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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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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覺二十餘日,已到鐘離地方。荊公原有痰火症,住在小舟多日,情懷抑鬱,火症復發。思欲舍舟登陸,觀看市井風景,少舒愁緒,分付管家道:「此去金陵不遠,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,從水路,由瓜步淮揚過江。我從陸路而來,約到金陵江口相會。」安石打發家眷開船,自己只帶兩個僮僕,並親吏江居,主僕共是四人登岸。 只因水陸舟車擾,斷送南來北往人。江居稟道:「相公陸行,必用腳力。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,還是自家用錢雇賃?」荊公道:「我分付在前,不許驚動官府,只自家雇賃便了。」江居道:「若自家雇賃,須要投個主家。」當下僮僕攜了包裹,江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。主人迎接上坐,問道:「客官要往那裡去?」荊公道:「要往江寧,欲覓肩輿一乘,或騾或馬三匹,即刻便行。」主人道:「如今不比當初,忙不得哩!」荊公道:「為何?」主人道:「一言難盡!自從拗相公當權,創立新法,傷財害民,戶口逃散,雖留下幾戶窮民,只好奔走官差,那有空役等雇?況且民窮財盡,百姓饔餐不飽,沒閒錢去養馬騾,就有幾頭,也不勾差使。客官坐穩,我替你抓尋去。尋得下莫喜,尋不來莫怪。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!」江居問道:「你說那拗相公是誰?」主人道:「叫做王安石。聞說一雙白眼睛,惡人自有惡相。」荊公垂下眼皮,叫江居莫管別人家閒事。 主人去了多時,來回復道:「轎夫只許你兩個,要三個也不能勾,沒有替換,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。馬是沒有,止尋得一頭騾,一個叫驢。明日五鼓到我店裡。客官將就去得時,可付些銀子與他。」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,不耐煩,巴不得走路,想道:「就是兩個夫子,緩緩而行也罷。只是少一個頭口,沒奈何,把一匹與江居坐,那一匹,教他兩個輪流坐罷。」分付江居,但憑主人定價,不要與他計較。江居把銀子稱付主人。 日光尚早,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,喚童兒跟隨,走出街市閑行。果然市井蕭條,店房稀少,荊公暗暗傷感。步到一個茶坊,到也潔淨。荊公走進茶坊,正欲喚茶,只見壁間題一絕句雲: 祖宗制度至詳明,百載余黎樂太平。 白眼無端偏固執,紛紛變亂拂人情。 後款雲:「無名子慨世之作。」 荊公默然無語,連茶也沒興吃了,慌忙出門。又走了數百步,見一所道院。荊公道:「且去隨喜一回,消遣則個。」走進大門,就是三間廟宇。荊公正欲瞻禮,尚未跨進殿楹,只見朱壁外面粘著一幅黃紙,紙上有詩句: 五葉明良致太平,相君何事苦紛更? 既言堯舜宜為法,當效伊周輔聖明。 排盡舊臣居散地,盡為新法誤蒼生。 翻思安樂窩中老,先識天津杜宇聲。 先前英宗皇帝時,有一高士,姓邵名雍,別號堯夫,精于數學,通天徹地,自名其居為安樂窩。常與客游洛陽天津橋上,聞杜宇之聲,歎道:「天下從此亂矣!」客問其故,堯夫答道:「天下將治,地氣自北而南;天下將亂,地氣自南而北。洛陽舊無杜宇,今忽有之,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。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,變亂祖宗法度,終宋世不得太平。」這個兆,正應在王安石身上。荊公默誦此詩一遍,問香火道人:「此詩何人所作?沒有落款?」道人道:「數日前,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,粘於壁上,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。」荊公將詩紙揭下,藏於袖中,默然而出。回到主人家,悶悶的過了一夜。 五鼓雞鳴,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、一個叫驢都到了。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,上了肩輿。江居乘了驢子,讓那騾子與僮僕兩個更換騎坐。約行四十餘裡,日光將午,到一村鎮。江居下了驢,走上一步,稟道:「相公,該打中火了。」荊公因痰火病發,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幹糕,及丸藥茶餅等物。分付手下:「只取沸湯一甌來,你們自去吃飯。」荊公將沸湯調茶,用了點心,眾人吃飯,兀自未了。 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,討一張手紙,走去登東。只見坑廁土牆上,白石灰畫詩八句: 初知鄞邑未升時,為負虛名眾所推。 蘇老《辨奸》先有識,李丞劾奏已前知。 斥除賢正專威柄,引進虛浮起禍基。 最恨邪言『三不足』,千年流毒臭聲遺。 荊公登了東,覷個空,就左腳脫下一隻方舄,將舄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,方才罷手。眾人中火已畢。 荊公複上肩輿而行,又三十裡,遇一驛舍。江居稟道:「這官舍寬敞,可以止宿。」荊公道:「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?今宿於驛亭,豈不惹人盤問?還到前村,擇僻靜處民家投宿,方為安穩。」又行五裡許,天色將晚。到一村家,竹籬茅舍,柴扉半掩。荊公叫江居上前借宿,江居推扉而入。內一老叟扶杖走出,問其來由。江居道:「某等遊客,欲暫宿尊居一宵,房錢依例奉納。」老叟道:「但隨官人們尊便。」江居引荊公進門,與主人相見。 老叟延荊公上坐,見江居等三人侍立,知有名分,請到側屋裡另坐。老叟安排茶飯去了,荊公看新粉壁上,有大書律詩一首,詩雲: 文章謾說自天成,曲學偏邪識者輕。 強辨鶉刑非正道,誤餐魚餌豈真情。 奸謀已遂生前志,執拗空遺死後名。 親見亡兒陰受梏,始知天理報分明。 荊公閱畢,慘然不樂。須臾,老叟搬出飯來,從人都飽餐,荊公也略用了些。問老叟道:「壁上詩何人寫作?」老叟道:「往來遊客所書,不知名姓。」公俯首尋思:「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,二事人頗曉得。只亡兒陰府受梏事,我單對夫人說,並沒第二人得知,如何此詩言及?好怪,好怪!」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,狐疑不已,因問老叟:「高夀幾何?」老叟道:「年七十八了。」荊公又問:「有幾位賢郎?」老叟撲簌簌淚下,告道:「有四子,都死了,與老妻獨居於此。」荊公道:「四子何為俱夭?」老叟道:「十年以來,苦為新法所害。諸子應門,或歿於官,或喪於途。老漢幸年高,得以苟延殘喘,倘若少壯,也不在人世了。」 荊公驚問:「新法有何不便,乃至於此?」老叟道:「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。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,變易祖宗制度,專以聚斂為急,拒諫飾非,驅忠立佞。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,繼立保甲、助役、保馬、均輸等法,紛紜不一。官府奉上而虐下,日以棰掠為事。吏卒夜呼于門,百姓不得安寢。棄產業,攜妻子,逃于深山者,日有數十。此村百有餘家,今所存八九家矣。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,今只有四口僅存耳!」說罷,淚如雨下,荊公亦覺悲酸。又問道:「有人說新法便民,老丈今言不便,願聞其詳。」 老叟道:「王安石執拗,民間稱為拗相公。若言不便,便加怒貶;說便,便加升擢。凡說新法便民者,都是諂佞輩所為,其實害民非淺。且如保甲上番之法,民家每一丁,教閱於場,又以一丁朝夕供送。雖說五日一教,那做保正的,日聚於教場中,受賄方釋。如沒賄賂,只說武藝不熟,拘之不放,以致農時俱廢,往往凍餒而死。」言畢,問道:「如今那拗相公何在?」荊公哄他道:「見在朝中輔相天子。」老叟唾地大罵道:「這等奸邪,不行誅戮,還要用他,公道何在?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、富弼、司馬光、呂誨、蘇軾諸君子,而偏用此小人乎!」江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聲,走來看時,見老叟說話太狠,吒叱道:「老人家不可亂言,倘王丞相聞知此語,獲罪非輕了。」 老叟矍然怒起道:「吾年近八十,何畏一死?若見此奸賊,必手刃其頭,刳其心肝而食之。雖赴鼎鑊刀鋸,亦無恨矣!」 眾人皆吐舌縮項。 荊公面如死灰,不敢答言,起立庭中,對江居說道:「月明如晝,還宜趕路。」江居會意,去還了老叟飯錢,安排轎馬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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