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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河邊的眼淚(2)


  閑常父親談話,總愛把他過去的經歷以及祖母所受的苦難,反復地說給我們聽。這晚上,他自然也談了不少。他說他當了哨長之後,才買得起四十錢(合現在一大枚)的豬肉,燉小白菜吃飯,這算是頂好的飯食了。他還常常說:

  「現在有豬肉吃,已經升到天堂裡了。」

  然而曾幾何時,這個幻夢又複破滅。

  夜深了,四壁幽黯,萬籟無聲,襯托得屋內的氛圍益發淒涼。我的眼淚就同開了閘的流水一樣,一直無法制止。

  第二天一早,父親起來收拾行李。我也醒了,一面披著衣裳,一面望著他,心裡說不出的萬千酸苦,如同刀絞一樣。我幫著他把行李收拾完了,立即動身,他在頭裡走,我在後頭背著行李,送他去上船。在路上一邊走,一邊哭,一直到了上清河的岸邊。

  上清河是由保定直通天津的一條河流。上船的地方,靠近劉爺廟的東邊,從家裡到這裡約有半個鐘頭的路程。人到了生離死別感情奔放的時候,一切習慣上的拘泥都要無形中被衝破的。在到了河幹的一刹那,父親同我從心的深處湧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感情,不由自己地相互抱頭痛哭,我甚至大聲號啕起來。我自己心裡一方面想著:一會兒工夫,自己就要成為孤苦無靠的遊子,獨自嘗受漂流異鄉舉目無親的滋味了;同時卻也惦念著父親,他南返以後,職業問題怕依然沒有希望解決,生活依舊得不到保障。父親的心理是和我一樣的,南返後職業既很渺茫,而竟忍痛把十餘年來從未相離的愛兒丟棄在北方,我知道這是最使他難過的。我們一直哭得頭暈眼花,日腳漸漸偏西,父親始忍痛上船開行。我在岸上癡癡地站著,直到望不見桅杆方才回去。

  父親走了,剩下我一個人在保定練軍營中。先在右哨,後到中哨。營中的生活同父親在這裡時一樣,一點變化也沒有,但我卻對一切都感到厭倦,對一切都感到空虛,整日裡如在雲霧中飄浮著,心神恍惚不定。同伴們有時同我談半天話,我卻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。有時獨自傻傻地坐著出神,連自己也不知道想些什麼。那時郵政剛剛設立,郵件多從鏢局輾轉傳遞,由保府到巢縣,一年也通不成一封信。從冬望到春,春望到秋,終年都在失望之中。我千方百計地探聽走信的歷程,預計信函來到的時日,並且幻想我的信到達父親手中時的情景,但都不能排解我思親的哀愁,雖然我只有這樣,才覺著精神上有所慰藉。

  在保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每月能多掙幾兩銀子,好早日接父親歸來團聚。我們軍隊中每哨裡都有一個喊口令的教習。設置這教習的用意,說來也十分可笑。原來當時軍隊中的軍官,十九都是仗著同鄉親戚的援引而來,其中受過軍事教育的固然也有,但大部分都不明軍事,別的事不必說,連喊操他們也不會。於是由於事實的需要,每哨裡要設一個教習,專門代替官長喊操。

  教習的待遇沒有一定,須看所能喊的人數多寡,定其高低。有的能喊三五十或百幾十人,有的能喊至千八百人不等,普通較士兵的待遇可以高至一倍。當時自己想不出較好的辦法來,心想當這樣的教習我也許有點把握,於是每早天還未明即到東大教場學習喊操,放大了喉嚨,「立正」,「稍息」,「托槍」,「開步走」,大喊一陣,喊得喉嚨幹啞了,也總未間斷過。有一年大年初一的早晨,保定府居民燃放爆竹,拜神上供,正在忙著享受他們新年的歡樂,我依然一出門就練喊操,引得人家都笑駡我。如此一直練了四年,我居然有了驚人的成績。後來各哨裡目兵都認識我,就是因為這個緣故。

  勤勞人的社會不許懶人立足,同樣,懶人的社會也不許勤勞人立足。因為每天天還沒有亮,我就起來練習喊操,我的聲音洪大,操場離營房又近,營中好睡懶覺的目兵,就十分厭煩我,並且因此招致了他們的妒嫉和譏笑。後來他們送給我一個外號,叫做「外國點心」,意思是說我如此拼命,早晚要被洋鬼子打死,洋鬼子來了,必定先要用洋藥丸崩死我。對於這個綽號,我欣然領受。我說:「我一定要做欺壓我們的外國人的仇敵,我情願叫外國人崩死我。」

  他們這樣地淩辱我,有幾位我的朋友就為我抱不平,要同他們爭吵,甚至動武。我聽見這事,就和朋友們說:「好兄弟們,我正願意叫外國人崩死我!因為我要保衛國家,抵抗強權,外國人一定要崩死我的。外國人把我打死了,那倒成全了我。」我特意刻了一顆「外國點心」四個字的圖章,到現在我還保留著,有時給人家寫對聯,我還蓋用這枚圖章。

  我這樣用工夫練習喊操,對於身體的裨益實非淺鮮。因為早上空氣新鮮,喊時渾身使勁,天天如此,從不間斷,吃仙丹怕也沒有這樣大的效益。除此之外,我也酷好各種武術,自小勤奮練習,興趣極濃。我現在也順便在此一述,比如摔跤、打拳、舉石頭等,我都下過很大的工夫。摔跤,漢滿蒙人都愛練習。保定府以及四鄉各村,每到冬天的傍晚,自七八歲的小孩至三四十歲的大人,都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地聚集在郊原上,練習摔跤。怎樣用手,怎樣用腳,怎樣擺好適當的姿勢,都有精審的考究。胳膊,腿部,身子,也都要分別練習。練得好的,處處到功;練得不好的,一摔就倒,而且很容易摔壞了身體。

  練腿的方法,是在院子中打一個木樁,時時用腿去踢,漸踢漸使勁,踢得腿部比鐵還硬,一踢,那木樁就砰地發出沉重的聲響;練胳膊是碰樹幹,碰木柱。不管在何時,在何地,看見樹幹或木柱就用臂膊使勁碰它幾下,日子一久,自有很好的成績。至於整個身體的練習,則在墳地中行之。這在保定府就叫做「跑墳頭」,其法是由遠處跑上墳頭,而後將手落地,再從上面摔下來。要練得不傷筋骨,不傷五臟。練得好的,摔下來時全身縮作一團,成為一個緊湊的疙瘩;不會的,則四肢張開,渾身鬆懈,很容易受傷。打拳,北方鄉民和軍隊中都普遍的愛好。我們的練軍雖然不注重練操,可是對於各種拳術卻頗為講究。軍中有雜技一科,刀槍劍戟無不分別傳授,我們一早一晚都熱心練習。此外還有舉石頭,其重量可分六十斤、八十斤、一百斤、一百二十斤……不等。我們每天都要練一次,各人按其體力,選擇適當重量的石頭,逐漸遞進。我普通可舉一百四十斤的石頭。此道可擴大肺部,全身使勁,真是很好的運動。我現在仍舊常常地練習。

  我至今身體強壯,精神健旺,回想起來,都是平素勤習苦練的結果。許多人以為我生來如此,其實世上哪件事不是慢慢練出來的?下一分工夫,即有一分效果。工夫下得越深,則效果越大,不下工夫,即無效果。這是一點不錯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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