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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新民府(1)


  彰德秋操結束,我們的隊伍仍同駐南苑。這期間,王化東統領對於講堂的訓練加倍努力。在秋操的時候,他曾著有《步兵戰鬥心鐫》一書,內容切實精到,不但在當時是本好書,就是現在還依舊有價值的。我們從這本書中,獲得豐富的知識。此外,官兵課目的規定,也都非常適當。真正能做到使不識字者識字,使粗有根底者有興趣進而學習的地步。記得這時我因看了《飲冰室文集》,上面序文上提到《綱鑒易知錄》一書,我立刻到北平琉璃廠書店裡花了一兩六錢銀子買來一部,日夜地死讀,時刻不離手。

  —但事實上只是一知半解,許多句子都沒法看得懂。有一天我帶著弟兄們打造營牆,工作得熱起來,我把衣服脫了,放在一邊。這時王化東統領同一位將弁學堂畢業的軍械官劉錫九走過來,看見我的衣服口袋裡露出來一本書,他們就拿出來看,一看,是一冊《綱鑒易知錄》,就問這書是誰看的。當時王統領高興得什麼似的,連聲地誇獎著我,並且說給別人聽:「我們營裡的官長居然也有看《綱鑒易知錄》的,真是了不得!」後來常常到我房裡來問我易知錄看到什麼地方?哪些懂的,哪些不懂的。其誨人不倦,誘掖後進的精神往往如此。

  這時候,由於清廷政治日益腐敗,革命的空氣已一天天彌漫全國。當時使我感觸最大的要算是吳樾謀炸北洋五大臣的壯舉。當我聽到這個消息,種種的疑念都從我腦子裡湧現出來。我想,吳樾為什麼有此一舉呢?為什麼現在又要嚷著立憲呢?數年以前不是已經有過一次變法的運動了嗎?為什麼那時主張變法的首領—康、梁—當成叛逆捉拿呢?後來不是惹出一次聯軍攻陷北京的大亂子來嗎?大好國防工程不是又自行拆除了嗎?許多同胞不是橫遭淩辱與屠殺了嗎?種種喪權辱國的事實是誰招致的呢?為什麼各地暗殺事件層出不窮呢?為什麼革命的事件此伏彼起呢?一想到這裡,過去單純的仇視外人的心理,不知不覺轉移到對清廷不滿的念頭上來。時間越久,這種念頭也就越發地堅定,覺得一切都是清廷的罪咎,一切喪權辱國的事實,都是昏庸腐朽的清廷招致的。

  我覺得吳樾這一炸彈雖然沒有真的把五大臣炸死,卻把我大大地驚醒了。

  光緒三十三年(一九〇七)徐世昌由郵傳部大臣調為東三省總督,我們奉令跟隨他由南苑開赴新民府駐防。

  隨徐開赴奉天的隊伍,計有第三鎮一鎮和第一第二混成協。第三鎮統制是曹錕,第二混成協協統是王汝賢,第一混成協協統是王化東。—這第一混成協,原由駐山東的第五鎮和我們的第六鎮,各提一標合編而成。我們是開駐新民府,其餘的則分駐北大營等處。

  我們第一混成協的王化東協統,不但在教學上很認真,就是辦事方面亦極其細心,這次統率部隊從南苑出發,一切都有周密的計劃。甚至士兵身上攜帶的應用物品,如針線,如暑藥包以及馬匹需用的什物,都一件一件預先辦得周周全全。上了火車,沿途到站,士兵下來散步,馬也下來溜達,各班各隊輪流替換都有規定。槍支輜重,在車上如何擺放,下了車,如何攜帶,也都吩咐得清清楚楚。從南苑到新民府,全協人馬物件都有條有理,絲毫不亂。

  這時正是暑熱天氣。新民府是遼河西岸京奉線上的一個重要商埠。隊伍開到,因為沒有營房,暫時分住在販賣糧食的一種所謂「穿行大店」裡。這時我當督隊官,經常的職務是管報表的事,預定表,實施表,按天繪畫填寫,忙得不亦樂乎。但做好表格,送呈上去之後,看也不看,只往旁邊一扔完事,從來沒有一次按照表格做事的。做督隊官的卻必須耗費時間在這種毫無實益的官樣文章上面。

  我們在這裡住下,軍隊中有了許多惡現象。

  第一,就是賭博的惡風。因為住處分散,管理上鬆懈下來,於是官長帶率著頭目,大家一塊兒賭博,甚至訛賴詐騙,無所不為。有時官長輸了錢,頭目向他索要,官長不肯給;有時頭目輸了錢,官長向他要,頭目也不給。到了上操的時候,頭目犯了過失,官長加以責打,頭目就不心服,說這是因為討錢的事懷了恨,所以藉故來洩憤出氣。情形糟到如此地步,怎麼能練得好兵來?這個惡風,到了民國時候,愈益不堪,師長和旅長窩在一起打牌,一輸數萬,甚至數十萬。如此情形,作戰時怎麼指揮?這是最使我痛心疾首的一件事。

  第二,吃飯的現象,也非常叫人看不慣。伙食的辦理,是以連為單位,可是頭目買菜,官長卻毫不過問。買好的,買壞的,官長不管;今天買這菜,明天還是買這菜,永遠不更換,官長也不管。做出來的菜生了,不管;糊了,不管;鹹得不能進嘴,淡得無法下嚥,官長都不管。官長為什麼不管?就因為他有自己的小廚房,盡可以開私菜。因此士兵們吃的什麼,他們都可不過問,反正和自己無干。士兵們受不了,背地裡咒駡,他們也充耳不聞。逼到出膿,鬧許多無謂的岔子。與士卒共甘苦,是治軍最重要的一個信條。別的方面縱然不能同甘苦,至少吃飯應當相同。上級官長不能相同,至少日常和士兵接近的下級官長應當相同。可是這裡卻全不注意。

  第三,衛生方面,也太馬虎了。廁所的管理,是軍隊中一件重要的事。本來,舊式軍隊,是向來不知道講究衛生的。及新教育興,方一知半解得注意到這方面來。廁所污穢,也知道打掃打掃了。可是這裡的廁所,則僅僅在官長檢查的時候,清理一下。官長不檢查,就永遠不打掃,把衛生之道,當成敷衍差事。士兵們好像以為這是替官長做事,而不是替自己做事。因此,弄得廁所污穢不堪,臭氣沖天。一個人染了痢疾,全連全隊的人都染痢疾。這些肮髒的廁所又和廚房緊鄰著,大個兒的綠頭蠅在廁所裡吃完了大菜,就到廚房中的碗盞上食物上去大便。大家司空見慣,不以為怪。總之,毛病全在官長疏懶,不負責任;士兵缺乏教育,沒有知識。

  我們的營部住在街南的一家「穿行大店」裡,與我同住一室的是本營的軍醫長鄧鑒三。鄧先生是一位老廩生,我在南苑時就認識。他專長的雖然是醫學,然而漢學方面也極有根底。平時常見他涉獵經史子集,非常用功。他對朋友也忠誠懇切,算是我早年最敬愛的一位朋友。

  一天,我問鄧先生:「我看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封神演義》等小說書,句句都懂;看《綱鑒》、《列國演義》,就囫圇吞棗,許多地方看不懂,這怎麼辦?」

  「都是讀得太少的緣故。」他說,「你要是熟念二三百篇古文,一定就可以有很大的進步了。」

  因此我開始念《古文釋義》,由鄧先生隨時為我講解,隨時自己偷空念,每篇念至能夠背誦方肯罷手。這樣的讀了不到百餘篇光景,覺得就有了不少的進步,普通的文章不用講解,即能自己領悟。再來翻閱《綱鑒易知錄》一類的書,情形就大大不同,以往看不懂的,這時很容易就懂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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