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馮夢龍 > 喻世明言 | 上頁 下頁 |
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(2) |
|
如此二年。舊太守任滿升去,新太守姓陳,為人忠厚至誠,且與鄭司理是同鄉故舊。所以鄭司理屢次在太守面前,稱薦單司戶之才品,太守十分敬重。一日,鄭司理置酒,專請單司戶到私衙清話,只點楊玉一名祗候。這一日,比公堂筵宴不同,只有賓主二人,單司戶才得飽看楊玉,果然美麗!有詞名《憶秦娥》,詞雲: 香馥馥,樽前有個人如玉。人如玉,翠翹金鳳,內家妝束。 嬌羞慣把眉兒蹙,逢人只唱傷心曲。傷心曲,一聲聲是,怨紅愁綠。 鄭司理開言道:「今日之會,並無他客,勿拘禮法。當開懷暢飲,務取盡歡。」遂斟巨觥來勸單司戶,楊玉清歌侑酒。酒至半酣,單司戶看著楊玉,神魂飄蕩,不能自持;假裝醉態不飲。鄭司理已知其意,便道:「且請到書齋散步,再容奉勸。」 那書齋是司理自家看書的所在,擺設著書、畫、琴、棋,也有些古玩之類。單司戶那有心情去看,向竹榻上倒身便睡。鄭司理道:「既然仁兄困酒,暫請安息片時。」忙轉身而出,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甌送去。單司戶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,今番見楊玉獨自一個送茶,情知是放鬆了。忙起身把門掩上,雙手抱住楊玉求歡。 楊玉佯推不允,單司戶道:「相慕小娘子,已非一日,難得今番機會。司理公平昔見愛,就使知覺,必不嗔怪。」楊玉也識破三分關竅,不敢固卻,只得順情。 兩個遂在榻上,草草的雲雨一場。有詩為證: 相慕相憐二載余,今朝且喜兩情舒。 雖然未得通宵樂,猶勝陽臺夢是虛。 單司戶私問楊玉道:「你雖然才藝出色,偏覺雅致,不似青樓習氣,必是一個名公苗裔。今日休要瞞我,可從實說與我知道,果是何人?」楊玉滿面羞慚,答道:「實不相瞞,妾本宦族,流落在此,非楊嫗所生也。」司戶大驚,問道:「既系宦族,汝父何官何姓?」楊玉不覺雙淚交流,答道:「妾本姓邢,在東京孝感坊居住,幼年曾許與母姨之子結婚。妾之父授鄧州順陽縣知縣,不幸胡寇猖獗,父母皆遭兵刃,妾被人掠買至此。」司戶又問道:「汝夫家姓甚?作何官職?所許嫁之子,又是何名?」楊玉道:「夫家姓單,那時為揚州推官。其子小名符郎,今亦不知存亡如何。」說罷,哭泣不止。 司戶心中已知其為春娘了,且不說破,只安慰道:「汝今日鮮衣美食,花朝月夕,勾你受用。官府都另眼看覷,誰人輕賤你?況宗族遠離,夫家存亡未卜,隨緣快活,亦足了一生矣。何乃自生悲泣耶?」楊玉蹙頞答道:「妾聞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,雖不幸風塵,實出無奈。 夫家宦族,即使無恙,妾亦不作團圓之望。若得嫁一小民,荊釵布裙,啜菽飲水,亦是良人家媳婦,比在此中迎新送舊,勝卻千萬倍矣。」司戶點頭道:「你所見亦是。果有此心,我當與汝作主。」楊玉叩頭道:「恩官若能拔妾於苦海之中,真乃萬代陰德也。」說未畢,只見司理推門進來道:「陽臺夢醒也未?如今無事,可飲酒矣。」司戶道:「酒已過醉,不能複飲。」司理道:「一分酒醉,十分心醉。」司戶道:「一分醉酒,十分醉德。」大家都笑起來,重來筵上,洗盞更酌,是日盡歡而散。 過了數日,單司戶置酒,專請鄭司理答席,也喚楊玉一名答應。楊玉先到,單司戶不復與狎昵,遂正色問曰:「汝前日有言,為小民婦亦所甘心。我今喪偶,未有正室,汝肯相隨我乎?」楊玉含淚答道:「枳棘豈堪鳳凰所棲。若恩官可憐,得蒙收錄,使得備巾櫛之列,豐衣足食,不用送往迎來,固妾所願也。但恐他日新孺人性嚴,不能相容,然妾自當含忍。萬一征色發聲,妾情願持齋佞佛,終身獨宿,以報恩官之德耳。」司戶聞言,不覺慘然,方知其厭惡風塵,出於至誠,非誑語也。 少停,鄭司理到來,見楊玉淚痕未幹,戲道:「古人雲樂極生悲,信有之乎?」 楊玉斂容笑道:「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耳!」單司戶將楊玉立志從良說話,向鄭司理說了。鄭司理道:「足下若有此心,下官亦願效一臂。」這一日,飲酒無話。 席散後,單司戶在燈下修成家書一封,書中備言岳丈邢知縣全家受禍,春娘流落為娼,厭惡風塵,志向可憫。男情願複聯舊約,不以良賤為嫌。單公拆書觀看,大驚,隨即請邢四承務到來,商議此事,兩家各傷感不已。四承務要親往全州,主張親事;教單公致書于太守,求為春娘脫籍。單公寫書,付與四承務收訖,四承務作別而行。 不一日,未到全州,徑入司戶衙中相見,道其來歷。單司戶先與鄭司理說知其事,司理一力攛掇,道:「諺雲:貴易交,富易妻。今足下甘娶風塵之女,不以存亡易心,雖古人高義,不是過也。」遂同司戶到太守處,將情節告訴;單司戶把父親書劄呈上。太守看了,道:「此美事也,敢不奉命?」次日,四承務具狀告府,求為釋賤歸良,以續舊婚事,太守當面批准了。 候至日中,還不見發下文牒。單司戶疑有他變,密使人打探消息。見廚司正在忙亂,安排筵席。司戶猜道:「此酒為何而設?豈欲與楊玉舉離別觴耶?事已至此,只索聽之。」少頃,果召楊玉祗候,席間只請通判一人。酒至三巡,食供兩套。太守喚楊玉近前,將司戶願續舊婚,及邢祥所告脫籍之事,一一說了。楊玉拜謝道:「妾一身生死榮辱,全賴恩官提拔。」太守道:「汝今日尚在樂籍,晨日即為縣君,將何以報我之德?」楊玉答道:「恩官拔人於火宅之中,陰德如山,妾惟有日夕籲天,願恩官子孫富貴而已。」太守歎道:「麗色佳音,不可複得。」不覺前起抱持楊玉說道:「汝必有以報我。」 那通判是個正直之人,見太守發狂,便離席起立,正色發作道:「既司戶有宿約,便是孺人,我等俱有同僚叔嫂之誼。君子進退當以禮,不可苟且,以傷雅道。」太守踧謝道:「老夫不能忘情,非判府之言,不知其為過也。今得罪于司戶,當謝過以質耳。」乃令楊玉入內宅,與自己女眷相見。卻教人召司理、司戶二人,到後堂同席,直吃到天明方散。 太守也不進衙,徑坐早堂,便下文書與楊家翁、媼,教除去楊玉名字。楊翁、楊媼出其不意,號哭而來,拜著太守訴道:「養女十餘年,費盡心力。今既蒙明判,不敢抗拒。但願一見而別,亦所甘心。」太守遣人傳語楊玉。 楊玉立在後堂,隔屏對翁、嫗說道:「我夫妻重會,也是好事。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,然所得金帛已多,亦足為汝養老之計。從此永訣,休得相念。」嫗兀自號哭不止,太守喝退了楊翁、楊嫗。當時差州司人從,自宅堂中抬出楊玉,徑送至司戶衙中;取出私財十萬錢,權佐資奩之費。司戶再三推辭,太守定教受了。是日,鄭司理為媒,四承務為主婚,如法成親,做起洞房花燭。有詩為證: 風流司戶心如渴,文雅嬌娘意似狂。 今夜官衙尋舊約,不教人話負心郎。 次日,太守同一府官員,都來慶賀,司戶置酒相待。四承務自歸臨安,回復單公去訖。司戶夫妻相愛,自不必說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