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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左路備補軍 一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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兵變平復以後,袁世凱決定重新編練軍隊,名為備補軍。共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路:王汝賢任前路統領,劉某任後路統領,洪子成任右路統領,雷震春任中路統領,陸將軍擔任的是左路統領。左路備補軍和其他各路一樣,共分前後左右中五營,我任前營營長(同時參謀部亦委我為中校副官,我未就。這是劉一清先生為我在陳二庵處保薦的。劉以革命被二十鎮解職後,即赴南方。兵變前數日,他代表黎元洪參加迎袁代表團到北京,我們曾經見面),陸成武任後營營長,董士祿任左營營長,龔廣翼任右營營長,中營營長由統領自兼。 計劃就緒,即著手招兵,在德州、平原、滄州、景縣四區,分頭招募。我任景縣這一區。我在正月十七日早晨動身,同行的有中營前哨哨長宋哲元同他的哨官等多人。(統領兼任中營營長,此次招兵,他自己不能同去。因將五哨哨官哨長隨各營同去,前哨隨前營,後哨隨後營,按序分配,取其簡便省事)過了豐台,即到楊村。不料英國兵忽然上車干涉,以我們攜有槍械為藉口,禁阻我們通行,氣勢洶洶無法理喻。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。我想:「為什麼不准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通行?你英國憑什麼在中國境內這樣橫行霸道呢?」後來費了許多唇舌,百般交涉,才算勉強通過。 到了天津,車站上也觸眼都是黃頭發藍眼睛的英國兵,中國的軍警一個也看不見,宛如置身於英國的領土上一樣。我們的車停在站上,那些英國兵三番五次地上來盤查,闊視昂步,不可一世。目睹這種主權旁落的慘痛情形,想到跟前以及沿路上所身受的欺淩屈辱,不由得使我懷疑著:「中國是否還是個獨立的國家?天津一帶幾時已經淪入異國之手了呢?」此蓋北京一帶兵變事起,英國即藉口保護僑民,在北方一帶調集重兵,為所欲為。於是天津各地儼然成為他們的保護區域,中國的一舉一動,都要受他的監視和干涉。而中國當局,卻只著眼於內部的權力之爭,對外的方面,簡直置之不聞不問。中國政治當局的可鄙可恥,就正在這些地方。 我們在景縣住了四五天,到了正月二十二日,一營人就已招齊了。當即開回南苑著手訓練,曹福林等就是在這次招來的。新弟兄們以農工小販居多,都是真正的良家子弟,素質很好。此外還有許多曹州府人,—此時津浦鐵路初成,天津至濟南一段,都是燒磚鋪軌,他們原先即為碴磚工人,以姓周的為最多。又此次招兵,我們住景縣大寺中,寺中小和尚,都哭著吵著要求還俗投軍,老和尚氣得把他們關起來。但結果終有三個和尚投了我們的隊伍,都很好。由此可見青年人的心志,他們要做有用的人,決不甘做無用的和尚。 南京方面聽說袁世凱又招兵了,於是群起反對,質問他為什麼違反信約。老袁乖巧得很,馬上通令停止招募。但事實上,五路備補軍統統已經招齊了。 那時民國初建,一切都混亂泄遝,漫無頭緒。隊伍駐在南苑訓練,衣服鍋灶一切用物都無著落。大家每天饑一餐,飽一頓,過一天算一天,勉強維持著。直待奉到命令由南苑調開北苑訓練的時候,新兵們身上仍然穿著原來的隨身便服,襤褸肮髒不堪,七零八落地走過大街。我在後頭跟著,怎麼看也像一群叫花子,我自己就像個叫花子頭。在北苑住到兩個月的光景,才每人發給一套衣服。又經了很久的一個時期,才又領來二百支破槍。國家在大改革的時期,無論什麼事都需要一點一滴地經營,不耐煩、無毅力,都是不行的。我是這個時期混過來的人,於這種甘苦更為清楚。 新兵編制成營之後,仔細加以考查,覺得素質還很不壞。他們大多是純正的良民,忠厚老實,吃苦耐勞。只是官長成分非常複雜,訓練極感困難。當剛成營的時候,段芝貴憑他炙手可熱的勢位,極力安插他的私人,甚至他家的護兵馬弁也一股腦兒介紹給陸將軍。陸將軍礙于情面,無法駁回,一一照收。於是護兵馬弁也充當起官佐來。這些老爺們十九都不識字,操法更是不知為何物。這樣的下級官,差不多占三分之一以上。營中添了這般酒囊飯袋,全盤的事業都無法推動。他們身為下級官,自己既不會喊操,當然無法去訓練士兵。沒有辦法,我只好分派幾個有知識的頭目每天給下級官教操。 新兵們還都帶著辮子。成營不久,袁即下令剪辮。我知道這是一件難事,先做了一番宣傳工作來說明辮子的來由,又把《嘉定屠城記》、《揚州十日記》中的事實細細談給大家聽。但因他們是新兵,說話究不易深入。剪的時候,有的情不自禁地啼哭,連飯也吃不下去。有的表面上雖苦笑著,但肚裡卻在流淚。剪時一排一排照相留念,並又每人發給一元賞錢。剪過後,有的把辮子鄭重地包好,寄回家去珍藏。有的哭個三四天不止,總覺得不慣。我看了這種情形,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。 五月中旬,我這一營奉命開往京西三家店守護陸軍部軍械局。三家店在門頭溝附近,離北京四五十裡路,火車半個鐘頭即達。再過為妙峰山,正北為天臺山,過天臺山為過街堵。這一帶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。若是發生戰事,只要地形熟悉,這許多地方都可以大大地利用的。這裡的空房很多,可惜十九都已殘破了,我們駐下以後,重新加以修理。於是加緊訓練部隊。這時一共成立了三個講堂:一個頭目講堂,一個官長講堂,一個特別兵講堂。另外成立了兩個班:一個拳擊技術班,一個器械體操班。在訓練的期間,我編了一本八百字課,為新兵啟蒙,每個字下邊都注有淺顯的解釋,使他們一看即能領悟。此時石友三為左哨哨兵,佟麟閣為右哨哨兵,劉汝明為前哨正目,馮治安尚是伙夫。 在三家店,附近一帶都有我日常散步的地方。三家店西北六七裡,有一個墳園,這地方為我最喜愛,至今還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。那是一個大墳園,連著高山,一片叢林古木。那種樹都是白裸松,高達五六丈,每株都是六七個人合抱不過來。入門後,兩旁聳立著石人石馬,都是明朝人的衣裝。墓碑上也寫著「大明」等字樣,可見這墓是明朝人的無疑。可是卻被滿清人霸佔著,並把「大明」的「明」字戳去,換成「大清」字樣,但石人石馬的衣裝卻沒換得過來。照中國的法律說,占人墳墓,該當何種重罪?可是在清朝,清朝的權力只保護滿清人,於是也就不講法律,不算犯罪了。這墳園上的松林,後來到了民國十年左右,被王懷慶所盜賣,那些高大的白裸松,全都砍伐淨盡。一座清幽美麗的墳園,就無端地毀掉了! 在三家店駐防的期間,忽然發生了蒙古獨立問題,後來竟以兵戎相見,大戰于百靈廟。這次中國參戰的部隊,由徐樹錚將軍指揮,出擊作戰的是第八十混成團。讀者當還記得辛亥年間我曾在第二十鎮第八十標充當第三營營長,這正就是從前那個第八十標的後身。他們這次作戰,情況激烈,雙方死傷甚重,我就寫信去探問他們作戰的實況,看著從前的訓練是否合於實際需要,以作今日訓練的參考。信去之後,一營營長王石清先生,二營營長鄭金聲先生各複我一封信,正目宋慶霖、張殿誠,也有很詳細的信給我,將他們初戰、酣戰、結戰的情形一一詳告。根據這些信所說的,覺著過去訓練有三個重要的缺點: 第一是關於官兵戰鬥動作方面,比如一個兵受傷,好幾個兵抬送,一個官長受傷,幾十個兵伺候,結果無形中減低了戰鬥力,影響全軍作戰。為免除這種不合理的情形,我特地分項編了個戰鬥動作歌,每天教給士兵念誦歌唱。過去訓練的第二個缺點是射擊軍紀太壞,士兵不諳瞄準,胡亂放槍,空耗子彈,這也是一大弊端。為改正這種缺點,我又編了個射擊軍紀歌,將射擊的技術與原則詳說一番。 第三,官兵不知利用地物,他們這次作戰死傷過多的原因,主要的就是不善於利用地物。這結果是目際大,傷亡因而也多。所以我又斟酌地物要點,編了個利用地物歌。這三個歌兒都令官兵朝夕歌誦,每人都要記得爛熟,同時常常實地演習,以便作戰時可以運用自如。我所以要編這些歌詞,說來話也很長。我早年讀列國志管仲相桓公伐戎狄之際,軍中有上山歌,下山歌,並申說「樂其身者忘其形」的用意。我讀了之後,十分興感,想到我們現在訓練,也當注重歌唱,以振其精神,樂其心志。因此我常常想給士兵們編些有益的歌詞譜調歌唱。恰巧我那時常到基督教會堂去做禮拜,我記熟了幾個讚美詩的調兒,於是就按照那些歌譜,填上我自己的歌詞,油印出來給士兵唱誦。因為調兒簡單,歌詞又天天反復解釋,唱得爛熟,所以以上三個歌都給他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。 在三家店駐了半年,即奉令到平則門舊火藥庫駐防。到防之後,又是一番大修理,門窗、院牆、操場,統統加以修葺。 到年終奉令參加會考,由總統府全權主持其事,每軍取一個第一。儀式隆重,很引起一般人的重視,事前不免一番競爭。至時主考者為劉某,此人是天津武備學堂出身,學識頗佳。考題分戰鬥教練與基本教練兩種。結果我這一營考取第一。 不曉得是因為我這次考了第一,還是另有原因,這以後許多人竟對我嫉視起來。這時我叫士兵們一天到晚讀書、打槍,不准他們出門一步。有時有事出門,在街上走著又都唱著「煙酒必戒」、「嫖娼必戒」的歌兒。這一來更使別人看不慣,把我當做了抨擊的目標,罵我孤雁出群,不近人情。我聽了這些話,一面痛心著,一面也笑他們的醉生夢死。叫士兵們用心刻苦,勸誡士兵們勿染惡習,這難道不是應該的嗎?而一般人卻如此大驚小怪,看不入眼。難道說我們身負國家之重任,就只應該躺在那兒白拿薪水,一點事都不做嗎?我雖這祥被人家笑駡嫉視著,但我努力自新的志氣並未因之稍減。反之,這種種刺激,反倒加強了我前進的毅力與決心。這時我又編了冊《精神書》、《國恥歌》等教士兵們唱讀,以加強他們的國家意識,俾可與我共同擔當救國禦侮的工作。 我因為幼年失學,深感學識不足的苦處,遂盡可能地想法多結識有學識的朋友,以彌補我這種精神上的缺陷。那時第五營營長陸紹文等,學識經驗均甚豐富,我有暇即去找他們談話,請教一些關於治軍、治事,以及修學的大道理。不料這時意外地發生了一件怪事:第一營一位前哨哨官死了。他原為西什庫學兵出身,同學們見他身後蕭條,於是每人出幾兩銀子,總共湊集了數百元,交給他的家屬為治喪贍養之資。不料這事卻引起一般沒進過學堂的官兵的反感。他們邀集了一些不識字的人,成立了一個「不識字會」,以排除學兵出身的同伴們。這事後來給陸將軍知道了,把所有官長召集到執法處講話,陸將軍啼笑不得地說道: 「如今到了中華民國了,哪裡都有黨,哪裡都有派,聽說大家成立了個什麼會呀?」 有人說:「聽說是不識字會吧?」 「有這麼回事嗎?我是武備學堂的學生,照這麼說,我也應該被你們排除了。這都是誰幹的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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