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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卷 盧太學詩酒傲王侯(5)


  且說汪知縣離了縣中,來到盧家園門首,不見盧楠迎接,也沒有一個家人伺候。從人亂叫:「門上有人麼?快去通報,大爺到了!」並無一人答應。知縣料是管門的已進去報了,遂吩咐:「不必呼喚!」竟自進去。只見門上一個扁額,白地翠書「嘯圃」兩個大字。進了園門,一帶都是柏屏,轉過灣來,又顯出一座門樓,上書「隔凡」二字。過了此門,便是一條松徑。繞出松林,打一看時,但見山嶺參差,樓臺縹緲,草木蕭疏,花竹圍環。

  知縣見佈置精巧,景色清幽,心下暗喜道:「高人胸次,自是不同。」但不聞得一些人聲,又不見盧楠相迎,未免疑惑。也還道是園中徑路錯雜,或者從別道往外迎我,故此相左。一行人在園中,任意東穿西走,反去尋覓主人。次後來到一個所在,卻是三間大堂。一望菊花數百,霜英燦爛,楓葉萬樹,擁若丹霞,橙橘相亞,累累如金。池邊芙蓉千百株,顏色或深或淺,綠水紅葩,高下相映,鴛鴦、鳧鴨之類,戲狎其下。汪知縣想道:「他請我看菊,必在這個堂中了。」徑至堂前下轎。走入看時,那裡見甚酒席,惟有一人蓬頭跣足,居中向外而坐,靠在桌上打齁,此外更無一個人影。

  從人趕向前亂喊:「老爺到了,還不起來!」汪知縣舉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,又見旁邊放著葛巾野服,吩咐且莫叫喚,看是何等樣人。那常來下帖的差人,向前仔細一看,認得是盧楠,稟道:「這就是盧相公,醉倒在此!」汪知縣聞言,登時紫漲了面皮,心下大怒道:「這廝恁般無理!故意哄我上門羞辱。」

  欲得教從人將花木打個希爛,又想不是官體,忍著一肚子惡氣,急忙上轎,分付回縣。轎夫抬起,打從舊路,直至園門首,依原不見一人。那些皂快,沒一個不搖首咋舌道:「他不過是個監生,如何將官府恁般藐視?這也是件異事!」知縣在轎上聽見,自覺沒趣,惱怒愈加。想道:「他總然才高,也是我的治下,曾請過數遍,不肯來見,情願就見,又饋送銀酒,我亦可為折節敬賢之至矣!他卻如此無理,將我侮慢。且莫說我是父母官,即便平交,也不該如此!」到了縣裡,怒氣不息,即便退入私衙不題。

  且說盧楠這些家人、小廝,見知縣去後,方才出頭,到堂中看家主時,睡得正濃,直至更余方醒。眾人說道:「适才相公睡後,大爺就來,見相公睡著,便起身而去。」盧楠道:「可有甚話說?」眾人道:「小人們恐難好答應,俱走過一邊,不曾看見。」盧楠道:「正該如此!」又懊悔道:「是我一時性急,不曾分付閉了園門,卻被這俗物直至此間,踐汙了地上。」教管園的明早快挑水,將他進來的路徑掃滌乾淨。又著人尋訪常來下帖的差人,將向日所送書儀,並那壇泉酒,發還與他。那差人不敢隱匿,遂即到縣裡去繳還。不在話下。

  卻說汪知縣退到衙中,夫人接著,見他怒氣衝天,問道:「你去赴宴,如何這般氣惱?」汪知縣將其事說知。夫人道:「這都是自取,怪不得別人!你是個父母官,橫行直撞,少不得有人奉承;如何屢屢卑污苟賤,反去請教子民。他總是有才,與你何益?今日討恁般怠慢,可知好麼!」

  汪知縣又被夫人搶白了幾句,一發怒上加怒,坐在交椅上,氣憤憤的半晌無語。夫人道:「何消氣得,自古道:破家縣令。」只這四個字,把汪知縣從睡夢中喚醒,放下了憐才敬士之心,頓提起生事害人之念。當下口中不語,心下躊躇,尋思計策安排盧生:「必置之死地,方泄吾恨!」當夜無話。

  汪知縣早衙已過,次日喚一個心腹令史進衙商議。那令史姓譚,名遵,頗有才幹,慣與知縣通贓過付,是一個積年滑吏。當下知縣先把盧楠得罪之事敘過,次說要訪他過惡參之,以報其恨。譚遵道:「老爺要與盧楠作對,不是輕舉妄動的。須尋得一件沒躲閃的大事,坐在他身上,方可完得性命。那參訪一節,恐未必了事,在老爺反有干礙。」汪知縣道:「卻是為何?」

  譚遵道:「盧楠與小人原是同裡,曉得他多有大官府往來,且又家私豪富。平昔雖則恃才狂放,卻沒甚違法之事。總然拿了,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處挽回,決不至死的田地。那時懷恨挾仇,老爺豈不反受其累?」汪知縣道:「此言雖是,但他恁般放肆,定有幾件惡端。你去細細訪來,我自有處!」譚遵答應出來,只見外邊繳進原送盧楠的書儀、泉酒,知縣見了,轉覺沒趣。無處出氣,遷怒到差人身上,說道:「不該收他的回來!」打了二十毛板,就將銀、酒都賞了差人。正是勸君莫作傷心事,世上應多切齒人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浮邱山腳下有個農家,叫做鈕成,老婆金氏。夫妻兩口,家道貧寒,卻又少些行止,因此無人肯把田與他耕種,歷年只在盧楠家做長工過日。

  二年前,生了個兒子,那些一般做工的,同盧家幾個家人,鬥分子與他賀喜。論起鈕成恁般窮漢,只該辭了才是。十分情不可卻,稱家有無,胡亂請眾人吃三杯,可也罷了。不想他卻弄空頭,裝好漢,寫身子與盧楠家人盧才,抵借二兩銀子,整個大大筵席,款待眾人。鄰里盡送湯餅,熱烘烘倒像個財主家行事。外邊正吃得快活,那得知孩子隔日被貓驚了,這時了帳,十分敗興,不能勾盡歡而散。

  那盧才肯借銀子與鈕成,原懷著個不良之念。

  你道為何?因見鈕成老婆有三四分顏色,指望以此為由,要勾搭這婆娘。誰知緣分淺薄,這婆娘情願白白裡與別人做些交易,偏不肯上盧才的樁兒,反去學向老公說盧才怎樣來調戲。鈕成認做老婆是貞節婦人,把盧才恨入骨髓,立意要賴他這項銀子。盧才踅了年餘,見這婆娘妝喬做樣,料道不能勾上鉤,也把念頭休了,一味索銀。兩下面紅了好幾場,只是沒有。有人教盧才個法兒道:「他年年在你家做長工,何不耐到發工銀時,一併扣清,可不乾淨?」

  盧才依了此言,再不與他催討。等到十二月中,打聽了發銀日子,緊緊伺候。那盧楠田產廣多,除了家人,顧工的也有整百。每年至十二月中預發來歲工銀。到了是日,眾長工一齊進去領銀。盧楠恐家人們作弊,短少了眾人的,親自唱名親發,還賞一頓酒飯,吃個醉飽,叩謝而出。剛至宅門口,盧才一把扯住鈕成,問他要銀。那鈕成一則還錢肉痛,二則怪他調戲老婆,乘著幾杯酒興,反撒賴起來,將銀塞在兜肚裡,罵道:「狗奴才!只欠得這丟銀子,便生心來欺負老爺!今日與你性命相博!」當胸撞個滿懷。

  盧才不曾提防,踉踉蹌蹌,倒退了十數步,幾乎跌上一交。惱動性子,趕上來便打。那句「狗奴才」卻又犯了眾怒,家人們齊道:「這廝恁般放潑!總使你的理直,到底是我家長工,也該讓我們一分。怎地欠了銀子,反要行兇?打這狗亡八!」齊擁上前亂打。

  常言道,雙拳不敵四手。鈕成獨自一個,如何抵當得許多人,著實受了一頓拳腳。盧才看見銀子藏在兜肚中,扯斷帶子,奪過去了。眾長工再三苦勸,方才住手,推著鈕成回家。不道盧楠在書房中隱隱聽得門首喧嚷,喚管門的查問。他的家法最嚴,管門的恐怕連累,從實稟說。

  盧楠即叫盧才進去,說道:「我有示在先,不許擅放私債,盤算小民。如有此等,定行追還原券,重責逐出。你怎麼故違我法,卻又截搶工銀,行兇打他?這等放肆可惡!」登時追出兜肚銀子並那紙文契,打了三十,逐出不用。分付管門的:「鈕成來時,著他來見我,領了銀券去。」管門的連聲答應出來。出來不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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