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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副目 哨長 隊官(2)


  操場裡的士兵,看見我們吵起來,都唧唧咕咕地嚷:「打!打!打!」於是我們就真的動了手,我一時性起,拔出刀來,一直向他腦袋上砍去。他一看不好,回頭就跑。他跑,我追,像這樣繞著操場跑了一大周。後來他跑出操場,到騎兵王統領那裡去告狀,我就跟著追了去。見了王統領,他告我以下犯上,目無官長。我說:「不管犯上不犯上,先要論論誰有理誰沒理。」王統領外號叫做王蛤蟆,和齊振標同是小隊子出身。他說:「不問什麼理不理,我要先打了再說話。」當時齊振標罰了跪,卻把我按倒地上,打了二十軍棍。第二天王蛤蟆又做和事佬,請我們倆去吃飯,叫我們消釋意見,言歸於好。

  我當副目不久,就和正目打了一架;剛當哨長,又打哨官。現在回想起來,覺得當時這種行為,並沒有什麼思想或主義上的根據,一般都是一種義憤和一種不平之氣驅使出來的。後來民國十三年(一九三四)我從灤平班師,發動「首都革命」,依然多少含有這種成分。

  光緒三十一年(一九〇五),武衛右軍奉令離開韓家墅,開往南苑駐防,改為第六鎮。原來第三營的中左右三哨,改成第六鎮第二十四標第三營前左兩隊。我也由哨長改任司務長。

  改編以後,一切都採用新軍的辦法,因此軍中頗有一番新氣象。那時統制是段祺瑞,協統十一協是陸建章,十二協是何宗廉,標統是王化東。王化東文武兼長,文筆固好,軍學也研究得不錯,並且為人態度誠懇,勤於訓練,這算是我從軍以來第一次遇著的好長官。

  我們在南苑訓練,每日官長目兵都上講堂,學術兩科並重。段祺瑞對於官長頭目的訓練,尤為認真。一時全鎮空氣緊張,人人興奮。是年七月十三日,第三營後隊排長出缺,我便升補了上去。

  一天,「兩宮」到萬壽山巡遊。第六鎮二十四標奉命在路上警戒。那嬌貴威武的行列走出西直門不遠,不想有一個喊冤的百姓,因為不能接近,化裝了衛隊的樣子,戴著紅纓帽,混了進來,等到兩宮駕到,就沖到轎子前面大聲喊冤。慈禧太后吃了一驚,幾乎從轎子裡沖出來。於是太后大發威風,立刻下諭把當事的隊官撤職,標統和管帶的領帶摘去,段祺瑞也記了一次大過。這樣一來,隊官降為排長,各方紛紛保薦人去補這個缺。因為保薦的人太多了,無法決定取捨,乃舉行考選,以昭公允。

  這次考選,有四團十二營,共計四十八連,每連派一位排長參加。結果我竟僥倖考取了第一,當升為二十四標第二營後隊隊官。

  我升為隊官後一個月,我父親即患肺疾,晝夜咳嗽,痰中微帶血色,請遍了附近的醫生診治,總是不見功效。後來派人到北京請了一位陸大夫來。他是北京普仁醫院的內科大夫,醫術很精(現在徐州開醫院),但診治月余,依然不見起色。延至十二月十五日,即溘然長逝。父親北來不久,我即遭此大故,真是悲痛萬分!他老人家一生顛連艱苦,可以說沒過一天好日子。如今我稍能菽水承歡,而他老人家竟與我長別了。這為我留下一生永不忘懷的遺痛!

  父親的喪事辦完,靈柩暫停離南苑二裡的海子潘家廟。那時南苑圍牆內不許停厝棺柩,因此隔了兩個月,又將靈柩運往保定府,安葬到安徽義地裡。這時已是光緒三十二年(一九〇六)了。

  我當第二營隊官,本營管帶名叫回富興的,為人忠厚怕事,完全是一位好好先生,不是一個有為的人。平素他認為官長不可信賴,常派幾個親信的頭目,到各隊中監視,這是他帶兵的秘訣。我帶領的隊伍中有一個頭目名叫張青雲的,就是他派了來的。因為他偷東西,被我查明,立即把他開除。他就回去見回管帶,於是回管帶又讓他重返原任。我當時非常氣憤,戴上帽子,拿著刀,就去見回管帶。見了面,他說:「張頭目犯了錯,你應當教導他,使他學好才是,開除是不可能的。」我說:「這種害群之馬,非剷除不可,像他這種人,不但擾害別人,而且使別人受他的惡影響。如果不辦,將來隊伍裡什麼事都不能辦了。」說著我把帽子摘下,連刀一起扔到回富興的懷裡,回頭就走。同時一邊走,嘴裡還氣憤憤地這樣說著:「能給好漢子牽馬墜鐙,不給賴漢子當祖宗。」後來由統領王化東從中一再苦勸,我們倆才和好無事。我當了隊官以後,這一次又算是同管帶鬧了一場。

  關於帶兵,有幾點應注意的事,這裡我也順便拉雜說一說。

  第一,士兵知識淺陋,有什麼隱衷,都不能自己解決,或適當地應付。當官長的必須時常和他們接近,洞悉他們的苦衷,隨時替他們解決,或是予以安慰,否則就很容易發生弊端。有一次,我們營裡後隊有一個兵,在屋內上了吊,企圖自盡,幸而被人發覺,未釀事端。消息一經傳出,標裡協裡鎮裡都派人來調查原委。原來這個兵,這天因為他的父親從家裡來,找他要錢,他就到左哨他朋友那裡去借,他的朋友把一份整餉借給他。他心裡很高興,就把借得的錢,連同他自己的餉包放在一起,和那朋友談起天來。不料轉眼之間,兩個餉包竟從桌子上不翼而飛。兩錢包丟了,除他父親沒法打發以外,他還欠棚子裡一元菜錢,棚頭正逼著他要,並且恐嚇他,說如果不還菜錢,以後就不許他吃菜。後來大家都出外上操去了,只留他一個人在屋裡。他想:父親怎麼打發呢?菜錢拿不出,以後自己又怎麼吃伙食呢?他想來想去,沒有辦法,一時情急,所以上吊了。這事當時雖然沒有鬧出人命來,然而已經弄得人言嘖嘖了,說一定是官長打了他,不然,他為什麼自盡?所以當官長不但不可壓迫士兵,就是疏忽大意,也是極不妥當的。

  第二,帶兵的人互相鬧意見,隊伍就永難帶得好。我這一隊的二排排長徐得勝,原來是從隊官降級下來的。因此他一天到晚不高興,最好同大家鬧意見。有一次他督工,一個患病的士兵向他掛號,說去解大便。過了一會兒,又要掛號,一連掛了幾次號。徐得勝就不耐煩,大罵他故意搗亂。這天因為下雨,中途收了工,士兵回來,從營房後門過,這兒有一口井,剛走到這兒,患病的那個兵,一時氣急心窄,忽然向井裡跳了進去。大家見狀大駭,急忙打撈,幸而人多手快,沒有出事。不過後來隊伍中就嚷開了,說後隊的排長逼成士兵跳井的事。鑼鼓不齊沒有法子唱好戲,假如營長同連長鬧意見,那更是怎麼也帶不好兵的了。

  第三,營中的軍醫長應當慎重選擇,萬不可濫竽充數。有一天我檢查內務,發現六棚有一個士兵名叫褚懷軍的,身染時疫,於是立即派人請軍醫長來看病。軍醫長來到,診完脈,一副藥吃了下去,當即把那個兵打發了。當時那兵斷了氣,大家都不知道,只聽見他吃下藥去,直嚷肚子疼,以後就再沒有做聲。大家都以為他睡著了,等到出早操的時候,協統跑來查營房,大家急忙整頓內務,一看屋內還有一個人沒起床,喊了半天,不聽見聲音,走近去一看,原來早已沒氣了。

  當時氣得我急忙去找軍醫長—他是協統的兒女親家,外號叫催命鬼。我問他:「好好的一個兵,不過生了點小病,你一服藥怎麼就把他吃死了?你這是怎麼治的?你這算什麼醫生?」催命鬼聽我質問後,竟這樣回答:「我是治病,可治不了命。」吵了半天,也沒有結果。我就說:「你不過是協統的親家,哼!……」那時軍隊中用人,大多憑靠親戚關係,濫任私人,學識能力,往往不大管的。下級官長和士兵氣憤不平,也只好悶在肚子裡,無可奈何。

  清末,國家軍務組織中有軍學司的設置,位職很高。這時任軍學司的是馮國璋。他不知怎麼犯了神經病,忽然上了個奏摺,大意是:行伍出身的只能當到司務長為止,排長以上的官長須任用軍官學校或陸軍大學的畢業生。消息傳到各處,隊伍中立即沸騰起來。我對於這件事情當時發生兩種感想:第一,其時軍官學校太少,而且開辦不久,一時訓練不出那麼些畢業生,以畢業人數論,平均一營也派不著一個。事先沒有詳細的計劃,就貿然提出這樣的建議,搖動軍心,不能不算是失著。第二,奏摺的用意,完全替富家子弟打算,根本沒有給窮人設想。因為能上軍官學校的,十九都是官僚和地主的子弟和皇家權貴的親戚。並且升入陸大,必須有軍官學校畢業的資格。試想窮苦人家子弟,如何有此能力?這類折雖然沒有立即施行,但因此軍隊中的窮苦弟兄們,都對馮國璋大大不滿,並且進而遷怒於昏庸的清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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