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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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鄭氏收了狀子,作謝而出。走到接官亭,徐禦史正在甯太道周兵備船中答拜,船頭上一清如水。鄭氏不知利害,徑蹌上船。管船的急忙攔阻,鄭氏便叫起屈來。徐爺在艙中聽見,也是一緣一會,偏覺得音聲淒慘,叫巡捕官接進狀子,同周兵備觀看。不看猶可,看畢時,唬得徐禦史面如土色。屏去從人,私向周兵備請教;「這婦人所告,正是老父。學生欲待不准他狀,又恐在別衙門告理。」周兵備呵呵大笑道:「先生大人,正是青年,不知機變,此事亦有何難?可分付巡捕官帶那婦人明日察院中審問。到那其間,一頓板子,將那婦人敲死,可不絕了後患?」 徐禦史起身相謝道:「承教了。」辭別周兵備,分付了巡捕官說話,押那告狀的婦人,明早帶進衙門面審。當下回察院中安歇,一夜不睡,想道:「我父親積年為盜,這婦人所告,或是真情。當先劫財殺命,今日又將婦人打死,卻不是冤上加冤?若是不打殺他時,又不是小可利害。」驀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見老嫗,說兒子蘇雲被強人所算,想必就是此事了。又想道:「我父親劫掠了一生,不知造下許多冤業,有何陰德,積下兒子科第?我記得小時上學,學生中常笑我不是親生之子,正不知我此身從何而來。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備細。」心生一計,寫就一封家書,書中道:「到任忙促,不及回家,特地迎接父叔諸親,南京衙門相會。路上乏人伏侍,可先差奶公姚大來當塗採石驛,莫誤,莫誤!」 次日開門,將家書分付承差,送到儀真五壩街上太爺親拆。巡捕官帶鄭氏進衙,徐繼祖見了那鄭氏,不由人心中慘然,略問了幾句言語,就問道:「那婦人有兒子沒有?如何自家出身告狀?」鄭氏眼中流淚,將庵中產兒,並羅衫包裹,和金釵一股,留于大柳村中始末,又備細說了一遍。徐繼祖委決不下,分付鄭氏:「你且在庵中暫住,待我察訪強盜著實,再來喚你。」鄭氏拜謝去了。 徐繼祖起馬到採石驛住下,等得奶公姚大到來。日間無話,直至黃昏深後,喚姚大至於臥榻,將好言撫慰,問道:「我是誰人所生?」姚大道:「是太爺生的。」再三盤問,只是如此。徐爺發怒道:「我是他生之子,備細都已知道。你若說得明白,念你妻子乳哺之恩,免你本身一刀。若不說之時,發你在本縣,先把你活活敲死!」姚大道:「實是太爺親生,小的不敢說謊。」徐爺道:「黃天蕩打劫蘇知縣一事,難道你不知?」姚大又不肯明言。徐爺大怒,便將憲票一幅,寫下姚大名字,發去當塗縣打一百討氣絕繳。姚大見僉了憲票,著了忙,連忙磕頭道:「小的願說,只求老爺莫在太爺面前洩漏。」徐爺道:「凡事有我做主,你不須懼怕!」 姚大遂將打劫蘇知縣,謀蘇奶奶為妻,及大柳樹下拾得小孩子回家,教老婆接奶,備細說了一遍。徐爺又問道:「當初裹身有羅衫一件,又有金釵一股,如今可在?」姚大道:「羅衫上染了血跡,洗不淨,至今和金釵留在。」 此時徐爺心中已自了然,分付道:「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,明早打發你回家,取了釵子、羅衫,星夜到南京衙門來見我。」姚大領命自去。徐爺次早,一面差官,「將盤纏銀兩好生接取慈湖庵鄭道姑到京中來見我。」一面發牌起程,往南京到任。正是少年科第榮如錦,禦史威名猛似雷。 且說蘇雲知縣在三家村教學,想起十九年前之事,老母在家,音信隔絕,妻房鄭氏懷孕在身,不知生死下落,日夜憂惶,將此情告知陶公,欲到儀真尋訪消息。陶公苦勸安命,莫去惹事。蘇雲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掃墓,乃寫一謝帖留在學館之內,寄謝陶公,收拾了筆墨出門。一路賣字為生,行至常州烈帝廟,日晚投宿。夢見烈帝廟中,燈燭輝煌,自己拜禱求籤,簽語雲: 陸地安然水面凶,一林秋葉遇狂風。 要知骨肉團圓日,只在金陵豸府中。 五更醒來,記得一字不忘,自家暗解道:「江中被盜遇救,在山中住這幾年,首句『陸地安然水面凶』已自應了。『一林秋葉遇狂風』,應了骨肉分飛之象。難道還有團圓日子?金陵是南京地面,禦史衙門號為豸府。我如今不要往儀真,徑到南都禦史衙門告狀,或者有伸冤之日。」天明起來,拜了神道,討其一筊,「若該往南京,乞賜聖笤。」擲下果然是個聖筊。 蘇公歡喜,出了廟門,直至南京,寫下一張詞狀,到操江禦史衙門去出告,狀雲:「告狀人蘇雲,直隸涿州人。忝中某科進士,初選蘭溪知縣,攜家赴任,行至儀真,禍因舟漏,重雇山東王尚書家船隻過載。豈期舟子徐能、徐用等,慣于江洋打劫,夜半移船僻處,縛雲拋水。幸遇救免,教授糊口,行李一空,妻僕不知存亡。勢宦養盜,非天莫剿,上告!」 那操江林禦史,正是蘇爺的同年,看了狀詞,甚是憐憫。即刻行個文書,支會山東撫按,著落王尚書身上要強盜徐能、徐用等。剛剛發了文書,刷卷禦史徐繼祖來拜。操院偶然敘及此事,徐繼祖有心,別了操院出門,即時叫聽事官:「將操院差人喚到本院禦門,有話分付。」 徐爺回衙門,聽事官喚到操院差人進衙磕頭,稟道:「老爺有何分付?」徐爺道:「那王尚書船上強盜,本院已知一二。今本院賞你盤纏銀二兩,你可暫停兩三日,待本院喚你們時,你可便來,管你有處緝拿真贓真盜,不須到山東去得。」差人領命去了。 少頃,門上通報太爺到了。徐爺出迎,就有跼蹐之意。想著養育教訓之恩,恩怨也要分明,今日且盡個禮數,當下差官往河下接取到衙。原來徐能、徐用起身時,連這一班同夥趙三、翁鼻涕、楊辣嘴、范剝皮、沈鬍子,都倚仗通家兄弟面上,備了百金賀禮,一齊來慶賀徐爺。這是天使其然,自來投死。姚大先進衙磕頭。 徐爺教請太爺、二爺到衙,鋪氈拜見。徐能端然而受。次要拜徐用,徐用抵死推辭,不肯要徐爺下拜,只是長揖。趙三等一夥,向來在徐能家,把徐繼祖當做子侄之輩,今日高官顯耀,時勢不同,趙三等口稱「禦史公」,徐繼祖口稱「高親」,兩下賓主相見,備飯款待。 至晚,徐繼祖在書房中,密喚姚大,討他的金釵及帶血羅衫看了。那羅衫花樣與涿州老婆婆所贈無二。「那老婆婆又說我的面龐與他兒子一般,他分明是我的祖母,那慈湖庵中道姑是我親娘,更喜我爺不死,見在此間告狀,骨肉團圓,在此一舉。」 次日大排筵宴在後堂,管待徐能一夥七人,大吹大擂介飲酒。徐爺只推公務,獨自出堂,先教聚集民壯快手五六十人,安排停當,聽候本院揮扇為號,一齊進後堂擒拿七盜。又喚操院公差,快快請告狀的蘇爺,到衙門相會。不一時,蘇爺到了,一見徐爺便要下跪。徐爺雙手扶住,彼此站立,問其情節,蘇爺含淚而語。徐爺道:「老先生休得愁煩,後堂有許多貴相知在那裡,請去認一認。」蘇爺走入後堂。一者此時蘇爺青衣小帽,二者年遠了,三者出其不意,徐能等已不認得蘇爺了。蘇爺時刻在念,到也還認得這班人的面貌,看得仔細,吃了一驚,倒身退出,對徐爺道:「這一班人,正是船中的強盜,為何在此?」 徐爺且不回話,舉扇一揮,五六十個做公的蜂擁而入,將徐能等七人,一齊捆縛。徐能大叫道:「繼祖孩兒,救我則個!」徐爺罵道:「死強盜,誰是你的孩兒?你認得這位十九年前蘇知縣老爺麼?」徐能就罵徐用道:「當初不聽吾言,只叫他全屍而死,今日悔之何及!」又叫姚大出來對證,各各無言。徐爺分付巡捕官:「將這八人與我一總發監,明日本院自備文書,送到操院衙門去。」發放已畢,分付關門,請蘇爺複入後堂。 蘇爺看見這一夥強賊,都在酒席上擒拿,正不知甚麼意故,方欲待請問明白,然後叩謝,只見徐爺將一張交椅,置於面南,請蘇爺上坐,納頭便拜。蘇爺慌忙扶住道:「老大人素無一面,何須過謙如此?」徐爺道:「愚男一向不知父親蹤跡,有失迎養,望乞恕不孝之罪!」蘇爺還說道:「老大人不要錯了!學生並無兒子。」徐爺道:「不孝就是爹爹所生,如不信時,有羅衫為證。」 徐爺先取涿州老婆婆所贈羅衫,遞與蘇爺,蘇爺認得領上燈煤孔,道:「此衫乃老母所制,從何而得?」徐爺道:「還有一件。」又將血漬的羅衫及金釵取來。蘇爺觀看,又認得:「此釵乃吾妻首飾,原何也在此?」徐爺將涿州遇見老母,及採石驛中道姑告狀,並姚大招出情由,備細說了一遍。蘇爺方才省悟,抱頭而哭。 事有湊巧,這裡恰才父子相認,門外傳鼓報道:「慈湖觀音庵中鄭道姑已喚到。」徐爺忙教請進後堂。蘇爺與奶奶別了一十九年,到此重逢。蘇爺又引孩兒拜見了母親。痛定思痛,夫妻母子,哭做一堆,然後打掃後堂,重排個慶賀筵席。正是: 樹老抽枝重茂盛,雲開見月倍光明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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