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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光緒二十六年(2)


  聯軍開到前三日,保定練軍已陸續退出,後方留守的是副哨官張紹緒和我。他同我到藩台衙門去,請示留守處刀槍鐵矛以及給養等如何處置。到了那裡,張副哨官向中軍官述說來意,那人微笑了一下,直截了當地回答說:

  「這時候護院大人自己還顧不了自己,哪裡能管這些閒事!請您趕緊回去,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。」

  若是再機警一點的人,一聽這話,自然應該立刻回來,趕緊自己設法處置了,預備出走。哪曉得這位張副哨官卻堅執地不走,非要請示護院大人不可。中軍官不耐煩,就一直支吾他。他們說話,我在外頭聽得很清楚,心裡實在悶不住了,就一步進到屋裡說:「中軍大人、張老爺,我們可不可把東西都捆起來放到井裡,上面再用東西掩蔽?咱們該怎麼走就怎麼走。」

  中軍官一聽我的話,連聲說:

  「好,好,好!就這麼辦,就這麼辦。」

  這樣我們才退出來,一路上張副哨官卻大大地抱怨我,說我多嘴,不知高低,好管閒事。我也不便和他爭較。剛走到營門口,正要進去的時候,有個人飛奔地從東邊跑來,說外國兵來了。大家一聽這話,也就顧不得入營,急忙向西逃竄,留守處的東西不消說全都丟了。這次我算深深領教了那些官長,他們都不過是些酒囊飯袋。事先如果稍肯負責,稍有打算,留守處的東西我想怎麼也不會丟掉的。

  使我最驚訝最痛心的,是我在西城所看見的情形。這時城裡的許多大人先生們,居然已經預先制好了八國的國旗。看見小個兒的鬼子進來,就把太陽旗高高地懸掛起來,表示是大日本的順民。看見高個兒的鬼子進來,於是又換上德國旗,表示是大德國的順民。懸掛外國旗的,一百家中起碼總有六十家以上,而且每家都置備八面,相機輪流懸掛。然而穿短衣服的窮苦同胞,卻不做這種勾當。這也許他們有硬骨頭,不肯這麼做;也許是因為他們窮,根本沒錢買置八塊布的緣故。這種奴顏婢膝的劣根性,真正叫人氣死!如此民族,被人家生吞活剝,隨便淩辱,原是不足為怪的。我覺得這都是我國數千年來封建文化和奴隸教育的結果。

  聯軍進了城,第一件事就是把藩台廷雍、騎兵營營長王占魁和城守尉某殺掉了。因為保定府義和團初起時,藩台廷雍在背後主張得最力。那時保定府城守尉—清廷的親貴—曾暗中積極慫恿廷雍鼓動拳民,擴大排外運動。廷雍受此激勵,益發瘋狂地獎勵義和團的暴動,北關南關兩處教堂之被焚,事先都是得到廷雍的同意的。教堂正燒的時候,王占魁又乘機將南關教堂傳教的一位莫姑娘抓出來槍殺了。因此聯軍動了公憤,一進城首先就把他們三人抓住,在莫姑娘被殺的地方,一一殺掉,同時還用地雷把城角轟坍了一大塊,留下了一個永難磨滅的民族恥辱的紀念。聯軍統帥瓦德西,這時也駐節保定府城裡。

  我跑出城來,就到城東中陽村趙萬順先生家裡暫避。趙萬順是我幼年時的一個朋友。他家裡有他的老太太、女人、小孩,同他的一個兄弟。在這裡住著,我得到幾個極深的印象,至今猶不磨滅。趙家吃飯,每餐只喝兩碗小米稀粥,一天兩餐,都是如此。粥裡只是少許的米粒,簡直不能充饑。我家裡雖然窮,可是一天只喝兩餐稀粥的生活卻還沒有見過。後來我問趙太太:

  「你們光喝稀粥嗎?」

  「天氣快冷了,」趙老太太說,「每天沒有什麼事做,用不著吃得太飽,喝兩碗稀粥就算很好,比咱們家強的,也是這樣。」

  經我這次叩問以後,趙老太太怕慢待了客人,每餐特意留幾塊紅薯給我吃。老百姓原來每天只喝兩碗稀粥呀!在這兒,我不由得想起了鎮壓義和團時所見的一幕情景:我們的隊伍開到容城,住在北關一座文廟裡。時在初春,天氣極冷,白溝河縣官為要博得軍隊的歡心,特為我們預備了一堆同三間房屋不相上下的木炭,放在廟裡給我們作烤火之用。火焰熊熊地燃燒著,我蹲在大殿裡,心裡不住地在想:「這筆錢從哪裡來的?不是從百姓身上抽來的血汗嗎?」地方官在百姓身上搜刮的時候,錙銖必較,搜刮到手,卻這樣揮霍如糞土,這樣的糜費無度!這一幕奢侈浪費的背景,與眼前自己所親見身受的艱苦情形比較,叫人作何感想。

  聯軍開到保定,並沒有攜帶糧秣,於是每天一早到四鄉各處去劫糧,並且抓人抬東西。百姓一看這情形覺得不妙,每天不到天亮就吃早飯,吃完早飯就逃向村外,找個低凹的地方躲著,一直要到晚上才敢回家。那時我們往往躺在窪地裡,臉向著太陽,心裡說不出的悲憤,說不出的痛楚。肚子裡一時在轆轆作響,奏成一曲饑餓與憤激的交響樂。

  一天,我們從地裡回來得很早,正吃晚飯的時候,忽然聽見一陣打門聲,嚇得大家立刻丟下碗筷,急急惶惶地向菜窖裡躲,後來仔細地傾聽,才聽見外面不住地喊:

  「趙大哥!趙大哥!」

  趙萬順就同我說:

  「你的個兒大,你隔著牆望一望是誰?」

  我隔著牆頭向外一望,看見門口站著一個二十餘歲的男子,後面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。經了一番詢問,我把門開了,原來那女子是趙萬順兄弟的未婚妻,因為荒亂,家裡不敢負責,特意領交趙家來完婚,了卻一樁心事。那個男子,不消說就是那女子的哥哥了。為了居住方便,家裡立刻為他們結婚,當時就在地上掃了一堆土,插了三根草棍,參拜天地,完成婚禮。正是這時,又聽見外面有人嚷:「外國兵進村來啦!」萬順兄弟一聽這話,也顧不得害羞了,抓住他新婚妻子的手,急忙地跳牆跑了。萬順,萬順的老太太,萬順嫂子,都抿著嘴對他倆哧哧地笑。

  外國兵抓人抬東西,年輕的小夥子是不要的,專門要抓五六十歲的老頭兒。因為老頭兒身體弱,抬東西時常常摔倒,這時外國兵就在一旁鼓掌大笑,引以為樂。這時要是老頭兒的兒子看不過,要上前代替老頭去抬,外國兵就拳足交加,沒頭沒腦地一陣亂打。最殘暴的要算是日本兵,許多慘無人道的事情,都由他們做出來。他們常常拿百姓當靶子,隨意瞄射。比如他們在站崗的時候,若是望見百姓遠遠地步行而來,便舉槍瞄準,打中了的時候,就拍手狂笑不已。那時村上的老百姓在一起談話,都以此為中心,不是說東村裡打傷了人,就是說西村裡打死了人。姦淫的事情,更是層出不窮。保定府附近各村五十歲以下的女人,被外兵姦淫至死的不下一二百起。

  在趙家住了不久,打聽到我們的隊伍在固安縣大宮村駐紮,我就到那裡去。路上整整走了兩天,每天足要走一百多裡路。兩天的長途跋涉,走得我精疲力盡,渾身酸軟得如同麻木了一樣。平素我的身體本很強健,只因這次住在趙家,每天只喝兩餐稀粥,營養太不充分。又加我在路上走得太急,所以到了大宮村,身體感到極度的疲弱。幸虧隊伍找著了,並沒有什麼意外的不幸遭遇,我得有安心的休息。這時在大宮村同住的隊伍,尚有天津鎮錦字六營,是由徐錦標帶領的。

  隊伍在這裡住著,李鴻章已由廣東趕到北京議和。這時聯軍堅持要清廷交出四凶,然後才能停戰撤兵。所謂四凶,就是載漪、載勳、董福祥和剛毅四個主動拳變的人。這條件確實給清廷一個大難題。因為四凶裡頭,親貴占了三個,還有一個,也是朝廷的重臣。這如何能夠輕言交出?後來聯軍以清廷不允所求,揚言要繼續西進,駭得那位與唐朝武則天先後媲美的西太后,急忙由大同跑向陝西。同時即匆促諭令:載勳革職,剛毅交督察院吏部議處。不料正在這交涉停戰的時候,忽然大宮村又出了槍殺德兵的亂子。剛剛有一點眉目的調停交涉,至是又生出枝節。

  那亂子是這樣發生的:大宮村錦字六營的一個士兵在村外放哨,瞥見從涿州那邊來了兩個德國兵,騎著馬,耀武揚威,不可一世。那兵激于一時的義憤,舉起槍來打落了一個,另外一個回馬即逃。死了的落了馬,放哨的那兵就將馬牽走,以為出了一口氣,心裡萬分痛快。這件事,除開那放哨的士兵外,村裡的隊伍不消說大家都不知道。不久,德兵大隊到來,在二三裡外即開槍攻擊。隊伍聽見槍聲,一時摸不著頭腦,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只有向後撤退。錦字六營退向滄州,保定練軍退駐蠡縣。因為時間匆促,應用東西都不及攜帶,沿路受盡辛苦,到了蠡縣,我們的隊伍住在城裡侯家莊,其餘分駐於城內各處。

  大亂以後,一切政務都陷於停頓狀態。軍隊這時同沒了娘的孩子一樣,伶仃漂泊,給養無著。吃的雖暫由地方上供給,可是餉用卻成了問題,即使極少數的買菜的錢都付不出來。吃的小米又壞,每次吃飯,只好囫圇著向肚子裡吞咽。義和團事件後來雖然結束了,然而他們所留下的苦難的日子,卻得要大家慢慢地熬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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