐防時,有一天他坐著馬車去看我。坐下之後,我問他怎麼來的,他說是坐馬車來的,並說這馬車是小德張送他的,他家裡還閑著好幾輛。他這話顯然是故意在向我誇耀。我聽了頗有點不能置信,一時引起了我的好奇心,決意要把他的西洋鏡拆穿一下。我就裝做解手的樣子,走出屋來,繞了個大彎,到停馬車的地方。我向車夫說: 「你是哪裡的車子?」 車夫回答我說:「我們是平則門內大興馬車行的。」 我再用不著問第二句話,隨即回到客廳裡,就笑著向坐在上首的這位高先生問道: 「你的馬車很多吧?」 問的時候,我盡力避免神色上的顯露。但他懷著鬼胎子,臉上一陣紅,立刻忸怩不安起來。他再也坐不住,局促了一會兒,就起身要走。為解嘲起見,臨走的時候,卻邀我改天到前門外大柵欄拐角上某某飯館去吃飯。我說我向來不叨擾人家,謝謝他的盛意,推辭了不去。不料他厭人得厲害,見我說不去,就抓著我的袖口不放,再三地非要我去不可。糾纏了好一會兒,我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。到了約定的那天,我按照他說給我的那家飯館準時赴席。不料到了那裡,那飯館正在修理爐灶,停止營業,一打聽,知道已經動工多天了。明知自己又受騙了,但還不死心,仍然想著停一會兒他還能來。 誰料我怏怏地張望了半天,終於連他的影兒也沒見到。我只好苦笑回來,自己認了晦氣。一天我又遇見了他,他反倒質問我說:「那天你為什麼不去呀?」我忍不住笑起來。我想這真是活見鬼!後來從多方探聽,才知道這位高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學匪。原先他在某某學校讀書,因為品行不端給開除了,才又轉了學。不久又被開除了。自此以後就到處招搖撞騙,鬼混過活。曾有一個時期,他竟能在某銀行騙到一個職位,並且同總統府某秘書長也有了來往。這使我對於這個社會,有了進一步的理解。像這樣的騙子,竟也混得開,無怪乎社會如此黑暗齷齪了。 這時有一位曾在灤州舉義的朋友,被袁世凱逮捕。我聽到消息,覺得彼此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同志,萬不能袖手不顧,當即盡力設法營救。後來他被釋放出來了,為答謝我們營救的人的盛情,特請了大家吃飯。席設石頭胡同某某班。涉足娼寮,這是我平生第一次。從這裡我才知道北京有八大胡同。我走到那裡,門口上掛滿徹亮的電燈,照耀得如同白晝。迎門牆上懸著什麼桂花、雲仙、玲瓏、小翠一類的妖豔名字的牌子,叫人看了直感到肉麻。這天到的客人共有二十幾位,分作兩席。客人一面不斷地來,一面不斷地叫條子,差不多每個客人有兩個侍酒的姑娘。一時嬌聲媚語,大呼小叫,醜態百出,弄得我這個傻大個兒如坐針刺,一刻也不能安。 到後來我簡直待不住了,就站起來說:「對不住。我還有點事,失陪了。」主人看見我要走,百般勸阻。我執意不肯。主人把我送到門口,我對他說道:「你是一位有志氣有血性的革命青年,想想我們為了革命,死了多少同志,你現在肩上又負著怎樣的責任。今天的情形是我想不到的,同時也叫我十分痛心。我知道我說這話會得罪你,但我不說,又覺著對不住朋友!」說完我匆匆走了。 歷年以來,我所結識的有志氣有血性的朋友,不知有多少,平常談起話來,多是壯志淩雲、激昂慷慨。談到政治的腐敗,社會的黑暗,往往臉紅口顫,把地板跺得咚咚作響,大有舉世皆濁我獨清之概。但一朝置身社會,被狂風一吹,駭浪一卷,便立刻氣喪志頹,再也幹不起來。結果是隨波逐流,把世事都看得馬馬虎虎。久而久之,遂與社會同流合污,自己也成為黑暗裡面的一個分子,成天三朋四友花天酒地、胡鬧鬼混。今天你請我,明天我請你,你叫四個姑娘,我叫八個姑娘。要這樣,才能顯得感情特別好。造成了風氣,大家見慣,不以為怪。我國政治社會多少年來不見進步,這實在是一個原因。我這位朋友,原是極有作為的一位青年革命者,學識品行都很可觀,自經了一次小小的打擊以後,他便改轅易轍,掉轉頭來走入墮落之途。漸至覺著不如此便是不通人情世故,過去的豪志,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現在我們黨政當局提倡新生活運動,我很覺得高興。然而要緊的是要注重實際,不可只重形式,尤不可以此敷衍門面。否則還是毫無效果的。 這年九月,二十鎮的馬隊三張來見我。所謂三張,就是張之江、張樹聲、張振揚。他們打算到綏遠張敬輿將軍那裡投效,特來向我徵求意見。這是好鳥擇枝的意思,用心很可佩服的。我和他們說:「現在北洋軍人中有血氣、有朝氣、有志氣的,確乎要數張將軍。他很肯為國家民族打算。到他跟前去幹,當然比在別處好。我贊成你們到那裡去。」張之江聽了我的話,把桌子一拍,興奮地說:「對! 我們決意到張將軍那裡去!」當天晚上,他們三個人就動身到綏遠去了。 袁世凱的氣焰這時一天天高漲,名為共和總統,事實上已經變成狄克推多。為了內閣制的問題,唐紹儀憤而辭職以後,大權更集於他一人之手。老袁於是躊躇滿志,益發為所欲為,誰也不敢稍拂其意。這時令人驚服的是章太炎先生。太炎先生因憤恨袁之飛揚跋扈,一天午後,他手裡拿著鵝翎扇,步行到中華門,對袁世凱破口大駡,歷數他的罪狀,毫不留情。袁世凱這時躲在家裡,氣也不敢哼。到後實在受不住了,就找陸將軍把太炎先生勸到石虎胡同住下,每天三頓豐盛的酒席款待著。心想這樣,總可鉗住他的口了吧。可是太炎先生仍然義憤填膺,罵不絕口。當時袁世凱唯我獨尊、橫暴恣肆,簡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。《民風報》三番五次地被他查封。無故失蹤的人每天都有,一般人都縮首斂翼,誰也不敢稍有觸犯。太炎先生竟不顧一切,以一布衣,而不被淫威所懾,挺身為公理而呼籲,為正義而呐喊。古今中外,這種人物能有幾個?我覺得在這點上,太炎先生真是一般讀書人的模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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