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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(4)


  話休煩絮。房德自從李勉到後,終日飲酒談論,也不理事,也不進衙,其侍奉趨承,就是孝子事親,也沒這般盡禮。李勉見恁樣殷勤,諸事俱廢,反覺過意不去,住了十來日,作辭起身。房德那裡肯放,說道:「恩相至此,正好相聚,那有就去之理!須是多住幾月,待某撥夫馬送至常山便了。」李勉道:「承足下高誼,原不忍言別。但足下乃一縣之主,今因我在此,耽誤了許多政務,倘上司知得,不當穩便。況我去心已決,強留於此,反不適意!」房德料道留他不住,乃道:「恩相既堅執要去,某亦不好苦留。只是從此一別,後會無期,明日容治一樽,以盡竟日之歡,後日早行何如?」李勉道:「既承雅意,只得勉留一日。」

  房德留住了李勉,喚路信跟著回到私衙,要收拾禮物饋送。只因這番,有分教李畿尉險些兒送了性命。正是:

  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。所以恬淡人,無營心自足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房德老婆貝氏,昔年房德落薄時,讓他做主慣了;到今做了官,每事也要喬主張。此番見老公喚了兩個家人出去,一連十數日不進衙,只道瞞了他做甚事體,十分惱恨。這日見老公來到衙裡,便待發作。因要探口氣,滿臉反堆下笑來,問道:「外邊有何事,久不退衙?」房德道:「不要說起,大恩人在此,幾乎當面錯過。幸喜我眼快瞧著,留得到縣裡,故此盤桓了這幾日。特來與你商量,收拾些禮物送他。」貝氏道:「那裡什麼大恩人?」

  房德道:「哎呀!你如何忘了?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,只為我走了,帶累他罷了官職,今往常山去訪顏太守,路經於此。那獄卒王太也隨在這裡。」貝氏道:「元來是這人麼?你打帳送他多少東西?」房德道:「我個大恩人,乃再生父母,須得重重酬報!」貝氏道:「送十匹絹可少麼?」

  房德呵呵大笑道:「奶奶到會說耍話,恁地一個恩人,這十匹絹送他家人也少!」貝氏道:「胡說!你做了個縣官,家人尚沒處一注賺十匹絹,一個打抽豐的,如何家人便要許多?老娘還要算計哩!如今做我不著,再加十匹,快些打發起身!」

  房德道:「奶奶怎說出恁樣沒氣力的話來?他救了我性命,又齎贈盤纏,又壞了官職,這二十匹絹當得甚的?」貝氏從來鄙吝,連這二十匹絹,還不捨得的,只為是老公救命之人,故此慨然肯出,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。房德兀自嫌少,心中便有些不悅,故意道:「一百匹何如?」

  房德道:「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。」貝氏見說一百匹還只勾送王太,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,十分焦躁道:「王太送了一百匹,畿尉極少也送得五百匹哩!」房德道:「五百匹還不勾!」貝氏怒道:「索性湊足一千何如?」房德道:「這便差不多了。」

  貝氏聽了這話,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,道:「啐,想是你失心風了!做得幾時官,交多少東西與我?卻來得這等大落!恐怕連老娘身子賣來,還湊不上一半哩!那裡來許多絹送人?」房德看見老婆發喉急,便道:「奶奶有話好好商量,怎就著惱。」貝氏嚷道:「有甚商量,你若有,自去送他,莫向我說。」

  房德道:「十分少,只得在庫上撮去。」貝氏道:「嘖!嘖!你好天大的膽兒!庫藏乃朝廷錢糧,你敢私自用得的!倘一時上司查核,那時怎地回答?」

  房德聞言,心中煩惱道:「話雖有理,只是恩人又去的急,一時沒處設法,卻怎生處?」坐在旁邊躊躇。

  誰想貝氏見老公執意要送恁般厚禮,就是割身上肉,也沒這樣疼痛,連腸子也急做千百段!頓起不良之念,乃道:「看你枉做了個男子漢,這些事沒有決斷,如何做得大官?我有個捷徑法兒在此,到也一勞永逸。」房德認做好話,忙問道:「你有甚麼法兒?」貝氏答道:「自古有言,大恩不報。不如今夜覷個方便,結果了他性命,豈不乾淨!」只這句話,惱得房德穩耳根通紅,喝道:「你這不賢婦!當初只為與你討匹布兒做件衣服不肯,以致出去求告相識,被這班人誘去入夥,險些兒送了性命!若非這恩人,舍了自己官職,釋放出來,安得今日夫妻相聚?你不勸我行些好事,反教傷害恩人,於心何忍!」貝氏一見老公發怒,又陪著笑道:「我是好話,怎到發惡?若說得有理,你便聽了;沒理時,便不要聽,何消大驚小怪。」

  房德道:「你且說有甚理?」貝氏道:「你道昔年不肯把布與你,至今恨我麼?你且想,我自十七歲隨了你,日逐所需,哪一件不虧我支持?難道這兩匹布,真個不捨得?因聞得當初有個蘇秦,未遇時,合家佯為不禮,激勵他做到六國丞相。我指望學這故事,也把你激發。不道你時運不濟,卻遇這強盜,又沒蘇秦那般志氣,就隨他們胡做,弄出事來。此乃你自作之孽,與我什麼相干?那李勉當時豈真為義氣上放你麼?」

  房德道:「難道是假意?」貝氏笑道:「你枉自有許多聰明,這些事便見不透。大凡做刑名官的,多有貪酷之人;就是至親至戚,犯到手裡,尚不肯順情;何況他與你素無相識,且又情真罪當,怎肯舍了自己官職,輕易縱放了重犯?無非聞說你是個強盜頭兒,定有贓物窩頓,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順,將些去買上囑下,這官又不壞,又落些入己。不然,如何一夥之中,獨獨縱你一個?那裡知道你是初犯的窮鬼,竟一溜煙走了,他這官又罷休。今番打聽著在此做官,可可的來了。」房德搖首道:「沒有這事。當初放我,乃一團好意,何嘗有絲毫別念。如今他自往常山,偶然遇見,還怕誤我公事,把頭掉轉,不肯相見,並非特地來相見,不要疑壞了人。」貝氏又歎道:「他說往常山乃是假話,如何就信以為真?且不要論別件,只他帶著王太同行,便見其來意了。」

  房德道:「帶王太同行便怎麼?」貝氏道:「你也忒殺懵懂!那李勉與顏太守是相識,或者去相訪是真了;這王太乃京兆府獄卒,難道也與顏太守有舊去相訪?卻跟著同走。若說把頭掉轉不來招攬,此乃冷眼覷你可去相迎。正是他奸巧之處,豈是好意?如果真要到常山,怎肯又住這幾多時。」

  房德道:「他那裡肯住,是我再三苦留下的。」貝氏道:「這也是他用心處,試你待他的念頭誠也不誠。」房德原是沒主意的人,被老婆這班話一聳,漸生疑惑,沉吟不語。貝氏又道:「總來這恩是報不得的!」

  房德道:「如何報不得?」貝氏道:「今若報得薄了,他一時翻過臉來,將舊事和盤托出,那時不但官兒了帳,只怕當做越獄強盜拿去,性命登時就送。若報得厚了,他做下額子,不常來取索,如照舊饋送,自不必說;稍不滿欲,依然揭起舊案,原走不脫,可不是到底終須一結。自古道:先下手為強。今若不依我言,事到其彼,悔之晚矣!」

  房德聞說至此,暗暗點頭,心腸已是變了。又想了一想,乃道:「如今原是我要報他恩德,他卻從無一字題起,恐沒這心腸。」貝氏笑道:「他還不曾見你出手,故不開口,到臨期自然有說話的。還有一件,他此來這番,縱無別話,你的前程,已是不能保了。」

  房德道:「卻是為何?」貝氏道:「李勉至此,你把他萬分親熱,衙門中人不知來歷,必定問他家人。那家人肯替你遮掩?少不得以直告之。你想衙門人的口嘴,好不利害,知得本官是強盜出身,定然當做新聞,互相傳說。同僚們知得,雖不敢當面笑你,背後誹議也經不起。就是你也無顏再存坐得住!這個還算小可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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