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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卷八 記、傳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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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記 ▼別建曾子祠記 雍正三年春,苞赴京師,道濟甯,諸暨楊三炯以兗郡丞督漕駐此,雲始到官,寓署之西偏,蓋曾子故居也。聽事處即正廟前吏者遷主扲西城樓而宅之,又于隙地治燕私之齋。餘將就其址構數楹,迎主歸定祀,且延師召諸生講誦於此,俾眾著于先賢之遺跡而不敢廢焉。舍故廟而別祠,恐後之人狃於前事而不能保也。秋九月,以書來請《記》,曰:「工訖矣。」餘嘗謂道一而已,而聖賢代興,其操行之要,與所示學者入德之方,則必有為前聖所未發者。詩、書、易、禮,深微奧博,非積學者不能遍觀而驟入也。至孔子則所言皆平近顯易,夫人可知,而六經之旨備焉。至曾子傳大學,揭慎獨之義,俾學者隨事觸物而不容自欺,所以直指人心、道心之分,而開孟子所謂幾希之端緒,乃前之聖人所未發也。其自稱曰「吾日三省吾身」,即慎獨之見於操行之實者耳。 夫見廟而思敬,過墓而知哀,苟有人心者莫不然,況入先賢之宮,而有漠然無所興起者乎?諸生誠切究夫省身慎獨之義,則知功利之溺心,詞章之蠧學,而慨然有志於遠且大者。而後之吏者,自惟燕私之居,則務廣而無窮,而先賢祀享、諸生講誦之地,盡取而不留一區,其必有不得於心者矣。此三炯之志也。江南後學方苞記。 ▼弦歌台記(代) 陳州城外西南隅,相傳孔子絕糧處,舊有祠曰「阨台。」明嘉靖中,巡按禦史某更名「弦歌祠」,屢修屢廢。客以告餘,因遣人鳩工飭材營葺,俾複其舊。經始於康熙五十一年某月某日,告訖於次年某月某日。州之人士備述其川原林麓之勝,因董役者以請《記》于餘。餘思之經旬,而未得所以為言之義焉。將陳夫子之德與道與,則乾坤之容,日月之光,不可繪畫,且語之至者,已備於前賢矣。將謂茲台為邑人所瞻仰與?則今天下郡州縣學,皆有夫子廟堂,過者不戒而肅恭,亦不系乎茲台之存毀。至於川原林麓之觀,又不足道也。 是役也,特以至聖遺跡所留,有以告者,則不得任其終圮,故第書所緣起,以及畢工之月日雲。 ▼重建陽明祠堂記 自餘有聞見百數十年間,北方真儒死而不朽者三人,曰定興鹿太常、容城孫征君、睢州湯文正。其學皆以陽明王氏為宗。鄙儒膚學,或剿程、朱之緒言,漫詆陽明,以釣聲名而逐勢利。故余于平生共學之友,窮在下者,則要以默識躬行;達而有特操者,則勖以睢州之志事,而毋標講學宗指。 金陵西華門外舊有陽明書院,不知廢自何年,講堂、學舍、周垣盡毀,其餘屋圃者居之,繚以廁匽,欲聲其罪,則其人已亡;欲複其舊,則費無所出。乾隆十一年,貴州布政使安州陳公調移安徽,過餘北山,偶言及此,遂議興複。逾歲五月告成,屬記之。蓋公乃餘素以《睢州志》事相勖者,其尊人鳴九先生承忠節征君之學,為教于鄉國,故公于茲祠成之如此其速也。 嗟乎!貿儒耳食,亦知陽明氏揭「良知」以為教之本指乎?有明開國以來,淳樸之士風,至天順之初而一變。蓋由三楊忠衰於爵祿,以致天子之操柄,閣部之事權,陰為王振、汪直輩所奪,而王文、萬安首附中官,竊據政府,忠良斥廷杖,開士大夫之務進取者,漸失其羞惡是非之本心,而輕自陷於不仁不義。陽明氏目擊而心傷,以為人苟失其本心,則聰明入於機變,學問助其文深,不若固守其良知,尚不至梏亡而不遠於禽獸。 至天啟中,魏黨肆毒,欲盡善人之類,太常征君目擊而心傷,且身急楊、左之難,故于陽明之說直指人心者,重有所感發,而欲與學者共明之。然則此邦人士升斯堂者,宜思陽明之節義勳猷、忠節征君、文正之志事為何如,而已之日有孜孜者為何事,則有內愧而寢食無以自安者矣。又思陽明之門,如龍溪、心齋,有過言畸行,而未聞其變詐以趨權勢也。再傳以後,或流於禪寂,而未聞其貪鄙以毀廉隅也。若口誦程、朱而私取所求,乃《孟子》所謂「失其本心,與穿窬為類」者,陽明氏之徒且羞與為伍,是則陳公重建茲祠之本志也夫! 郡志載前輩焦弱侯《重修書院記》略云:「創建者海門周公,時攝京兆,厥後與參黃公嗣事,乃成之。」今茲重建,費大於作始,公惟不詰屋與地私相授受之由,而官贖之,價從其柢。鳩工庀材,並出祿賜,邑侯海甯許君助之,屬役于紳士,不由胥吏,故不日而事集。經始于乾隆十一年季冬,訖工於十二年仲夏。望溪方苞記。 ▼鹿忠節公祠堂記 定興鹿忠節公致命於城西北隅,邑人就其地為祠。曾孫某葺之,列樹增舍,俾子孫暨鄉人志公之學者,得就而講習焉。 余嘗謂自陽明氏作,程、朱相傳之統緒幾為所奪。然竊怪親及其門者,多猖狂無忌。而自明之季以至於今,燕南、河北、關西之學者,能自豎立,而以志節事功振拔于一時,大抵聞陽明氏之風而興起者也。昔孔子以學之不講為憂,蓋匪是則無以自治其身心,而遷奪於外物。陽明氏所自別于程、朱者,特從入之徑途耳。至忠孝之大原,與自持其身心而不敢苟者,則豈有二哉?方其志節事功赫然震動乎宇宙,一時急名譽者,多依託焉以自炫,故末流之失,重累所師承。迨其身既歿,世既遠,則依託以為名者,無所取之矣。凡讀其書,慕其志節事功而興起者,乃病俗學之陋,而誠以治其身心者也。故其所成就,皆卓然不類於恒人。 吾聞忠節公之少也,即以聖賢為必可企,而所從入,則自陽明氏。觀其佐孫高陽及急楊左諸公之難,其于陽明氏之志莭事功,信可無愧矣。終則致命遂志,成孝與忠,雖程朱處此,亦無以易公之義也。用此知學者果以學之講為自事其身心,即由陽明氏以入,不害為聖賢之徒。若夫用程朱之緒言,以取名致科,而行則背之,其大敗程朱之學,視相詆訾者而有甚也。 公之生平耿著于天壤,蓋無俟于餘言,故獨著其所以為學之指意,使學者知所事而用自循省焉,是則公之志也夫! ▼修復雙峰書院記 容城孫征君,明季嘗避難于易州之西山,學者就其故宅為雙峰書院。其後征君遷河南,生徒散去,為土人侵據。其曾孫用楨訟之累年,始克修復,而請餘記之。 余觀明至熹宗時,國將亡而政教之僕也久矣,而士氣之盛昌,則自東漢以來未之有也。方逆奄魏忠賢之熾也,楊、左諸賢首罹其鋒,前者糜爛,而後者踵至焉。楊、左之難,先生與其友出萬死以赴之。及先生避亂山谷間,生徒朋遊棄家而相保者比比也。嗚呼!諸君子之所為,雖不能無過於中,而當是時,禮義之結于人心者,可不謂深且固與!其上之教,下之學,所以藴蒸而致此者,豈一朝一夕之故與?夫晩明之事,猶不足異也。當靖難兵起,國乃新造耳,而一時朝士及閭閻之布衣,捨生取義,與日月爭光者,不可勝數也。 嘗歎五季縉紳之士,視亡國易君,若鄰之喪其雞犬,漠然無動於中。及觀其上之所以遇下,而後知無怪其然也。彼于將相大臣所以毀其廉恥者,或甚于臧獲,則賢者不出於其間,而苟妄之徒回面污行而不知愧,固其理矣。明之興也,高皇帝之馭吏也嚴,而待士也忠。其養之也厚,其禮之也重,其任之也專。有不用命而自背所學者,雖以峻法加焉,而不害於士氣之伸也。故能以數年之間,肇修人紀,而使之勃興於禮義如此。由是觀之,教化之張弛,其于人國輕重何如也? 余因論先生之遺事,而並及於有明一代之風教,使學者升先生之堂,思其人,論其世,而慨然於士之所當自厲者。至其山川之形勢,堂舍之規,興作之程,則槩略而不道雲。 ▼仁和湯氏義田記 仁和湯少宰西涯置義田如幹畝,以贍其族人,式法一取之吳郡範氏。少宰卒于京師,其子學基將禦匶以歸,請餘記之。 《傳》曰:「尊祖故敬宗,敬宗故收族。」先儒嘗歎宗法不行,則民俗無由淳,國勢無由固。然其所以不行者有說焉。古之時,大功同財而有祿者,必仁其族。其平時饑寒相恤,死病相救,故有事則聚族而謀,犯難去國,以其族行而莫之敢貳也。自秦人子壯出分,後世沿以為俗,期之兄弟,能不異居與財者鮮矣。故士大夫家累巨萬,其親屬或不蒙其潤澤,況族人乎?是以平居相視如途人,甚則號呶詬誶而莫之能禦。吳、楚、閩、越山澤鄉邑之間,族聚者常千百人,而宗法無一能行,此之故也。 余嘗至吳郡,聞範氏之《家法》:宗子正位於廟,則祖父行俛首而聽命,過愆辨訟,皆於家廟治之。故範氏之子孫,越數百年無受罰於公庭者。蓋以文正置義田,貧者皆賴以養,故教法可得而行也。嗟乎!世之厚自封殖者,徒以私其子孫耳。然易世以後,貨以悖出,而子孫無一壟之植者多矣。文正置義田以贍其族也,而子孫享之者垂七百年。天道人事之類應而不忒如此,不可為愚者之炯鑒哉!少宰家無贏餘,所遺于子若孫者,尚不及義田之半,可謂能厚其本根者矣。學基請記其事,豈惟揚父之美,亦欲其族人群相勖于范氏之家法也。 ▼遊豐台記 豐台去京城十裡而近,居民以蒔花為業,芍藥尤盛。花時,都人士群往游焉。余六至京師,未得一造觀。戊戌夏四月,將赴塞門,而寓安之上黨,過其寓為別曰:「盍為豐台之遊?」遂告嘉定張朴村、金壇王箬林、余宗弟文輈、門生劉師向,共載以行。 其地最盛者稱王氏園,扃閉不得入,周覽旁舍,於籬落間見蓓蕾數畦。從者曰:「止此矣。」問之土人,初植時,平原如掌,千畝相連,五色間廁,所以為異觀也。其後居人漸多,各為垣牆籬落以限隔之,樹木叢生,花雖繁,隱而不見。遊者特豔其昔之所聞,而紛然來集耳。因就道旁老樹席地坐。久之,始得圃者宅後小亭而憩休焉。少長不序,臥起坐立惟所便人暢所欲言,舉酒相屬,向夕猶不能歸。蓋餘數年中,未有燕遊若此之適者。 念平生鈍直寡諧,相知深者,二十年來凋零過半,其存者諸君子居其半矣。諸君子仕隱遊學各異趨,而次第來會於此,多者數年,少亦曆歲移時,豈非事之難期而可幸者乎?然寓安之行也,以旬日為期矣。其官罷而將歸者文輈也,事畢而欲歸者樸村也,守選而將出者劉生也。惟箬林當官而行且告歸,計明年花時滯留於此者,惟餘獨耳。豈惟餘之衰疾羈孤,此樂難再,即諸君子蹤跡乖分,棲托異向,雖山川景物之勝什百於斯,而耆艾故人,天涯群聚,歡然握手如茲遊者,恐亦未可多覯也。因各述以詩,而餘為之《記》雲。 ▼記尋大龍湫瀑布 八月望前一日,入鴈蕩,按《圖記》以求名跡,則蕪沒者十之七矣。訪於眾僧,鹹曰:「其始辟者,皆畸人也,庸者繼之,或摽田宅以便其私,不則苦幽寂,去而之他,故蹊徑可尋者希。」過華嚴,鮑甥率眾登探石龍鼻流處,餘止山下,或曰:「龍湫尚可至也。」遂宿能仁寺。詰旦,輿者同聲以險遠辭。餘曰:「姑往焉,俟不可即而去之,何傷?」沿澗行三裡而近,絕無險艱。至龍湫庵,僧他出,樵者指道所由。又前半裡許,蔓草被徑,輿者曰:「此中皆毒蛇狸蟲,遭之重則死,輕則傷。」 悵然而返,則老僧在門問故,笑曰:「安有行二千里,相距咫尺至崖而反者,吾為子先路。」持小竿,僕李吉隨之,經蒙茸,則手披足踏。輿者坦歩裡許,徑少窄,委輿於地曰:「過此則山勢陡仄,決不能前矣。」僧曰「子毋惑,惟餘足跡是瞻。」鮑甥牽引越數十歩,則蔓草漸稀,道坦平,望見瀑布。又前列坐岩下,移時乃歸。輿者安坐於草間,並作鄉語怨詈老僧曰:「彼自耀其明,而征吾輩之誑,必眾辱之。」 嗟乎!先王之道之榛蕪久矣。眾皆以遠跡為難,而不知苟有識道者為之先,實近且易也。孔、孟、程、朱皆困於眾廝輿,而時君不寤,豈不惜哉!夫輿者之誑,即暴于過客,不能譴呵而創懲之也,而懷怒蓄怨至此,況小人毒正,側目于君子之道,以為不利於其私者哉!此嚴光、管寧之儔,所以匿跡銷聲,而不敢以身試也。 ▼題天姥寺壁 癸亥仲秋,餘尋醫浙東,鮑甥孔巡從行。抵嵊縣,登陸,問天姥山,肩輿者曰:小邱耳,無可觀者。但山下有古樹,介寺基與園圃之間,園者將薪之,僧以質於官,不能辨也。雷破而中分之,木身煨燼者十之七,自上科至下根,斬然離絕近三尺,其旁之依皮而存者僅矣,而枝葉蔚然,於今數百年。 至山下,果如所雲。即而視其樹,則中焦者可爪而驗也。鮑甥曰:「嘻,咄哉!李白之詩,乃不若輿夫之言之信乎?」餘曰:「詩所雲乃夢中所見,非妄也。然即此知觀物之要矣。天下事必見之而後知,行之而後難。凡以意度想像而自謂有得者,如趙括之言兵,殷浩之志恢復,近世浮慕陸王者之談性命,皆夢中語也,而昩者多信為誠然。若目擊而心通,或實有師承,則人雖微,其言不可忽,如臨清老人之分河流,蜀木工之解《未濟》是也。物之生也,若驟若馳,吉凶倚伏,顛倒大化中,當其時不自覺也。惟達者乃能見微而審所處。假而茲樹非殘于雷火,必終歸於薪爨,是震而焚之,乃天所以善全其生,而使之愈遠而彌存也。」鮑甥曰:「斯言也,不可棄。」遂書於壁,使覽者觸類而得其所求思焉。 ▼遊雁蕩記 癸亥仲秋望前一日,入雁山,越二日而反。古跡多榛蕪,不可登探,而山容壁色,則前此目見者所未有也。鮑甥孔巡曰:盍記之?餘曰:茲山不可記也。 永、柳諸山,乃荒陬中一邱一壑,子厚謫居,幽尋以送日月,故曲盡其形容。若茲山,則浙東西山海所蟠結,幽奇險峭,殊形詭狀者,實大且多。欲雕繪而求其肖似,則山容壁色,乃號為名山者之所同,無以別其為茲山之岩壑也。而余之獨得於茲山者,則有二焉。前此所見,如皖桐之浮山,金陵之攝山,臨安之飛來峰,其崖洞非不秀美也,而愚僧多鑿為仙佛之貎相,俗士自鐫名字及其詩辭,如瘡痏蹶然而入人目。而茲山獨完其太古之容色,以至於今。蓋壁立千仞,不可攀援,又所處僻遠,富貴有力者無因而至,即至亦不能久留,構架鳩工,以自標揭,所以終不辱於愚僧俗士之剝鑿也。又凡山川之明媚者,能使游者欣然而樂,而茲山岩深壁削,仰而觀,俯而視者,嚴恭靜正之心不覺其自動。蓋至此則萬感絕,百慮冥,而吾之本心乃與天地之精神一相接焉。察于此二者,則修士守身涉世之學,聖賢成已成物之道,俱可得而見矣。 ▼封氏園觀古松記 封氏園盤松偃臥如蓋,南北橢蘟可半畝,為京師古跡,而餘獨未嘗見。康熙壬寅秋,寓安將南歸,邀餘及若霖同往。時余暑未退,遊者雜至,壺觴交嘩,餘三人就陰坐井欄,移時然後去。雍正元年癸卯冬,寓安複至京師,踰年二月將歸,曰:「吾十至京師,蹉跎竟世。曩吾之歸,不謂其複來也,今吾之來,不謂其複歸也,獨幸與古松得再見耳。」時新知又得舒君子展,而若霖改官吏部,無餘閒,期以二月既望先後集松下。余與寓安、子展前至,林空無人,布席列幾案,坐臥及飲酒疎數惟所便拾誦《九歌》樂府古辭,日入星見,而若霖不至。翼日相期再往,則薄暮矣。甫至,厲風起,遽登車歸,飲于子展氏,坐方定而風止。莊周云:「物之生也,若驟若馳,無動而不變,無時而不移。」以一日之游,而天時人事不可期必如此,況人之生,遭遇萬變,能各得其意之所祈向耶? 餘始見茲松,惟南枝色微黃,余皆鬱然。及再過而瘀傷者幾半,雖生意未盡,非完松矣。茲松之植也五百餘年,其榮枯乃在間歲中,而餘適見之,豈其跡之將湮而神者,俾借吾輩之游以傳於後耶?見於文,所以志茲松之遭遇,以為不幸中之幸也。 ▼金陵會館記 京師之有會館,乃鄉先生建立,以便後進之貢成均,試京兆、禮部,守選於吏部者。自明以來,雖小郡邑,選舉者稍眾,必爭為之,而金陵無有。 康熙二十二年,羅大理集眾力建館于正陽門之東,以為仕者、商者歲時聚會之所。門堂外群室不過數區,赴公車者暫止而不可久留。吾友宥函既成進士,欲別建焉,而力不逮也。雍正五年春,告餘曰:「鄉人某有故宅在城西南,捐以為館,雖修治不易,然其基立矣。」因勤以為己任。踰年,宥函自翰林簡台中,尋以老疾告歸,而館之工役粗畢,又市宅後棄地垣而合諸館以待繼事者之恢拓焉。夫金陵為東南大都會,數百年以來,鄉先生之貴盛者不少矣。宥函起寒素,官文學,清要為日甚近,而能就此,以斯知事之集,惟其志之確,不惟其力之強,又以見任事者果能設誠以為之倡,自有以感人心之同而成所務也。 宥函以作始之艱,慮其久而隳,乃集眾議,凡應舉及守選者入居,皆量資完葺。其貴盛者,則無問入居與否,必重有所出,以待修治恢拓之大用。公定《條例》,以屬館人,而出入則士大夫共稽之。夫凡物之情,方其作始,多畏難惜力,而曰「非吾一人任也。」及安受其成,則又以謂「吾直寄焉」,而不復為之計久長。此凡事所以難成而易敗也。凡會於斯者,皆吾儕之將出任國事,以為民依者也。果能以宥函之心為心,則豈獨茲館之不廢哉?其當官守道,必有以異於比俗之人矣。 ▼築子嬰堤記 自三楚、吳、越之漕,皆由江溯淮以入於河,而兗、豫諸水之下流,復會於河、淮。淮南諸州數困于水,而秦郵與寶應最劇。寶應之田污下,近湖者為積水所陷十有六七,惟漕河之東附堤地稍高,邑仰食焉。而緣堤故有含洞,時蓄泄以便漕河水暴上,則堤下之民被災尤劇,有將矱刈而沉沒無遺者焉。於是邑民於堤外更築堤,束內堤泄流以歸湖。而界首之東有堤曰「子嬰」為大。 歲丙子,淮南諸州大水,邑人已重困。其明年七月,禾將登,而甚雨驟至,子嬰堤潰。潰之夕,邑士大夫之燕者罷,商旅之行者止,鄉邑之民往來號呼者,聲填於道也。於是張侯以夜半冐風雨至堤上,相度形勢,為書告治河長官,請閉含洞數日,使民得修堤。而淫雨連月不止,堤數築數潰,而堤下之禾盡沒。其冬,邑大饑,下郡粟猶不足以振焉。 又明年為今戊寅,堤下之民以禾沒築,費無所更,不敢複言修堤事。張侯召之曰:「方秋時,水潦降,含洞開,工費而築不堅。今築以春,勞費不及半,而計其功當倍蓰。」乃官市堤下田數頃,益拓其故址為籍屬堤下占田者,征役千二百,身行築者,經始於二月朔後六日,曆三旬堤成。邑人熹如既有年。 余聞鄭、宋之間,連數百里,往往為廢墟。古者用彈丸之地,兵車玉帛四出而不匱,蓋人私其土而無遺利也。自郡縣法行,吏視其官如傳舍川澮,田疇不治,災患不謀,則土利多廢而民生蹙。有治民事甚於民之急其私如張侯者,不可沒也。巳時,餘客淮南,邑人請書其事,遂記之。 ▼重建潤州鶴林寺記 余少遊名山,入古寺,見佛相,肅拜之禮亦不敢施,而羈窮遠遊。及難後,多與學佛者往還,乃悟退之之親大顛、永叔,求天下奇士不得,而有取于秘演、惟儼輩,良有以也。亡友劉古塘云:「佛之理吾不信,而竊喜其教絕婚宦,公貨財,布衣蔬食,隨地可安。士之蕭散孤介而不欲違其本心者,往往匿跡於其中。故朱子亦嘗謂彼家有人。」 歙州程生崟,少從余遊。生生長素封之家,而倜儻少俗情。早歲成進士,曆官兵部郎中。會世宗憲皇帝董正吏治,剏立會考府,擢領司事。時生年方壯,兄弟眾多,母夫人壽始及耆,而告歸色養,二十餘年不出,以至母夫人之終,而生老矣。生家淮陰,侍母不敢旬日違離。時游金焦北固,尋蘇子瞻、米南宮遺跡,得徹機上人于黃鶴寺故址荒原破屋中。蓋寺焚于康熙五十餘年,殿宇蕩然,僅存傾圮小樓三間。徹機自幽燕南游,支柱而棲之,志在興複。程生感焉,次第修築數年,殿宇、門廡、寮房、齋廚略具。 乾隆丁卯,餘年八十。首夏,生趣余為金焦之遊,留襆被寺中。蓋知余少壯遠遊,不得在二親側,三十年來,恒宿外寢,生辰令節,必避居郊原野寺,不受子孫觴酌也。將歸,生言必得餘為之《記》,始饜徹機之志。蓋以佛之徒有見於前賢之記序者,其名常不沒于學士大夫之耳也。次年五月,餘與生送故人于瓜渚,徹機帥其徒涉江就餘。窺其意,欲得余文甚迫,而口不言余動於其誠,又回憶平生悲憂危蹙,未有從容山水間,身心中一無系累,如往歲之遊者,不可以不識也。 寺在潤州南門外黃鶴山下,本東晉時竹林寺。相傳宋武帝微時經過,有黃鶴翼蔽之祥,土人遂以名其寺與其山。唐初馬玄素禪師發名于此,一毀于唐末薛朗、劉浩之亂,再毀於明永樂中。今茲三毀而重建,工畢於乾隆十有二年季春,其東偏子瞻竹院生猶將嗣事焉。六月朔日,望溪方苞記。 ▼重修清涼寺記 先兄嘗言:「自明中葉,儒者多潛遁於釋,而釋者又為和通之說以就之,於是儒釋之道混然。儒而遁於釋者,多猖狂妄行,釋而慕乎儒者,多溫雅可近。」餘行天下,每以是陰辨儒釋,而擇其可交者。 雍正二年,請假歸葬,蔔兆未定,不敢即私室,寓北山僧舍。會黃山老僧中州率其徒來居清涼寺,數與往還。中州之來,踰月而寺火,惟存西北隅小屋三四間。嘗謂餘曰:「造物者,蓋以新之責老僧也,俟其成,公必記之。」及乾隆七年,餘歸裡,更往觀焉,則盡複其故而煥然新。中州博學工詩賦,所至薦紳富商爭湊之,故興之如此其易也。其徒燭淵、緯林嗣守之,亦以文學為學佛者倡,每相見,必舉前語索記。 又五年,丙寅夏六月望後五日,餘疾作,夜不能寐,偶憶先兄語,晨起而記之,以釋諾責,且以示學儒者,慎毋陰遁於釋,獨宜念其能篤信師說,以興作艱重為己任,而卒以有成。吾儕對之,宜有愧色也。(其肇工落成之日月,用財之凡數,樂輸者之姓名,二僧自記之,以列碑陰可矣。) ▼良鄉縣崗窪村新建通濟橋碑記 沛上人初至京師,居禁城西華門外道旁小庵,遂興其地為禪林,敕賜靜默寺,一時王公貴人多與之遊。康熙六十一年,余充武英殿修書總裁,托宿寺中,與之語,窺其志趨,乃游方之外而不忘用世者,遂奄留旬月,自是為昵好。 上人本師在安肅,又嘗興壽因寺於良鄉。每經崗窪村,閔行旅涉河之艱,偶見車僨馬傷,遂竭資聚建石橋,石工別耗之,功不就。久之,郡丞經過汜,詢而得其情,將詰治,乃獲訖工,時雍正三年三月也。越十年,而請餘為《碑記》。余嘗見上人居母與兄之喪,沉痛幽默,雖吾黨務質行者,無以過也。 營田之興,庸吏建閘障水于安肅之瀑河,每歲伏秋,流漂數十裡,村落阻饑。上人見往來寺中者,輒指畫形勢及土人蕩析離居狀,語聞于河督顧公,奏複其舊。內府有疑獄,大小司寇奉命讞決,眾會於寺以待。事中有以深刻為能者,上人危言以怵之,聞者莫不變色易容。噫!使夫人而有官守,其急民病,直言抗節當如何?朱子嘗病吾道之衰,而歎佛之徒為有人,其有以也夫! 茲橋去京城四十裡而近,乃冠蓋往來之沖,故志上人成此之艱,並及其志行,俾儒之徒過此而寓目者,有以觀省而自矜奮焉。乾隆二年八月,望溪方苞記。 ◎傳 ▼孫征君傳 孫奇逢,字啟泰,號鐘元,北直容城人也。少倜儻,好奇節,而內行篤修,負經世之略。常欲赫然著功烈,而不可強以仕。年十七,舉萬曆二十八年順天鄉試。 先是,高攀龍、顧憲成講學東林,海內士大夫立名義者多附焉。及天啟初,逆奄魏忠賢得政,叨穢者爭出其門,而目東林諸君子為黨。由是楊漣、左光鬥、魏大中、周順昌、繆昌期次第死廠獄,禍及親黨。而奇逢獨與定興鹿正、張果中傾身為之,諸公卒賴以歸骨,世所傳范陽三烈士也。 方是時,孫承宗以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經略薊、遼,奇逢之友歸安茅元儀及鹿正之子善繼皆在幕府。奇逢密上書承宗,承宗以軍事疏請入見。忠賢大懼,繞禦床而泣,以嚴旨遏承宗於中途,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義。台垣及巡撫交薦,屢征不起。承宗欲疏請以職方起贊軍事,使元儀先之,奇逢亦不應也。其後畿內盜賊數駭,容城危困,乃攜家入易州五公山,門生親故從而相保者數百家。 奇逢為教條,部署守禦,而弦歌不輟。入國朝,以國子祭酒征,有司敦趣,卒固辭,移居新安。既而渡河,止蘇門百泉,水部郎馬光裕奉以夏峰田廬,遂率子弟躬耕。四方來學願留者,亦授田使畊,所居遂成聚。奇逢始與鹿繼善講學,以象山、陽明為宗。及晩年,乃更和通朱子之說。其治身務自刻砥,執親之喪,率兄弟廬墓側,凡六年。人無賢愚,苟問學,必開以性之所近,使自力於庸行。其與人無町畦,雖武夫悍卒、工商隸圉、野夫牧豎,必以誠意接之。用此名在天下,而人無忌嫉者。方楊、左在難,眾皆為奇逢危,而忠賢左右皆近畿人,夙重奇逢質行,無不陰為之地者。鼎革後,諸公必欲強起奇逢,平涼胡廷佐曰:「人各有志,彼自樂處隱就閑,何故必令與吾儕一轍乎?」居夏峰二十有五年,卒年九十有二。河南北學者,歲時奉祀百泉書院,而容城與劉因、楊繼盛同祀,保定與孫文正承宗、鹿忠節善繼並祀學宮。天下無知與不知,皆稱曰夏峰先生。 贊曰:先兄百川聞之夏峰之學者,征君嘗語人曰:「吾始自分與楊、左諸賢同命,及涉亂離,可以犯死者數矣,而終無恙,是以學貴知命而不惑也。」征君論學之書甚具,其質行學者譜焉,茲故不論,而獨著其犖犖大者。方高陽孫少師以軍事相屬,先生力辭不就,眾皆惜之,而少師再用再黜,訖無成功。《易》所謂「介於石不終日」者,其殆庶幾耶! ▼白雲先生傳 張怡,字瑤星,初名鹿征,上元人也。父可大,明季總兵登萊。會毛文龍將卒反,誘執巡撫孫元化,可大死之。事聞,怡以諸生授錦衣衛千戶。甲申,流賊陷京師,遇賊將,不屈,械系,將肆掠,其黨或義而逸之,久之,始歸故里。其妻己前死,獨身寄攝山僧舍,不入城市,鄉人稱「白雲先生」。 當是時,三楚、吳、越耆舊多立名義,以文術相高,惟吳中徐昭發、宣城沈眉生躬耕窮鄉,雖賢士大夫不得一見其面,然尚有楮墨流傳人間。先生則躬樵汲,口不言《詩》《書》,學士詞人無所求取,四方冠蓋往來,日至茲山,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。 先君子與余處士公佩歲時問起居,入其室,架上書數十百卷,皆所著經說及論述史事。請貳之,弗許,曰:「吾以盡吾年耳。已市二甕,下棺則並藏焉。」卒年八十有八。平生親故夙市良材,為具棺槨。疾將革,聞而泣曰:「昔先將軍致命危城,無親屬視含殮,雖改葬,親身之椑弗能易也,吾忍乎?」顧視從孫某,趣易棺,定附身衾衣,乃卒。時先君子適歸皖桐,反則已渴葬矣。或曰書已入壙,或曰《經說》有貳,尚存其家。 乾隆三年,詔修《三禮》,求遺書。其從孫某以書詣郡,太守命學官集諸生繕冩,久之未就。先生之書,余心向之,而懼其無傳也久矣。幸其家人自出之,而終不得一寓目焉,故並著於篇,俾鄉之後進有所感發,守藏而傳佈之,毋使遂沉沒也。 ▼四君子傳(並序) 余弱冠從先兄百川求友,得邑子同寓金陵者,曰劉古塘,于高淳得張彝歎。歸試于皖,得古塘之兄北固,於宿松得朱字綠。辛未游京師,得四人,曰宛平王昆繩,無錫劉言潔,青陽徐詒孫。其志趨之近者,則古塘、彝歎、言潔、詒孫也;術業之近者,則昆繩、字綠、北固也。餘生平昵好志趨、術業之近,與諸君子比者有矣。然其年或先後生於餘,而自有其儕,或年相若而交期則後。惟諸君子同時並出,而為交皆久且深,故世莫不聞。 癸巳春,余出刑部獄,信宿金壇王若霖寓齋。若霖曰:「吾與諸公每私議南士之相引為曹而發名於世者,其朋有三焉:行修而學殖者,莫如子之徒;其遇之窮而無一得其所者,亦莫如子之徒也。」因屈指死者七人,皆齎志也。存者三人,則余罹於罰。古塘中歲遘無妄之災,病且聾,彝歎老而無子,相與痛惜者久之。後四年丁酉秋,偶憶其言,作《四君子傳》。先君之歿也,餘既為志銘,詒孫北固有哀辭,字綠有墓表,故弗更著焉。 * 王源,字昆繩,世為直隸宛平人。父某,明錦衣衛指揮,明亡,流轉江淮,寓高郵。源少從其父,喜任俠言兵。少長,從甯都魏叔子學古文。性豪邁,不可羈束,于並世人視之蔑如也,雖古人亦然。所心慕獨漢諸葛武侯、明王文成。于文章自謂左丘明、太史公、韓退之外,無肯北面者。年四十餘,以家貧父老,始游京師傭筆墨。貴人富家多病其不習時文,笑曰:「是尚需學而能乎?」因就有司求試,舉京兆第四人,曰:「吾寄焉」,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。源以貧無資,不能不托跡諸公間,而常以自鄙,未肯降辭色。或極飲大醉,嘲謔罵譏,中其所忌諱。諸公用此陽體貎之而陰擯焉。 源雖好氣,與世參商,然內行篤修。其兄死,旬歲中貎若非人。以余所見,居兄弟之喪,顏色稱其情者,獨源與山陽劉永楨兩人而已。其於人果有善,未嘗不降心。晩年與蠡縣李塨遊,大恱之,遂與師事博野顏習齋,學禮終日,正衣冠,對僕隸必肅恭。然自負經世之略益堅,每曰:「吾所學乃今始可見之行事,非虛言也。」始源慨不快意,五十後葬其親,遂棄妻子為汗漫之遊,至名山廣壑,輒淹留踰時,忽複他往,見人不自道姓名。逾六十複歸,往來金陵、淮揚間,客死山陽,惟兄之甥蔣衡視含殮。卒之夕,神色傲然,無一語及家事。其古文既刻者世多有。所著《易傳》十卷、《平書》二卷、《兵論》二卷,及未刻古文藏於家。 * 劉齊,字言潔,無錫人。康熙丙寅,以選貢入太學。方是時,昆山徐尚書乾學方以收召後進為己任,而為祭酒司業者多出其門。海內之士,有為尚書所可者,其名輒重於太學;有為太學所推者,則舉京兆,進於禮部,猶曆階而升,鮮有不至者。惟齊與其友三數人,閉門修業,孤立行己意,躓而不悔。其後石門吳涵為司業,重其學,延致於家,聲譽赫然公卿間。太學嘗取高第教習官學生,齊與焉。期滿,例錄敘於吏部,授縣令者十之八,為正途,授州佐者十之二,為冗雜,且底滯無選期。自徐尚書罷歸,公卿多欲以收召後進為名者,而某為少宰,自謂起荒陬,至大僚,尤欲擅風雅之譽,使人禮先于齊曰:「吾久知君,可來見,必為選首。」齊謝不往。某銜之,系籍州佐。某由是叢詬訕,而齊望益高。或曰:「將飛者縮翼,君自是舉京兆,升禮部,益可必矣。」齊聞,即日趣裝歸。歸數年,竟卒,年四十有七。 齊性沉毅,與人居,終日溫溫而退,皆嚴憚之。偃臥一室,天下士常想望其風采。既卒數年,江東十郡之士上言督學使者,「士有無爵與年而學行可為表儀者二人,宜祀於鄉。」其一齊,其一余,亡兄百川也。始徐尚書執權,藉以收召天下士,士爭湊之,惟齊與其友數人執節不移。久之,此數人為清議所從出,士之蹇拙自負而務立名義者皆宗之。雖布衣,其重若與公卿相踦。自齊歸,其友亦次第歸,太學生雖有潔已自好者,而氣槩不足動人,清議遂由是消委雲。 * 張自超,字彝歎,高淳人,世居蒼溪。少孤,課耕奉其母。其族故不繁,而親屬凋盡,高祖以下惟一身,常自惴視人世所歆羨,泊如也。為諸生,試必冠其曹。困舉場幾三十年,未嘗有慍色。治古文及詩,所得皆驚邁,而未嘗爭名于時。近五十,始登甲科,而不肯試。為吏。性明決,所不為,眾莫能奪,所欲為,雖困不以自悔。其既升於禮部也,宗伯韓公菼昌言於朝,某宜在上甲。自超踵門曰:「某有母,病且衰,登上甲必以館職留,公當愛人以德。」試畢,歸,其母果以是秋歿。母疾篤,為買妾,命入側室,泣曰:「兒方寸亂矣,雖入室,不能歡合成子姓,天果不絕張氏,兒何患無子!」其後終母喪數年,妾終不孕,眾乃歎其知命而不惑也。 高淳故湖壖,以圩障水於外,而耕其中。歲大潦,堤潰,居人議撤屋材以塞之。自超有船,直百金,曰:「速毀船,以板築堤,完大有年。」眾歸其直,終不受。平生未嘗入縣治,歲連祲,死者相籍。一日,造縣令,具陳方略,令夙重之,為設飲,盡召邑富人。富人曰:「張君,吾邑之望,所蠲助則吾儕視焉。」自超遂注籍二百金,諸富人相視大駭,次第注籍,然私料不能猝具也。越數日,自超首納金,諸富人大屈,盡出金為部署,活邑人幾半。自超有田二百畝,畝六七金,披其半,索直三之一,眾爭購之,故得金速也。晩歲家日落,每取菽麥雜稊稗食之,或遺之財,終不受。鄉人有不善,常畏其知。年逾六十,尚無子,鄉人每聚言,必以為大戚,如凶害之迫於己焉。 * 劉捷,字古塘,先世懷寧人,遷於桐,既而流寓金陵。其為行篤自信而不牽于眾,文亦然。始入江寧縣學,課試必壓其儕,名日起,獨自謂「所業弗善也。中歲發憤究討經史諸子,久之,出所為文,眾弗善」以進於有司,則擯焉,而私自喜。有與同姓名者,為江甯學武生,大患鄉里,督學卲嗣堯聞其名而未察也。捷入試,忽命榜笞數十,已而知其誤,乃置其文四等,比郡皆嘩。無何,卲以暴疾卒,人皆為捷快,而捷前後無幾微動於詞色。 家甚貧,僦屋窮巷,無一畝之田。以名在天下,諸大府常不遠數千里以厚幣招之,一語不合,則駕而歸,無能留者。遂甯張公鵬翮督學江南,招入使院。有故人以夜詣捷,出千金為其姻家請事,捷曰:「吾不意君以此等人視餘。其自遠方歸。」解裝常得數十百金。族姻故舊環至,視其所急而分給之,隨手盡。俄而窘空,日旰不得食,宴如也。 捷故名家子,其祖若宰,明崇禎辛未及第第一人。同產兄輝祖,康熙庚午鄉試舉第一,及辛卯,捷複舉第一。眾議皆謂宋、明科目有三試皆一者,今獨無有,惟捷可當之。而為禮部者獨不喜捷所為文,磨勘停一科。癸巳秋,特行會試,將赴公車,會其友方苞以戴名世文集牽連編旗伍,檄有司解送妻子北上,捷曰:「吾義不可不偕行。」至京師,試期己過,其後病且衰,竟未得一與禮部之試。 ▼左仁傳 戊子冬十月望後七日,餘在桐城,夜坐左秀起齋中,叩其先忠毅公逸事,因歎自古忠臣義士,遭變底節,載在史策,不可勝數,而發揚震動于後人之耳目者,代不數人。蓋其名之顯晦,一視所遇之事大小以為差別,而有不可強者焉。至於草野閭巷之人,或志與事幾于聖賢之徒,竟以居下處幽,為眾人所忽,而其跡遂泯者,蓋不可勝道也。秀起因歎息作而言曰: 吾家世居東鄉,某嘗至先人居,就其長老求吾宗之賢而世莫之知者,所稱皆豪有力人。某曰:「非此之謂也。」曰:「然則孰為賢?」曰:「凡篤于父母兄弟,化于妻子,信于朋友者,皆是也。」眾曰:「其然,則鄉有愚者,其祖遘惡疾,家人畏其染也,進食飲者皆難之。冬夜足苦寒,愚者曰:『我燠之』。時年十五,家人不能奪也。如是者六年,果染疾,繼其祖以歿。」某遍問之,僅得其世系,蓋忠毅曾孫行,而于某遠兄弟也。幼名仁,字與生,卒無聞焉。 嗚呼!當明將亡,而逆閹之熾也,如遘惡疾,近者必染焉。忠毅與同難諸君子,皆明知為身災,獨不忍君父之寒而甘為燠足者也。世多以仁之類為愚,此振古以來國之所以有瘳者鮮與!因書以付秀起,俾列家乘,以示邑之人。 ▼三山林湛傳 國初,以嶺表險遠,建三藩王以鎮之,有識者方隱憂,而貧士失職者附之,則高可以釣祿位,次亦不失溫飽,耀重於鄉閭,故爭湊之。而三藩王以前明降將叛卒暴起,乘非所據,貴極富溢,又思以好士樂施,誑誘遠人,而陰以自固。耿精忠襲封靖南王,大以金帛招致文學士。時閩士相推號七才子者,多為所羅,而尤欲得三山林湛,以精忠母族周中書含梅與湛久故,稱之尤亟也,屢招不至。一日,忽造門,精忠喜體貎而延問焉,所對皆不省何語,審問之再三,自申列,終不可通。退而咎相稱引者曰:「如斯人,雖富文術,將焉用之?」康熙甲寅,吳三桂反,粵、閩相應和,精忠閉嶺拒朝命,閩中薦紳裡居及知名士多污焉,有不至者,幽囚困辱,終無所遁。湛族子鄉貢士煥,迫偽命,薫兩目,僅而得免。而湛翛然授徒山中,以眾知精忠,久不屑意也。 湛久困諸生,亂既平,行遊浙東西,踰齊、魯,客燕、趙,無所合而歸。平生忼慷好施,雖竟世窮居,而親族孤貧,喪葬婚嫁多倚焉。與弟成之友愛尤篤,及成之為靈台令,使人相迎,則寢疾數月矣。口授次子書報曰:「吾平生為弟分憂,今弟當分我憂。」時問疾者遶床,謂將以家累屬成之也。既而曰:「治民事上,雖竭精殫慮,猶懼不免。今不事事而為人所愚,實遺垂死之兄憂。」其後成之卒以此敗。 湛嘗為《水晶宮賦》,指斥五代時偽閩竊據事,將以潛折精忠逆萌,故不惜往見。及見,則口吃,語不可通,而口素未嘗吃也,眾皆不識其何以然。及事定,乃知禍之閉在不失言,而歎其能決幾於俄頃焉。 ▼孫積生傳 孫永慶,字積生,北直容城人,其大父征君鐘元同產也。征君遷河南,兄弟之子多從之。永慶大父及父皆諸生,童穉曾受《小學》。及從父于河南,躬耒耨農作甚力。少失母,既受室,或耕淇源,或耕夏峰,凡五十年。所以養生送死,皆身耕妻陳氏紡績之所致也。 古者秀民皆聚於庠序學校,而周公複設司諫之官,巡問觀察,以辨甿庶之能而可任於國事者。漢氏之隆,孝弟力田與方正賢良相次,其風蓋依古以來。方征君講學夏峰,自野夫牧豎以及鄉曲俠客胥商之族,有就見者,必誘進之。良以天下無不可以學之人,而農工胥商苟能用力于人紀,而盡其職之所當為,即是可以謂之學也。 永慶晩而生子曰用果,既長,間叩生平所為,永慶曰:「汝欲為他日狀志地耶?汝視吾面黧也,而傅以白,奈觀者笑何?吾老農也,少廢學,碣於墓,存姓字,子孫不迷而已耳。」嗚呼!孰謂君而不學也者,斯言也,可以知所蓄矣。用果務學,行其容斂,然與餘善,故受其請而錄之。 ▼光節婦傳 馮氏,餘女甥也。適光禦寵,亦族姊所出。餘歸故鄉,喜其學誦之敏,以女甥繼室。光年少氣盛,謂「高科膴仕可探手得」,頗以風流豪雋自處。而女甥性愨貎莊,寡言笑,雖為夫婦,視之漠然也。生一子,尋遠遊,遂客死都門。 始光甥入贅于馮氏,女甥尚未見舅姑,聞喪請歸代夫供子職。姊夫綏萬憐其少失母,早寡,光甥無一隴之埴,恐轉累其舅姑。兄子道希欲成其義,約次女長成,以妻其子。裕請于餘,以八十金為紀米薪,乃以康熙巳亥歸桐。時裕方十歲,終舅姑喪,挈子來金陵,入贅于餘家。昆孫女亦少失母,婦姑相憐如母子,十年中涕淚差減。少而昆孫女複早夭,無子,女甥複挈子歸桐,依兄公以居。 憶吾姊病涉三時,姊夫遠出,女甥年始十有八,家無婢嫗,獨身扶持治湯藥。姊夫歸告餘曰:「空室中惟老母、幼子、弱女,幸長女勤力,雖稚齒,己能代母為老幼所依。」姊夫終年在外,甥榮成童,或嬉遊怠學,女甥必請餘至其家予杖。余以雍正元年得假營葬,見女甥於桐。又十有九年告歸,相見于金陵,每見餘,悲啼不自禁,蓋其父及同母弟妺無一存者,故念母而不勝其痛也。乾隆六年,公舉節孝得旌。子裕,有聲庠序。族姻暨邦人鹹曰:「微節婦,遺孤不知作何狀矣。」其兄公紹元以書來,列敘其孝德懿行孚於門內者,皆婦順之常,故略之。 女甥名荇,年今五十有九。昆孫女亦篤孝,抱病連年,矻矻為家計。逮其死,家漸成,衣食無憂,而身不克一日享。女甥尤為之悲噎,請附錄焉。 ▼二貞婦傳 康熙乙亥,餘客涿州,館于滕氏,見僮某獨自異於群奴,怪之。主人曰:「其母方氏,歙人也,美姿容。自入吾家,即涕泣請于主婦曰:『某良家子,不幸夫無藉,凡役之賤且勞者,不敢避也。但使與男子雜居同役,則不能一日以生』。」會孺子疾,使在視,兼旬睫不交。所養孺子凡六人,忠勤如始至。自其夫自鬻,即誓不與同寢處,而夫死,疏食終其身。家人重其義,故於其子亦體貎焉。 戊戌秋,天津朱乾禦言,裡中節婦任氏,年十七歸符鐘奇,踰歲而鐘奇死。姑楊氏,故孀也,閱六月又死。時任氏僅遺腹一女子,而鐘奇弟妺四人皆孩提,任氏保抱攜持,為之母,為之師,又以其間修業而息之,凡二十年,各授室有家,而節婦死。族婣皆曰:亡者而有知也,楊氏可無懟於其死,鐘奇可無憾於其親矣。 夫嫠之苦身以勤家,多為其子也。自有任氏,而承夫之義始備焉。婦人委身於夫,而方氏非生絕其夫,不能守其身以芘其子。是皆遭時之變,而曲得其時義,雖聖賢處此,其道亦無以加焉者也。凡士之安常處順而自檢其身,與所以施於家者,其事未若二婦人之艱難也,而乃苟於自恕,非所謂「失其本心」者與? ▼高烈婦傳 烈婦魏氏,天津縣產灘人。雍正十一年,年十七,歸縣民高爾信。高僦屋官厫東,與宋某同宮,庭宇相望。某妻與烈婦有違言,數構之于其姑。十二年六月,烈婦將歸寧,其母遣從子自銑迎,適高嫗及爾信皆出,某妻走告其姑曰:「汝婦與人通。」入戶即探囊金與之,複嗾東西家無藉者數人闖入交哄,強解自銑衣,脅立借劵,不則共證之。烈婦呼銑曰:「亟鳴之官,若書劵,我即死。」銑暗弱,急求脫,執筆欲書,烈婦望見,即引刀自剄。眾嚇自銑,且誘之卒書劵。烈婦死,因以劵為征,有司莫辨也。既當自銑大辟,而後知其寃,以矜疑系獄。乾隆元年赦免。邑之學儒者朱紹夏、孫坦為文以標白之,而致于餘。嗚呼!烈婦遭怪變,謂惟死可自明,而即用其死以成獄辭,徒以銑之劵耳。人心之抏敝至此,籲,可畏哉!傳其事以志烈婦之隱湣,且使為吏者鑒焉。 論曰:古之聽訟獄者,必悉其聰明,致其忠愛以盡之,疑獄泛與眾共之。世有鳥獸行而能殺身以自明者乎?自古婦人之義,皆以死而彰,魏氏則既死而猶暗鬱。《易》曰:「日中見沫。」又曰:「載鬼一車。」聖人繫辭以為世戒,有以也夫! ▼高節婦傳 節婦段氏,宛平民高位妻也。京師俗早嫁娶,位之死,節婦年十七,有二子矣。高氏無宗親,依兄以居。喪期畢,數喻以更嫁。節婦曰:「吾不識兄意何居,吾非難死也,無如二子何。」其兄曰:「我正無如二子何也。我力食,能長為妺贍二甥乎?」節婦曰:「易耳。自今日即無累兄,但望毋羞我貧,暇則頻過我,使人知我尚有兄足矣。」方是時,節婦嫁時物僅餘一箱,直二千,取置門外,索半直立售,即日移居小市板屋中。京師地貴,或作屋於中衢,婦人貧無依者,多僦居為市人縫紉,節婦以此為生幾二十年。二子長,始能僦屋以居。二子幼時,節婦艱衣食,不能使就學。長子市販,中年沒,次子為小吏,以罪謫遼左,節婦複撫諸孫。又十餘年,孫裔發憤成進士,贖其父以歸,而節婦年九十矣。 節婦性嚴毅,常早起,子婦雖老,終日侍立,不命不敢坐。裔之母穀氏,性篤孝,雞初鳴,起灑掃,奉匜侍盥,就灶下作羮食,親上之,食畢然後退,率以為常。及貴盛,姻黨皆曰:「世有太夫人年七十而執僕婢之役者乎?將公為節婦言之。」穀氏曰:「若毋言,吾與姑故寒苦,姑習我,非我供事,姑終不適。吾皤然白髮,身無疾,灑掃盥饋以事吾姑,此日可多得耶?」 節婦以康熙戊辰卒,年九十六,距位之死七十有九年。始節婦所僦板屋在珠市西,及孫貴卜居,正當其地,家僮數十,出入呼擁,節婦時指示子孫姻党,京師之人亦以為美談雲。 贊曰:吾裡中某氏子,兄弟各傭身。兄老,請于主人,求舍之,節衣食以奉焉。而兄卞急,小失意即數罵,或奮梃以抶,終無恚色。余嘗謂非獨其弟賢也,而兄固無鄙心也。京師人多以穀氏之事為難,然以節婦之風義,則子婦之承而化也,曷足異乎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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