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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卷 獨孤生歸途鬧夢(2)


  不題白氏歸家。且說遐叔在路,曉行夜宿,整整的一個月,來到荊州地面。

  下了川船,從此一路都是上水。除非大順風,方使得布帆,風略小些,便要扯著百丈。

  你道怎麼叫做「百丈」?原來就是纖子。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,用著一寸多寬的毛竹片子,將生漆絞著麻絲接成的,約有一百多丈,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。在船頭立個轆轤,將百丈盤於其上。岸上扯的人,只聽船中打鼓為號。遐叔看了,方才記得杜子美有詩道:「百丈內江船。」又道:「打鼓發船何處郎。」

  卻就是這件東西。又走了十餘日,才是黃牛峽,那山形生成似頭黃牛一般,三四十裡外,便遠遠望見。這峽中的水更溜,急切不能勾到。因此上有個俗諺雲:「朝見黃牛,暮見黃牛;朝朝暮暮,黃牛如故。」又走了十餘日,才是瞿塘峽。

  這水一發急緊。峽中有座石山,叫做灩澦堆。四五月間水漲,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。下水的船,一時不及回避,觸著這堆,船便粉碎,尤為利害。遐叔見了這般險路,歎道:「萬里投人,尚未知失得如何,卻先受許多驚恐!我娘子怎生知道?」原來巴東峽江一連三個:第一是瞿塘峽,第二是廣陽峽,第三是巫峽。

  三峽之中,唯巫峽最長。兩岸都是高山峻嶺,古木陰森,映蔽江面,止露得中間一線的青天。除非日月正中時分,方有光明透下。數百里內,岸上絕無人煙,惟聞猿聲晝夜不斷。因此有個俗諺雲:「巴東三峽巫峽長,猿鳴三聲斷客腸。」

  這巫峽上就是巫山,有十二個山峰,山上有一座高唐觀。相傳楚襄王曾在觀中夜寢,夢見一個美人願薦枕席。臨別之時,自稱是伏羲皇帝的愛女,小字瑤姬,未行而死,今為巫山之神。朝為行雲,暮為行雨,朝朝暮暮,陽臺之下。那襄王醒後,還想著神女,教大夫宋玉做《高唐賦》一篇,單形容神女十分的豔色。因此,後人立廟山上,叫做巫山神女廟。遐叔在江中遙望廟宇,掬水為漿,暗暗的禱告道:「神女既有精靈,能通夢寐。乞為我特托一夢與家中白氏妻子,說我客途無恙,免其恩念。當賦一言相謝,決不敢學宋大夫作此淫褻之語,有汙神女香名。乞賜仙鑒。」自古道的好:有其人,則有其神。既是禱告的許了做詩做賦,也發下這點虔誠,難道托夢的只會行雲行雨,再沒有別些靈感?少不得後來有個應驗。正是:

  禱祈仙夢通閨閣,寄報平安信一緘。

  出了巫峽,再經由巴中、巴西地面,都是大江。不覺又行一個多月,方到成都。城外臨著大江,卻是濯錦江。你道怎麼叫做濯錦江?只因成都造得好錦,朝廷稱為「蜀錦」。造錦既成,須要取這江水再加洗濯,能使顏色倍加鮮明,故此叫做濯錦江。唐明皇為避安祿山之亂,曾駐蹕於此,改成都為南京。這便是西川節度使開府之處。真個沃野千里,人煙湊集,是一花錦世界。遐叔無心觀玩,一徑入城,奔到帥府門首,訪問韋皋消息。

  豈知數月前,因為雲南蠻夷反叛,統領兵馬征剿去了,須待平定之後,方得回府。你想那征戰之事,可是期得日子定的麼?遐叔得了這個消息,驚得進退無措,歎口氣道:「常言鳥來投林,人來投主。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!萬里而來,卻又投人不著。況一路盤纏已盡,這裡又無親識,只有來的路,沒有去的路。天那!兀的不是活活坑殺我也!」自古道:吉人自有天相。遐叔正在帥府門首歎氣,傍邊忽轉過一個道士問道:「君子何歎?」

  遐叔答道:「我本東都人氏,覆姓獨孤,雙名遐叔。只因下第家貧,遠來投謁故人韋仲翔,希他資助。豈知時命不濟,早已出征去了。欲待候他,只恐奏捷無期,又難坐守;欲待回去,爭奈盤纏已盡,無可圖歸。使我進退兩難,是以長歎。」

  那道士說:「我本道家,專以濟人為事。敝觀去此不遠,君子既在窮途,若不嫌粗茶淡飯,只在我觀中權過幾時,等待節使回府,也不負遠來這次。」遐叔再三謝道:「若得如此,深感!深感!只是不好打攪。」便隨著道士徑投觀中而去。

  我想那道士與遐叔素無半面,知道他是甚底樣人,便肯收留在觀中去住?假饒這日無人搭救,卻不窮途流落,幾時歸去?豈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?當下遐叔與道士離了節度府前,行不上一二裡許,只見蒼松翠柏,交植左右,中間龜背大路,顯出一座山門,題著「碧落觀」三個簸箕大的金字。

  這觀乃漢時劉先主為道士李寂蓋造的。到唐明皇時,有個得道的叫做徐佐卿,重加修建。果然是一塵不到,神仙境界。遐叔進入觀中,瞻禮法像了。道士留入房內,重新敘禮,分賓主而坐。遐叔舉目觀看這房,收拾得十分清雅。只見壁上掛著一幅詩軸,你道這詩軸是那個名人的古跡?卻就是遐叔的父親司封獨孤及送徐佐卿還蜀之作。

  詩雲:「羽客笙歌去路催,故人爭勸別離杯。蒼龍闕下長相憶,白鶴山頭更不回。」

  元來昔日唐明皇聞得徐佐卿是個有道之士,用安車蒲輪,徵聘入朝。佐卿不願為官,欽賜馳驛還山。滿朝公卿大夫,賦詩相贈,皆不如獨孤及這首。以此觀中相傳,珍重不啻拱璧。遐叔看了父親遺跡,不覺潸然淚下。道士道:「君子見了這詩,為何掉淚?」遐叔道:「實不相瞞,因見了先人之筆,故此傷感。」道士聞知遐叔即是獨孤及之子,朝夕供待,分外加敬。光陰迅速,不覺過了半年。那時韋皋降服雲南諸蠻,重回帥府。遐叔連忙備禮求見。一者稱賀他得勝而回,二者訴說自己窮愁,遠來干謁的意思。正是:

  故人長望貴人厚,幾個貴人憐故人。

  那韋皋一見遐叔,盛相款宴,正要多留幾日,少盡闊懷。豈知吐蕃贊普,時常侵蜀,專恃雲南諸蠻為之嚮導。近聞得韋皋收服雲南,失其羽翼,遂起雄兵三十余萬,殺過界來,要與韋皋親決勝負。這是烽火緊切的事。一面寫表申奏朝廷,一面興師點將,前去抵敵。遐叔歎道:「我在此守了半年,才得相見,忽又有此邊報,豈不是命!」便向節度府中告辭。韋皋道:「吐蕃入寇,滿地干戈,豈還有路歸得!我已分付道士好生管待。且等殺退番兵,道途寧靜,然後慢慢的與仁兄餞行便了。」遐叔無奈,只得依允,照舊住在碧落觀中。不在話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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