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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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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,老叟笑道:「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,與官人何干,乃怫然而去?莫非官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?」荊公連聲答道:「沒有,沒有!」荊公登輿,分付快走,從者跟隨,踏月而行。 又走了十餘裡,到樹林之下,只有茅屋三間,並無鄰比。荊公道:「此頗幽寂,可以息勞。」命江居叩門。內有老嫗啟扉,江居亦告以遊客貪路,錯過邸店,特來借宿,來早奉謝。老嫗指中一間屋道:「此處空在,但宿何妨。只是草房窄狹,放不下轎馬。」江居道:「不妨,我有道理。」荊公降輿入室。江居分付將轎子置於簷下,騾驢放在樹林之中。荊公坐於室內,看那老嫗時,衣衫藍縷,鬢髮蓬鬆,草舍泥牆,頗為潔淨。老嫗取燈火,安置荊公,自去睡了。 荊公見窗間有字,攜燈看時,亦是律詩八句。詩雲:「生已沽名衒氣豪,死猶虛偽惑兒曹。既無好語遺吳國,卻有浮辭誑葉濤。四野逃亡空白屋,千年嗔恨說青苗。想因過此來親睹,一夜愁添雪鬢毛。」荊公閱之,如萬箭攢心,好生不樂。想道:「一路來,茶坊道院,以至村鎮人家,處處有詩譏誚。這老嫗獨居,誰人到此?亦有詩句,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!那第二聯說『吳國』,乃吾之夫人也。葉濤,是吾故友。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。」欲喚老嫗問之,聞隔壁打鼾之聲,江居等馬上辛苦,俱已睡去。 荊公展轉尋思,撫膺頓足,懊悔不迭,想道:「吾只信福建子之言,道民間甚便新法,故吾違眾而行之,焉知天下怨恨至此?此皆福建子誤我也!」呂惠卿是閩人,故荊公呼為福建子。是夜,荊公長籲短歎,和衣偃臥,不能成寐,吞聲暗泣,兩袖皆沾濕了。 將次天明,老嫗起身,蓬著頭同一赤腳蠢婢,趕二豬出門外。婢攜糠秕,老嫗取水,用木杓攪於木盆之中,口中呼:「囉,囉,囉,拗相公來。」二豬聞呼,就盆吃食。婢又呼雞:「個,個,個,王安石來。」群雞俱至。江居和眾人看見,無不驚訝。荊公心愈不樂,因問老嫗道:「老人家何為呼雞豕之名如此?」 老嫗道:「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,拗相公是他的渾名?自王安石做了相公,立新法以擾民。老妾二十年孀婦,子媳俱無,止與一婢同處。婦女二口,也要出免役、助役等錢。錢既出了,差役如故。老妾以桑麻為業,蠶未成眠,便預借絲錢用去。麻未上機,又借布錢用了。桑麻失利,只得畜豬養雞,等候吏胥裡保來征役錢,或准與他,或烹來款待他,自家不曾嘗一塊肉。故此民間怨恨新法,入於骨髓,畜養雞豕,都呼為拗相公、王安石,把王安石當做畜生。今世沒奈何他,後世得他變為異類,烹而食之,以快胸中之恨耳!」 荊公暗暗垂淚,不敢開言,左右驚訝,荊公容顏改變,索鏡自照,只見鬚髮俱白,兩目皆腫,心下淒慘。自己憂恚所致,思想「一夜愁添雪鬢毛」之句,豈非數乎!命江居取錢謝了老嫗,收拾起身。 江居走到輿前,稟道:「相公施美政於天下,愚民無知,反以為怨。今宵不可再宿村舍,還是驛亭官舍,省些閒氣。」荊公口雖不答,點頭道是。上路多時,到一郵亭,江居先下驢,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,安排蚤飯。荊公看亭子壁間,亦有絕句二首,第一首雲: 富韓司馬總孤忠,懇諫良言過耳風。 只把惠卿心腹待,不知殺羿是逢蒙! 第二首雲: 高談道德口懸河,變法誰知有許多。 他日命衰時敗後,人非鬼責奈愁何? 荊公看罷,艴然大怒,喚驛卒問道:「何物狂夫,敢譭謗朝政如此!」有一老卒應道:「不但此驛有詩,是處皆有留題也。」荊公問道:「此詩為何而作?」老卒道:「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,所以民恨入骨。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,判江寧府,必從此路經過,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,伺候他來。」荊公道:「伺他來,要拜謁他麼?」老卒笑道:「仇怨之人,何拜謁之有!眾百姓持白梃,候他到時,打殺了他,分而啖之耳。」 荊公大駭,不等飯熟,趨出郵亭上轎,江居喚眾人隨行。一路隻買乾糧充饑,荊公更不出轎,分付兼程趕路,直至金陵,與吳國夫人相見。羞入江寧城市,乃卜居於鐘山之半,名其堂曰半山。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,看經念佛,冀消罪愆。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,一路所見之詩,無字不記,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,方信亡兒王雱陰府受罪,非偶然也。以此終日憂憤,痰火大發,兼以氣膈,不能飲食。延及歲餘,奄奄待盡,骨瘦如柴,支枕而坐。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:「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?」荊公道:「夫婦之情,偶合耳,我死,更不須掛念。只是散盡家財,廣修善事便了……」言未已,忽報故人葉濤特來問疾,夫人回避。 荊公請葉濤床頭相見,執其手,囑道:「君聰明過人,宜多讀佛書,莫作沒要緊文字,徒勞無益。王某一生枉費精力,欲以文章勝人,今將死之時,悔之無及。」葉濤安慰道:「相公福壽正遠,何出此言?」荊公歎道:「生死無常,老夫只恐大限一至,不能發言,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。」葉濤辭去。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:「既無好語遺吳國,卻有浮詞誑葉濤。」今日正應其語。不覺撫髀長歎道:「事皆前定,豈偶然哉!作此詩者,非鬼即神,不然,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?吾被鬼神誚讓如此,安能久于人世乎!」 不幾日,疾革,發譫語,將手批頰,自罵道:「王某上負天子,下負百姓,罪不容誅,九泉之下,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?」一連罵了三日,嘔血數升而死。那唐子方名介,乃是宋朝一個直臣,苦諫新法不便,安石不聽,也是嘔血而死的。一般樣死,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。至今山間人家,尚有呼豬為拗相公者。 後人論宋朝元氣,都為熙寧變法所壞,所以有靖康之禍。有詩為證: 熙寧新法諫書多,執拗行私奈爾何! 不是此番元氣耗,虜軍豈得流黃河? 又有詩惜荊公之才: 好個聰明介甫翁,高才歷任有清風。 可憐覆餗因高位,只合終身翰苑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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