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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 序


  ◎序

  ▼送徐亮直冊封琉球序

  皇帝禦極之五十有七年,冊封琉球國嗣孫尚敬為中山王。故事,以部郎儀狀端偉、蓄文學者,假一品服,奉冊以行。天子命擇詞臣,眾皆隱度徐編修亮直為宜。及命下,果為介。自秦、漢以後,中國有事於四荒,其為將,則効命力於鋒鏑;其為使,則折衝口舌之間,以求得其要領;故承命者多以為難。今天子德威遐暢,方外鄉風,小邦喁喁,企瞻使節。承命者有將事之榮,而無失得之恤,故人爭羨之。遭遇異時,亦物情之不足怪者也。

  吾聞古之贈行者,必告以所處。今亮直之行也,雖折衝口舌之勞,無事焉。又其地絕海萬里,政教所不經,即詩人所謂「諮詢諏度」者,亦無庸以告也。亮直夙以文學知名,茲其行也,其耳目震駭乎乾坤之廣大,而精神澡雪於海山之蒼茫,吾知其文章必有載之而出者矣。

  ▼送王箬林南歸序

  余與箬林交益篤,在辛卯、壬辰間。前此箬林家金壇,余居江寧,率曆歲始得一會合。至是余以《南山集》牽連系刑部獄,而箬林赴公車,間一二日必入視餘。每朝飱罷,負手歩階除,則箬林推戶而入矣。至則解衣盤薄,諮經諏史,旁若無人。同系者或厭苦,諷餘曰:「君縱忘此地為圜土,身負死刑,奈旁觀者姍笑何?」然箬林至則不能遽歸,餘亦不能畏訾謷而閉所欲言也。

  餘出獄,編旗籍,寓居海澱。箬林官翰林,每以事入城,則館其家。海澱距城往返近六十裡,而使問朝夕通,事無細大必以關,憂喜相聞。每閱月踰時,檢箬林手書必寸餘。戊戌春,忽告餘「歸有日矣。」余乍聞,心忡惕,若暝行,駐乎虛空之徑,四望而無所歸也。箬林曰:「子毋然,吾非不知吾歸子無所向,而今不能複顧子。且子為吾計,亦豈宜阻吾行哉?」箬林之歸也,秋以為期,而余仲夏出塞門,數附書問息耗而未得也。今茲其果歸乎?吾知箬林抵舊鄉,春秋佳日,與親懿遊好,徜徉山水間,酣嬉自適。忽念平生故人,有衰疾遠隔幽燕者,必為北鄉惆然而不樂也。

  ▼送劉函三序

  道之不明久矣,士欲言中庸之言,行中庸之行,而不牽於俗,亦難矣哉!蘇子瞻曰:「古之所謂中庸者,盡萬物之理而不過。今之所謂中庸者,循循焉為眾人之所為。」夫能為眾人之所為,雖謂之中庸可也。自吾有知識,見世之苟賤不廉、奸欺而病於物者,皆自謂中庸,世亦以中庸目之。其不然者,果自桎焉,而眾皆持《中庸》之論以議其後。

  燕人劉君函三令池陽,困長官誅求,棄而授徒江淮間。嘗語餘曰:「吾始不知吏之不可一日以居也。吾百有四十日而去官,食知甘而寢成寐,若昏夜涉江浮海而見其涯,若沉屙之霍然去吾體也。」夫古之君子不以道徇人,不使不仁加乎其身。劉君所行,豈非甚庸無奇之道哉?而其鄉人往往謂君迂怪不合於中庸,與親昵者則太息深顰,若哀其行之迷惑不可振救者。雖然,吾願君之力行而不惑也。無耳無目之人,貿貿然適於鬱棲坑阱之中,有耳目者,當其前援之不克,而從以俱入焉,則其可駭詫也加甚矣。凡務為撓君之言者,自以為智,天下之極愚也。奈何乎不畏古之聖人賢人,而畏今之愚人哉?劉君幸藏吾言於心,而勿以示鄉之人,彼且以為譸張頗僻,背於中庸之言也。

  ▼送佘西麓序

  昔公羊氏之說經也,其謬戾多矣,然猶幸顯悖於道,不足以惑人,而習而不察者,莫如母弟之說。故程子辨之,以謂「母弟者,所以別嫡庶,嫡死則母弟以次立,非謂有疎戚於其間也。」夫《春秋》之以兄弟書者,以其未有爵列,故以其屬稱,用別于公子之為大夫者耳,曷由知其母之同異哉?程子所以不深辨者,徒以解時俗之所惑,而于經之本義有不暇詳焉耳。

  自吾有聞見,凡前子之于母,後母之于子,一視如所生者,十不二三得焉。異母之兄弟,篤愛而無間疑者,十不二三得焉。自子言之,則為不有其父;自母言之,則為不有其夫,豈非人道之極變哉?而相習為故常,甚矣其不思也。吾友余西麓博學有文名稱蓋州郡,而少壯未嘗一至京師。近六十忽來遊,叩之,曰:「昔吾有弟,能服賈以養吾親,吾是以能不離親於外也。吾弟死而家落,父不能葬,母無以養,故顛頓至此。」館于餘踰年,凡春秋霜露,未嘗不痛其弟也,風雨寒暑,未嘗不念其母也。一日告余將南歸,曰:「吾女弟之夫死,吾不歸,吾母疾將作矣。」因叩其家事,始知西麓少失母,母撫之不異於所生,而西麓之于弟妺,亦終其身無間疑。夫古稱孝者,多以後母之不慈而彰,而西麓之孝,乃以母之慈而隱,是其母子皆可風也。於其行也,遂見於文,兼著「母弟曰弟」,乃公羊氏之過言,而《春秋》本無此義,以補程子之所不及雲。

  ▼贈潘幼石序

  餘數奇,獨幸不為海內士大夫所棄,而有友朋之樂。然每怪平生故舊,其道同志相得者,所遇之窮,必與餘類。交淺者其困亦淺,交深者其困亦深。或始相得,中道而棄余,與餘跡漸遠,而其遇亦漸通;或當世名貴人,無故與餘相慕用,而屯蹇輒隨之。吾不識其何以然。既而悟曰:「凡物之腐臭者,有或近之,則臭必移焉,是何怪其然?」或曰:「非此之謂也。物無知,人強合之,故其臭移焉。人有知其臭味之不同者,孰能強之合也?蓋必其氣之本衰,或時之已去,而後乃與子相得焉。子惡用自引咎哉?」

  潘先生幼石,余童子時以師友之禮交,而先生常弟畜余。先生文行重江表,方其壯盛,未嘗一至京師。老而來遊,閉一室,諸公貴人有索交者,一謝不通,而獨昵就餘。先生以貧故客遊,至欲乏家事不問,而為餘教子。嗚呼!先生之趨舍,可謂與眾異心者矣。夫昔之不餘棄者,尚或未知餘之腐臭也,今則夫人而知之矣,而先生乃好之加篤焉。豈臭味之同,雖先生亦有不能自主者耶?先生之歸也,餘在塞上,留書索餘言贈所處,因書此質之。吾知先生必憮然而歎餘言之鄙也。

  ▼贈淳安方文輈序

  文章之傳,代降而卑,以為古必不可複者,惑也。百物技巧,至後世而益精,竭心焉以求其善耳。然則道德文術之所以衰者,其故可知矣。周時,人無不達于文、見於傳者,隸卒廝輿,亦能雍容辭令。蘇秦既遂代、厲,始脫市籍,馳說諸侯,而文辭之雄,後世之宿學不能逮也。蓋三代盛時,無人而不知學,雖農工商賈,其少也固嘗與于塾師裡門之教矣。至秀民之能為士者,則聚之庠序學校,授以《詩》《書》六藝,使究切於三才萬物之理,而漸摩于師友者,常數十年。故深者能自得其性命,而颷流餘焰之發于文辭者,亦充實光輝,而非後世所能及也。

  漢之文,終武帝之世而衰,雖有能者,氣象薾然,蓋周人遺學,老師宿儒之所傳,至是而掃地盡矣。自是以降,古文之學每數百年而一興,唐、宋所傳諸家是也。漢之東,宋之南,其學者專為訓詁,故義理明而文章則不能兼勝焉。而其尤衰,則在有明之世。蓋唐、宋之學者,雖逐於詩賦論策之末,然所取尚博,故一旦去為古文,而力猶可藉也。明之世,一於《五經》《四子》之書,其號則正矣,而人占一經,自少而壯,英華果鋭之氣皆敝于時文,而後用其餘以涉于古,則其不能自樹立也宜矣。由是觀之,文章之盛衰,一視乎上之所以教,下之所以學,各有由然,而非以時代為升降也。

  夫自周之衰以至於唐,學蕪而道塞,近千歲矣。及昌黎韓子出,遂以掩跡秦漢,而繼武于周人。其務學屬文之方,具於其書者,可按驗也。然則今之人苟能學韓子之學,安在不能為韓子之文哉?吾同姓在淳安者曰文輈,以時文名天下。其於三代兩漢之書,童而習焉。及成進士,則一以為古文。其仕也,始出而顛。人皆惜其年力之盛強,吾獨謂天將開之,而使有得于古也。其前之學有可藉,而後之為時也寬。聞吾言,可以速歸而從所務矣。

  ▼贈李立侯序

  《書》《傳》所記,奮跡自已而立功名者眾矣,而德與言,則常有祖若父淵源之自焉。其無可征者,或緒遠而跡微,於世無傳焉耳,而可征者十常六七。非獨道術之所漸然也,其得于天,清明秀傑之氣,實有以類相衍,而非眾人所得同者。余遊好中,資材可與學古,而望其有立於德與言者,僅得數人,而幾于成者蓋寡。其語人皆曰:「吾為境困也,時相迫也。」而悔而自責,未嘗不曰志之不固焉。夫功必有所待而後成,若德與言,則根于心,達於學,而與時偕行者也,何境之能奪哉?

  吾晩交得李君立侯,相國安溪公之孫也。氣清而識明,甫踰冠,于古人之學已見其端倪。相國德業于時為卓,而經義則爭先於前儒,立侯實朝夕承學。又其時則寬然也,其境則泰然也。然則天之所厚而所就終遠過於吾儕者,舍立侯其誰望與?抑余昔所交數君子,其資材與學所已至,皆概乎能有立者也。彼年如立侯時,自命何如哉?而或終以無成,或少有得而不能盡其才,即餘亦未嘗不為之惜也。故于立侯之歸也,為道諸君子之所悔,以贈其行。

  ▼送李雨蒼序

  永城李雨蒼力學治古文,自諸經而外,遍觀周秦以來之作者而慎取焉。凡無益于世教人心政法者,文雖工,弗列也。言當矣,猶必其人之可,故雖揚雄氏無所錄,而過以余之文次焉。余故與雨蒼之弟畏蒼交,雨蒼私論並世之文,舍餘無所可,而守選踰年,不因其弟以通也。雍正六年,以建寧守承事來京師,又踰年終不相聞。余因是意其為人必篤自信而不苟以悅人者,乃不介而通之,一見如故舊,得余《周官》之說,時輟其所事而手錄焉。以行之速,繼見之難,固乞餘言。

  余惟古之為交也,將以求益也。雨蒼欲餘之有以益也,其何以益餘乎?古之治道術者,所學異則相為蔽而不見其是;所學同則相為蔽而不見其非。吾願雨蒼好余文而毋匿其非也。古之人得行其志,則無所為書。雨蒼服官雖歷歷著聲績,然為天子守大邦,疆域十裡,昩爽盥沐,質明而蒞事臨民,一動一言,皆世教人心政法所由興壞也。一念之不周,一物之不慮,則所學為之虧矣。君其並心於所事,而于文則暫輟可也。

  ▼送鐘勵暇寧親宿遷序

  古之為交也,粗者責善,而精者輔仁。至於爵位之相先,患難之相死,抑末也。鐘君勵暇始冠,餘見之其師所,其後時往還,而徒視以眾人。舒君子展者,勵暇之友,亦余所善也。雍正丙午,子展有憂,勵暇急之,遂視其疾,因治其喪。自杪冬至三月上旬,迫試期不輟。是年成進士,以家事留京師,會選期不就,眾以為疑,曰:「吾二親皆近六十,假而官蜀、粵、滇、黔,將若之何?」噫!勵暇之情,人人之情也,然吾未見人之數數然也。叩其所學,則誦《易》《詩》《書》,治三傳,旁及屈氏、莊氏之文,有年所矣。嗚呼!其前行蓋基於此乎!

  因與考《三禮》而講以所聞。其家事畢,以未竟餘說,留者複數月。庚戌九月,將甯親於宿遷,乃正告之曰:「君子之為學也,將以成身而備天下國家之用也。匪是,則先王之教不及焉。若以載籍自潤澤,而號為文儒,則秦、漢以降始有之,是謂好文,非務學也。君子之立身也,非比類不足以成其行。一出焉,一入焉,途巷之人也。學也者,務一之也。其事必始於慎獨,而終於獨立不懼,遯世無悶,匪是而能一之者鮮矣。凡子之所已能,皆學者之疏節也。繼自今,其事乃日起,而蹈之益難。子往矣,繼自今,不學之友日誑誘於外,而妻子交訌于中,吾懼子之有基而複壞也。吾病且衰,將不復見子矣。願子時誦吾言,而勿自墮其力也。」

  ▼送黃玉圃巡按灣序

  康熙六十年夏四月,朱一桂構亂臺灣,殺總兵官,據其城,監司郡縣吏並逃散,賴天子廟算。秋七月,叛者悉得,臺灣平。其冬,命擇台臣廉靜有才識者往巡視,而余同年友黃君玉圃實承命以行。

  余聞臺灣之將有反側也,閩人及宦遊行賈者知之垂二十年矣。蓋其地踔絕海中,民不火食。自混辟未通外人。明亡,鄭芝龍始入據之。入國朝四十年,然後鄭氏歸命,置郡遣吏,農桑肇興,沃壤千里,百產豐饒。而土人愚蠢恇悸,浮寓奸民因得巧法,承賦於有司,而私其土、役其人,農收畜產,毫髮不得自專,甚者猱雜其妻子。而吏陰利奸民之奉,漫不訾省,思亂者十室而九。故一、二奸民煽數十百人,遂戕大帥,謀拒王師。蓋陰恃土人深怨,以為一旦可竊據也。

  初,鄭氏既覆,有謂「此土宜棄而不守」者。不知方其未辟於中國,誠不足為有無。今則民眾百萬,粟支十年,屹然為海疆重地,與閩、浙、江南沿海諸鎮相應接,則島夷洋盜不敢萌窺伺,內地逋亡者無所伏隱,而菽粟百貨歲溢於泉、漳。苟不能守,則害亦視此。故天子加意撫循,凡監司守令,必使大府任舉屬吏才實顯著者,始調移之。而大府所任,率平時善事,其左右興作採辦,爭先於群吏者,是以民重困而上不知,不至於為國生患不止也。夫粵東、閩、滇,今之吏所號為沃區也,而民困於無告,視瘠土有甚焉。又《功令》,凡邊塞山海要地,吏雖已除,大府得易置,其所任舉,果有異於臺灣之群吏乎?

  由是觀之,法雖良,付之非人,其不能究宣天子之德意,而毒民以病國者,可勝道哉!君廉能夙著於吏部及台中,其能綏靖此邦,已為眾所預信。然《詩》有之:「周爰諮諏,周爰諮謀。」凡此類,皆可因使事而歸告也。於其行也,言以要之。

  ▼贈宋西羾序

  雍正壬子春,餘道逢相識人,甫下車,適有過而與言者,叩之,則亡友之子宋華金西羾也。接其語,觀其詩,久而益有意於其人。西羾大父冡宰公及父山言,再世以詩名。余為諸生,塚宰巡撫江蘇,降爵齒而禮先焉。山言年較長,而視餘若其所嚴事者。觀西羾之詩與其為人,雖得之性資,抑祖若父淵源之所漸也。餘夙有作序之戒,而西羾以為請,乃誦其所聞而使自擇焉。

  先君子有言:「自晩周秦漢以來,治文術者代降而卑,皆以為氣數使然,非也。古之以文傳者,未或見其詩,以詩鳴者亦然。唐之中葉,始有兼營而並善者,然較其所能,則懸衡而不無俯仰矣。自宋以降,學者之于文術,必遍為之,夫是以各涉其流,無一能窮源而竟委也。如曰氣數實然,則建安以後之綺麗,有陶潛者出,而渾然元古矣。李白、杜甫興于唐,而六朝雜家盡為所掩。」今子於詩既得其徑途,苟日進而不已,豈惟接武于先人,安知不遂與古人相角逐乎?曩子欲兼治古文,自今以往無庸也。

  子之年長矣,少壯之心知既役于時文,而今有官守日力之留餘者,雖壹並於詩,猶恐其術之難竟也,而又可兼務乎?若夫植志行身之義,守官制事之方,苟欲稍異於眾人,而自儕于古人,其事更有艱且大者,即文術可置而勿事也。若尚能兼,則又詩之所藉以增重也。西羾能篤信吾言,他日宦與學皆成,而出其詩以質於世,即以是弁于簡端可矣。

  ▼送雷惕廬歸閩序

  余嘗與漳浦蔡聞之太息生才之難計數平生朋好,如賓實、滄洲後生中,尚未見堅然可信其幾及者,而況古之人乎!聞之曰:「吾門雷生,即後起之賓實也。」始生見余于聞之齋中,即命請業于餘。餘固辭,而答以儕輩之稱者凡四三年,至是始受而不辭。乾隆四年冬,其父惕廬至京師,生以告曰:「吾父茲來,蓋以察鋐守官之志行;又念漳浦師沒,未知所學于先生者何似也。」翼日,君過餘,氣肅而容安,語無枝葉,自是益有意於其人。將歸,鋐請曰:「吾父願得贈言,以不虛此行。惟鋐亦望先生為揭父師勖厲之心,以為此生之銜勒也。」

  昔曾子論大孝尊親,其實在國人稱「願以為君子之子,是謂成其親之名。」以俗觀之,則君之所以教與鋐之所以承者,已足為鄉人所稱願矣。然欲得此於海內之士君子,則必重自砥礪,要以終身而後可定焉。至百世以下,使人推原於所生,必曠世一見之人,振古以來可指數也。由是言之,鋐將無負于余與聞之之所期,則如賓實諸君子而可矣。欲盡尊親之道,而遠希曾子之所雲,則其事蓋未有終極也。

  君家閩、粵,竟世為諸生;潛德隱行,餘無從而得之。凡為人子者,莫不欲歸美於其親;鋐所稱亦未可徵引。第君之來也,將以察鋐守官之志行,則所以自檢其身者必嚴矣。以餘為群士所背馳,而獨信餘言之無棄,則其胸中必確乎有主而不隨時為俯仰,即此可以定鋐之祈向矣。故於其歸也,遂見於文,俾其鄉人及海內士君子異日皆有考于餘言。

  ▼送官庶常覲省序

  始子叩吾廬,欲為弟子,而吾辭之堅,非相外也。計將為講誦之師,則衰疾多事,無日力以副所求;將有進於是者,則吾身之未有,而又何師焉?及再三雲,則不復辭,以窺子之心神,若誠有志於謀道者。吾身雖不逮,倘誦其所聞而得能者,吾志猶有寄焉。古人之教且學也,內以事其身心,而外以備天下國家之用,二者皆人道之實也。自記誦詞章之學興,而二者為之虛矣;自科舉之學興,而記誦詞章亦益陋矣。蓋自束髮受《書》,固曰:「微科舉,吾無事於學也。」故天地之大,萬物之多,而惟科舉之知。及其既得,則以為學之事終,而自是可以慰吾學之勤,享吾學之報矣。嗚呼!學至於此,而世安得不以儒為詬病乎?

  今子得館選未數月而告歸省母,是子知學以得身,而識所祈向也。雖然,所以務學之根源,辨之尤不可以不審。將以為名,則自致于父母兄弟者,皆以見美於人,而賊吾之本心;將以既其實,則所以備天下國家之用者,皆吾性命之理,而不可以苟遺也。自省自克於二者之間,而防其心之偷,乃百行之源,學者之始事也。子之歸也,果能專篤以厲所學,深固以植其行,俾泉、漳之間後起者以為表的,則吾與子之為師為弟子,所關不細。若曰「吾既有所得以為親榮,可以優遊而卒歲矣」,則皇皇焉欲自得師,義焉取哉?

  吾平生非久故相親者,未嘗假以文,懼吾言之不實也,而特表子王父之墓,蓋粗得其略于所治武強之士民,又將慊子之志,而因以相砥淬耳。然《記》不雲乎:「大孝尊親,使國人稱願。」然曰:「幸哉,有子如此,是乃君子之所謂孝也。」子能用吾之言以成其身,則所以樂其親而榮其祖者大矣。于其歸也,申以勖之。

  ▼送吳東岩序

  康熙乙未仲春,吾友東岩南歸,過餘為別。將行,曰:「子不能歸,吾不能複來,茲為永訣矣。」因相持噭然而哭,不能自抑也。憶癸酉、丙子間,餘試京兆,則聞世胄以學行重朋齒者三人,曰歙縣吳東岩,山陽劉紫函,寶應喬介於。而三人者,皆與餘一見如舊識。紫函、介於號為能時文,而東岩兼治古文。或謂古之道不宜於時,東岩弗顧也。每榜後,群士舉積學而上壅者,與苟得者相提而論,以病有司之枉。此三人必在所計數。然其後二十餘年,更八九舉,而卒無一得者焉。丙子後,介於招余授經于寶應,因往來淮揚間,而東岩適授經於廣陵,故餘中歲與三人相見日為多。自餘遘難,介於省余于金陵,及出刑部獄,複再至京師,而東岩亦至。回思少壯游從燕市時,不獨二君子以憐余,而餘亦以憐二君子。

  介於之歸也,餘戃然若無所依。而今東岩複長往,將何以處餘乎?東岩歸,將道淮以至於揚,其以餘之狀語紫函而為叩介於尚能北來以慰余之索居否也。

  ▼贈介庵上人序

  佛之徒而儒行者曰介庵,雲南昆明人,從其本師蘭谷至京師。蘭谷閉門學《易》,絕人事者十餘年,獨時就餘講問經義。介庵侍側,其意所向,無纖微不先得者。余嘗就其溷匽修潔如小齋,叩所以,則下通水流,躬蕩滌,日日而新之。

  蘭穀之卒也,以腹疾困床褥,無晷刻之寧,凡五旬有七日,介庵面若非人,期年之後,深墨之色始少變,而未複其常。餘自反所以奉吾親,不能如是之誠壹也。蘭谷之書,歲時必易稿,介庵隨手錄所增芟,皆能默識。雞鳴而起,端誦《尚書》、《毛詩》、莊、屈、左、馬之文,夜分不輟,而拚掃炊烹以事其師者,細大無遺。余學於父兄,未嘗有師,而承師務學如是其篤專者,所見亦甚罕也。

  嘗勸介庵宜畜發,反為儒,喟然曰:「吾師早見及此矣。」某始冠,予千金,命之淮南,定居於其鄉。〔蘭穀,如皋人,薙發于雲南。〕立室家,為視先人塚墓,曰:「吾已自誤,不可更誤人。時某以師年已至,不忍離。今長矣,懼以家自累,而學與行終無所成,為天下笑。且某幸有兄弟之子以續吾宗,此身得寬然天壤間,百事不問,而獨從所好,苟再誤,悔其可追?」介庵楷隸書,數十年少倫比,鐫篆為時所珍。其持身交友,遠于流俗者非一端,而餘獨標其志行,以覺吾子姓,兼示儒衣冠號為孔氏之徒,而行則背之者。

  ▼高素侯先生四十壽序

  苞聞古之學術道者,將以成其身也。孔子語曾子所謂大孝尊親者,使國人稱願,皆曰「君子之子也。」自科舉之法行,士登甲科,則父母國人皆曰「其名成矣。」所謂顯揚,莫大於是矣。人心蔽陷於此者,蓋千有餘年。

  吾師宛平高公,少時遭家震愆,太公倅某縣,以事戍黒龍江,世父命公守市肆,公且市且讀書,卒成進士,入翰林,上書求代戍,詣通政司都察院皆不能達。會贖罪例開,乃涕泣告請于師友,卒贖太公以歸。祖母段太孺人年九十,母子重見,又六年始考終。及公視學江南,太公太母猶逮養,都人士莫不嘆羨。自世俗言之,則公之名既成,即君子觀之,事父母亦可謂能竭其力者矣。然余觀北宋丞相富公,節義功烈與韓魏公相匹,而眉山蘇洵上書,謂「古之君子,愛其人也,則憂其無成。」今公為文學侍從之官,嘗主鄉試,視學政,不失士心,亦守官者之常。余居門下數年,竊懼公循致高位,而碌碌無所成也。康熙壬申,公自翰林改官京卿,會強仕之期,故舉蘇洵告富公者以為壽。

  ▼張母吳孺人七十壽序

  以文為壽,明之人始有之。然其知體要者,尚能擇其人之可而不妄為,而壽其親者,亦必擇其人之可而後往求。今之人則不然,其所求必時之顯人,而其文則傭之村師幕賓無擇也,其所稱則男女之美行皆備,而不可缺一焉。而族姻子姓之瑣瑣者,並著於篇。夫古之良史,其紀事也直而辨,簡而不污,雖帝王將相豪傑賢人,所著多者不過數事,而況鄉曲之人,閨中之女婦乎?言孝者稱舜與曾、閔非他,聖賢之不必然也。人之行或遭變以抵其極,而稱人者必舉其尤以見異也。且古人之事其親,可以致隆者,無弗致也,而善與惡則不敢誣,惡之可掩者,掩之而已,其身所絕無之善,則不敢虛加焉。古人之于友,求無不應也,而稱其善以著於後,則不敢過。蓋以善之未有者虛加於親,則為不誠於其親;稱人之善而過其實,則其文無以信今而傳後。非知道之深,豈能無惑於此與?

  張君自超,余所兄事也。太夫人七十,命余以文。叩所以為文者,而張君曰:「吾母之壯也,事皆聽于吾父,既老而吾長焉,皆女婦之常耳。獨不喜吾應舉求仕,此吾所以無汲汲干進之心也。」噫!張君非事親之誠,知道之深,而能為是言與?即夫人之賢可知矣。古之遭變而見稱者,非其人之願也,當其常,則務道之盡而無為名焉。周之初,後夫人之德著於詩者,皆女婦之常也。其所以傳者,蓋將用之閨門、鄉党、邦國,以化天下而為聲教焉。虞夏以前,女婦之賢聖者眾矣,豈是之不能盡與?而無傳焉者,務道之盡而無為名也。夫人處常而不務為名,即道之盡可知矣。所不喜于張君者,以道之盡責張君也。張君歸誦吾言,以稱觴於堂,吾知夫人必忻然而樂也。

  ▼李母馬孺人八十壽序

  自周以前,女婦之傳者多以德。秦漢以後,多以節與才,而最幸者莫若以子之賢。古之時,女教修明,婦人之有德者眾矣,而《易》《詩》《書》《春秋》所稱,非後夫人,則帝王公侯之女婦也。然則有德而無聞焉者多矣,其以節與才顯,必所遭有大不幸者。然自北宋以後,十室之邑,著貞烈者,必有數人焉。其鄉里之人,有稍遠而不知其名氏者矣,而以子之賢傳者,炳然可計數也。然則為人子而能以其母傳,尤孝之大者與?抑吾觀自古才知功名之士,其父母不必盡賢者有之矣,而學士真儒,不獨父多賢,母亦多賢,以世所聞類所不聞,概乎其不爽也。豈非氣稟之相承,實與夫雜揉者異與?

  燕之南有賢人焉,曰李塨剛主,其父孝愨先生,與博野顏習齋,號北方之學者。其生母馬孺人,孝愨之側室也,事嫡如母,嫡馬孺人愛之如同生,孝愨之母倚之過於群子婦。始吾見塨之賢,而幸其能以孺人顯也,及悉於孺人之事,而後知孺人之賢,實有以啟塨焉。塨所學非一世之業也,孺人之賢,蓋將歷久彌彰,而為後世所計數焉,以視夫凡婦人之壽耉者異矣。歲秋八月,孺人八十,塨來乞言,因稱此為孺人壽,而又以使塨益自勵也。

  ▼胡母潘夫人七十壽序

  吾友胡君錫參,于其母潘夫人六十時,請余文述其志節與教諸孤者以壽。餘曰:「非古也,有暇則傳以詳之。」丁酉春,錫參北試京兆,曰:「以吾母教余兄弟之勤,終不能不惓惓於此,故承命以來。」其秋果得舉。冬十有二月,請餘曰:「獻歲正月,吾母七十矣,將使仲弟西章歸為壽,子姑以一言先之,可乎?」

  餘觀《書》《傳》所記,富貴顯榮之人,其生也不擇其世者有之矣。若賢人君子,則非獨其世隆也,亦兼稟於母德焉。自吾與錫參遊,而意其將為賢人也。及詳其先世及母夫人之志節,而益信其終有立也。然錫參近五十矣,其學與行置之眾人之中,雖有異焉,而迫於覉窮,不能直推而前,以躪古人之跡者多矣。夫人之以科目望錫參,蓋祖若父及胡氏之先皆自於此,故結於習見,而不能不以此為重也。今錫參既有得焉,以慰其親,斯足矣。若假道於此,以求為富貴顯榮之人,則夫人前之所以教者,豈其然哉?繼自今,錫參舍是而務其遠者大者,則其無曠先緒而顯夫人之志節,有什百於此者矣。西章歸,其稱是以為壽。

  ▼蔣母七十壽序

  康熙五十二年七月,餘在塞垣,友人蔣錫震自京師以書來曰:「吾母七十矣,吾少孤家貧,母撫且教,以至於今,艱難可無述而知也。子為文以壽,可乎?」余少讀《戴記》,見先王制禮所以致厚于妻者,視諸父昆弟而每隆焉,疑而不解也。既長受室,然後知父母之安否,家人之睽睦實由之。又見戚黨間或遭大故,遺孤繈褓,其宗祀與家聲皆系於女子之一身,而諸父昆弟有不可如何者,然後知先王制禮,乃述天理以示人,而非世俗之淺意所可測也。曾子曰:「可以托六尺之孤,可以寄百里之命,臨大節而不可奪也。」是三者賢人君子之所難,乃委巷之女子一入室而義當以此責之,其責之也専以嚴,則禮之敢不重歟?夫婦人尚志節固已,而立孤尤難,能食之而不能教,非所謂可托也。又或煢獨無依,則紀衣食,持門戶,其難有過於寄百里之命者。若太夫人于蔣氏,信可謂艱貞而無負於寄託矣。

  以餘所見,婦人著志節者,賦命多蹇,子姓成立者希。蓋造物者既以節顯其身,他福祥或不能兼與。而太夫人獲天祐,康寧壽考,錫震成進士,從容色養,鄉里傳為美談。閨門之內,聞而興感,於女教所關不細,因書遺錫震,以慰其親,且使眾著于先王之禮意焉。

  ▼汪孺人六十壽序

  昔先王之制夫婦之禮也,其合離厚薄,一視其所以事父母,而已之私不與焉。故婦順成,內和而家理。以眾人觀之,事淺而情昵,莫如夫婦之居室矣。而婚禮之樂歌曰:「德音來括。」又曰:「令德來教。」其卒章曰:「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」此君子所望于賢師友而不可必得者,而以責於始入室之婦人。詩人豈故迂其義哉?蓋不如此,不足以盡夫婦之理,而為人倫之極也。《杕杜》之三章曰:「王事靡盬,憂我父母。」男女暌隔,不自言其傷,而獨以憂其舅姑為大戚。女子之志行如此,豈非所謂高山之可仰,景行之可行者與?

  吾友曹晉袁少孤貧,客遊授經以養其母,近三十年。其妻汪孺人能喻其志,曲折致忠養不異于晉袁,而太夫人以忘其憂。晉袁兄弟七人皆同居,有得於外,孤者嫠者先取足焉。孺人布衣糲食,常不充。晉袁間語孺人曰:「吾久客,雖以養,顧亦使嫠知有夫者常獨居,無懊恨耳。」孺人自是恩禮有加,而嫠者以忘其苦。太夫人之終也,晉袁適遠遊,孺人久弱足,匍匐在視,太夫人執其手,大號痛,哀動左右。晉袁性剛直,治家素嚴,于妻子淡如也。至是感孺人誠孝,相敬愛,老而彌篤。蓋晉袁之刑于妻,與孺人之順于姑而宜其家人者,按之古者夫婦之禮,可謂合矣。

  己亥季夏,孺人六十,其子恒占將請余文歸壽其母,而晉袁數止之,蓋知余之艱于文,尤病以文為壽之非古也,而其子卒固以請。餘嘉孺人之行,幾近于詩人之所雲,而傳其事,將有禆於女教,於是乎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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