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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 入伍前後(3)


  到了一八九六年,五營練軍方由大沽口開回保定原防。這時我才正式入伍,開始受軍事操練。在兵營中,最難得的是好長官好頭目,若是能遇著學術兩科兼優的熱心長官,那就是士兵們最大的幸福。我的最直接的長官是正目劉賀堂和哨長王春。他們兩位教導士兵,真可說循循善誘,無微不至。事無大小,他們無不一一詳加講解,尤能處處注意士兵的教育程度,按部就班地教練,非常認真。我正式入伍的半年期內,確實得了他們極大的益處。

  不久,我們的隊伍又開赴安肅縣「拉撥子」。所謂「拉撥子」,就是巡防地方,維持治安的意思。我們的隊伍開到安肅縣,當地士紳都派人來招待,並且請我們吃酒。一天,一家酒商宴請我們,在席上我竟演了一幕滑稽劇。我本來不能喝酒,但這天同伴們卻故意同我開玩笑,堅執地說我會喝酒,有的人又用話激我,說我喝半斤十兩不算一回事。大家你一句,我一句,專門對付我一個人,我那時年幼無知,又卻不過情面,一時把不住主意。我是初次喝酒,一點經驗也沒有,既不知酒的分量,也不會取巧藏拙,每次都是一口喝乾杯。每喝一杯,大家就在一旁喝彩、叫號。越喝,他們越叫,越叫,越不由我不喝。

  這樣一連喝了幾杯。掌櫃的以為我的酒量真很好,於是拿出頂上等的帶漿酒,要我喝個充量。當時我的神經怕是已經麻痹,也辨不出什麼滋味。只是糊裡糊塗地喝下去,也不知喝了多少杯。喝到散席的時候,酒力突然沖上來,眼前一陣黑,四肢軟弱無力,已經再也不能支持。大家七手八腳地扶持著,才把我踉蹌地送回營裡去。幸虧離營不過百步,路上倒沒有出什麼意外。次日,渾身發出透明的水泡,小的如黃豆,大的竟和蠶豆差不多,難受了好多天,精神也委靡到了極度。從此之後,我深知酒的可怕,決心不再喝酒,而且事實上也是看見酒就厭惡,遇有宴會,連杯也不去動。一般人都說我矯情,其實哪裡知道我有這個底蘊呢?

  在安肅縣,我新認識了幾位朋友,年歲都與我不相上下。他們有的在當地團練上服務,有的在鐵路上當警察,也有的正在修築車站上的站台。我們「拉撥子」的工作,本來很輕閒,除了受人家殷勤招待外,簡直可以說再沒有別的事可做。那時軍中紀律也很鬆弛,沒到自己值班的時候,盡可隨便在外頭溜達。我是個初涉足社會的少年人,好奇與好動的心理整個把我支配著,一有空暇,我就愛找那幾個朋友去聊天鬥趣。一天晚上,大家正談笑得起勁,朋友中的一個忽然站起來,拉著我的手說:

  「走,咱們扣寶去!」一面說著,一面就拉著我往外走。

  這一套,在他們是玩慣的勾當了,唯獨我卻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,受了慫恿之後,心裡又是恐懼,又是覺得新奇。就在這樣遲疑不決的情況下拉拉扯扯地被拖到賭場裡。我對於扣寶這門徑,一點都不懂,下注也不會下,籌碼也不會擺,坐在那兒,隨著人家雲天霧地地賭下去。賭到半夜,就輸了十幾吊。起初尚想撈一撈,希望能夠贏回來,怎麼也不願離開座位。那寶盒上好像有吸鐵石一樣,緊緊地把我吸住—兩眼直瞪瞪地對它望著。

  哪知弄到後來,好像在爛泥坑裡掙扎,越掙扎,越爬不上來。看看沒有希望了,只好打了個呵欠,伸了伸懶腰,苦笑著離開那兒。一路上越想越追悔,越想也越焦急。輸了這許多錢,到哪里弄來還帳呢?還不出來,又怎麼樣應付呢?這天回去得太晚,生怕父親追究,於是又預先編好了一套謊話,準備把事情掩蓋過去。—原來一切惡習,都是連套著的,有了這樣,就自然有那樣,用不著壞朋友一一教唆。至今思之,猶使我不寒而慄。

  幾十吊錢!這樣大的數目,一時我是無論如何也還不起的,於是想出了分期償還的辦法。商得對方的同意,每月八百五百不等,陸續地支付。如此一直鬧了三年,還有人同我要賭賬。這一次糊塗勾當,可真把我害苦了,三四年中弄得我上天無路,入地無門,每天都逃不脫那些賭博鬼的糾纏。從此我痛切地覺悟到,交結朋友,關係一個人的前途實在太大,非得小心謹慎不可。

  我經過這些刺激,心中的悔恨自不必說。回防後即約束自己,向讀書和修養方面努力。

  我過去因為念過一年零三個月的書,又在營中受賈少書很多的指教,因此普通的文字能粗識一些。每逢操練餘暇,自己就愛看些武俠小說,一半是為的看熱鬧,一半也是企圖多識些字。我看的第一部小說是《封神演義》,其次是坊間流行的《繡像彭公案》。初看時半懂不懂,只管囫圇咽下。讀完一遍,從頭再讀,讀長久了,書中大意也漸能領悟。但字的意思和音讀,有許多依然摸不十分準確。以後接著又讀《施公案》。這是我最初自動閱讀的三部書。

  那時我們的正目劉賀堂—別號叫做劉老喜—專門愛說《三國演義》。一到他說的時候,很快地就圍上一大堆人,聚精會神地聽著,連咳嗽也不敢大聲。自然,我也正是這些聽眾之中最熱心的一個。每聽到張翼德大戰長阪橋,趙子龍大戰長阪坡,樂得我心花怒放,恨不得手舞足蹈。於是又引起我對於《三國演義》的興趣,立時借了一部來仔細閱讀。初看的時候,只見生字連篇累牘在眼裡亂跳,用手指按著,逐字逐句地慢慢讀,鬧半天還摸不著頭腦。不過我咬著牙,耐著心,隨時隨處向人家請教,我終於把它讀完。

  營中新認識的朋友,大般會幾套拳。我的一位頂要好的朋友,是同哨的馬老殿,他的拳術極好,在保定府稱得起第一。他為人十分和易,平素同伴們在一起,大家最愛同他鬧著玩,有時甚至動手動腳。每次這樣地鬧時,他老是笑著讓開,有時也說一句「鬧什麼」!總不肯和人家打鬧。日子長久了,我心裡卻有點納悶:「為什麼他老是不還手呢?」一天,又有人同他動手動腳,他又是照例一笑讓開。我就忍不住問他:

  「人家打你,你為什麼老是不還手?」

  他含著溫和的微笑回答我說:

  「他們打我幾下,不要緊;我要是還手,他們可受不了。」

  我聽到他這話,立時恍然領悟。功夫是愈練愈爐火純青,愈練愈能使人有涵養的。地裡空癟的穀子,總是高昂著頭,洋洋自得,但充實豐滿的穀子,卻總是低著頭的。

  每次關餉之後,我總喜歡花幾文製錢去吃一頓大餃子。這時我情願多跑幾裡路,繞過東關,到南大街去吃平老靜的牛肉餃子。這餃子鋪是開在一家當鋪的門洞中。我為什麼要跑這麼遠,吃一頓餃子呢?說起來倒也很有趣的。

  原來這位平老靜曾在當鋪裡當過一副包金鐲子,後來贖當時(正是三十的夜間),不知當鋪夥計怎麼弄錯,居然還他一副真金鐲子,他拿回家去之後方才發覺,深怕因此逼出人命,於是毅然決然把鐲子送回。這一來,使當鋪老闆意外地驚喜了一場,除當時給他送了一塊「拾金不昧」的匾額之外,並把當鋪的門前讓給他開了一爿餃子鋪。市井貧賤之中能有這樣的正直君子,的確令我欽敬。我覺得能夠在這樣的人物所開的鋪子裡吃一頓餃子,也是一件光榮的事,就是多花一些時間,多走兒裡路,我也甘心情願。除了這一點之外,平老靜還收容著很多習武藝的徒弟,刀槍棍棒,應有盡有。這也很能吸引我這個正在充滿著習武狂的小小的心靈。可是別人卻不瞭解,因此都喊我「老冤」。我也只好報之一笑罷了。

  滿清的腐敗,不僅限於政界,就是軍界亦莫不如此。那時軍營中每到初一、十五,有所謂「上衙門」這一個老套。到時各級官長都穿上袍子褂子,著高底緞子靴,戴著紅纓帽,騎著馬—文的文打扮,武的武打扮—一早上衙門。我因為個兒大,在營中當一個大旗子,所以也幸能參加他們這個勾當。初次看見這一套,總覺得很奇怪。心裡想,這是幹什麼呢?大概是議論軍機大事吧?不然,也是討論地方上的政務,或是各部隊相互間的重要事情。

  哪知道不久我就發現這種猜想完全不對。原來他們那樣鄭重威嚴地到了衙門裡,大家一見面,不過彼此把腿一彎,互相請一個安,就同木偶一樣,站在旁邊再也不動了。俄頃,大家便出來,重複上馬,一溜煙飛奔走散,有的下小館子,有的去隨便玩耍,什麼事也沒有了。他們把這件無聊的事,做得如此鋪張,如此鄭重,我覺得真是滑稽到了極點!

  就因為「上衙門」,我又遭遇到新的不幸的事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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