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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卷三 論文、雜著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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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論文 ▼書韓退之學生代齋郎議後 異哉!韓子之議薦享,以為齋郎之事,而學生不得兼也。夫離道德與事物而二之者,末學之失也。古之教者學者,精粗本末未嘗不相貫,雖灑掃應對,皆以順性命之理,而況薦享以交於神明乎?稽之《尚書》《周官》《禮記》,割牲制祭,天子實躬親之。其得與於薦享者,非顯諸侯,則達官之長與貳,乃以為賤者之役,而學生不得為。嗚呼!其亦不思之甚矣。動作禮義威儀之節,君子所以定命也,反不得與能文通字書比重用事於宗廟社稷之地。至於思慮之不固,容貌之不莊,則其人頹惰委靡,不能有立可知矣。乃見謂通經,而冀其有贊於教化,是何本末名實之交眩與?曰:「慮其不習也。」嗚呼!使學者舍其所當習,而攻其所不必習,末世之政,禍民者非一端,而此其本也。射禦戰陳之不習,而以付于悍卒武夫;理財決獄之不習,而以委之胥吏,皆齋郎薦享之類也。奸與亂循生,斯人惴惴而莫必其命,實由於此,而韓子猶未之悟與? 夫古者學有大小,而道不分於精粗;任有大小,而人不分於貴賤。故於學無遺理,於人無抑材。自魏晉以還,尚浮言,別流品,而隋唐益厲之以科舉,於是乎學者舍其所當習,而騖於無實之文詞。習於此者,斯以為賢;得於此者,斯以為貴,而先王之道郁不行者越數百年。夫所貴乎豪傑之士者,謂能識道之歸,而不溺于所習也。以韓子之智而猶蔽於此,況以中材處後世,而能無眩哉?是故先王慎所以導民者,誠畏其習也。 ▼又書學生代齋郎議後 或曰:「子之言辨矣。然《語》雲『籩豆之事,則有司存』,何謂也?」 曰:「此為孟敬子言之也。古之為教也,童而習禮,少長則執事于賓祭,至於四十而仕,五十為大夫,禮樂之器,豈尚有操之而不習者乎?悼公之喪,季孫尚以喪食為疑,而捷公為鄙倍之言,悍然而不顧,則其無忠信之心,而容貌顏色無一不遠于禮可知也。乃沾沾焉詳於末數而以自喜,不亦悖乎?故曰為敬子言之也。若學生則宜習焉,以備他日之用者也。夫爼豆之事,孔子嘗以對衛君矣。自孔子言之,則所以為東周者,即此而在矣。而自孟敬子言之,則直有司之事耳。動作禮義威儀之節,君子所以定命也。魯侯不違禮,而女叔以為亡征,則言固各有所當也夫。」 ▼書韓退之平淮西碑後 碑記墓誌之有銘,猶史有贊論,義法創自太史公,其指意辭事,必取之本文之外。班史以下,有括終始事蹟以為贊論者,則于本文為複矣。此意惟韓子識之,故其銘辭未有義具於碑誌者。或體制所宜,事有覆舉,則必以補本文之間缺。如此篇兵謀戰功詳於序,而既平後情事,則以銘出之,其大指然也。前幅蓋隱括序文,然序述比數世亂,而銘原亂之所生;序言官怠,而銘兼民困;序載戰降之數,銘具出兵之數;序標洄曲、文城收功之由,而銘備時曲、陵雲、邵陵、郾城、新城比勝之跡。至於師道之刺,元衡之傷,兵頓於久屯相度之後至,皆前序所未及也。歐陽公號為入韓子之奧窔,而以此類裁之,頗有不盡合者。介甫近之矣,而氣象則過隘。夫秦、周以前,學者未嘗言文,而文之義法無一之不備焉。唐宋以後,步趨繩尺,猶不能無過差。東鄉艾氏乃謂文之法至宋而始備,所謂強不知以為知者耶? ▼書祭裴太常文後 韓公自言所學先在辨古書之正偽。周秦諸子,如管、莊、荀、韓,可謂顯著者矣,而案之皆有偽亂。餘嘗欲削其不類者,以無溷後人,而未暇也。韓公之文,一語出則真氣動人,其辭鎔冶于周人之書,而秦漢間取者僅十一焉。今集中乃載《祭薛中丞》《裴太常》二篇,意淺直,多俗韻,唐雜家中尚不為好,而謂公為之與二篇乃同官聫祭之文,意者他人所為,公名載焉。公文重于時,故二家子姓矜為公作,而編集者莫能辨耳。公省試文明白曲暢,無甚可愧者,猶自謂近於俳優者之辭,則二篇決知非公作也。夫文之高下雅俗,判若黒白,學者猶安于習見而莫知別擇,況聖人之經,其微辭隱義,辨在毫芒,蔽晦於前儒承授之說,而不察不著者與?此未可為不知者道也。 ▼書柳文後 子厚自述為文皆取原於六經,甚哉,其自知之不能審也。彼言涉於道,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,且承用諸經字義,尚有未當者。蓋其根源雜出周、秦、漢、魏六朝諸文家,而于諸經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爾。故凡所作,效古而自汨其體者,引喻凡猥者,辭繁而蕪句佻且稚者,記序、書、說、雜文皆有之,不獨碑誌仍六朝初唐余習也。其雄厲淒清醲郁之文,世多好者,然辭雖工,尚有町蹊,非其至也。惟《讀魯論》《辨諸子》《記柳州近治山水》諸篇,縱心獨往,一無所依藉,乃信可肩隨退之,而嶢然于北宋諸家之上,惜乎其不多見耳。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,乃以其久斥之後為斷。然則諸篇蓋其晩作與子厚之斥也,年長矣,乃能變舊體以進于古。假而其始學時,即知取道之原,而終也天假之年,其所至可量也哉! ▼書柳子厚辨亢桑子後 亢桑子之偽,柳子厚辨之。晁氏謂唐天寶中詔求其書不得,而襄陽王士元乃假託焉。士元年世先後于柳,雖不可知,然果詔求不得,而偽者晩出,則辨宜及之。且是書剽剟戴記諸子語甚眾,而子厚第雲首篇出《莊子》,而益以庸言,又以文章取士及被青紫章服,為唐以後人語明甚。不據是斥之,而獨以劉向班固無其錄為疑。然則今所傳者,又可謂即子厚之所斥耶? ▼書李習之平賦書後 吾少讀孟子,至「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」,其有不合者,仰而思之,夜以繼日,幸而得之,坐以待旦,求其解而不得也。及治周官,然後知周公之心,惟孟子知之。蓋萬物之理難盡也,人事之變無窮也,一間未達,則末流之獘且四出而不可弭。惟周公之聖,乃有以知其不合,而思之如此其深,得之如此其難耳。故後王代興,其政法之大者,必暗與《周官》之意合,十有二三,然後上下安,歷年永。既其後侵尋變易,舉其合者而盡亡焉,而國非其國矣。此無他,是乃天理之盡,王道之極,而舍是無以紀綱乎民物也。 唐李翱作《平賦書》,後儒多稱焉。其為說亦捃摭春秋傳《周官》注疏以為端緒,而其歸宿則大謬于聖人,謂一畝之収無水旱,以一石為下,則而百里之賦粟至三十四萬五千石有奇,帛至十一萬五千匹有奇,雖吳越上腴橫徵暴斂,亦豈能歲得此於民哉?周官「辨五地規井牧」,既斥其餘以為藪牧園圃,則所井皆沃衍也,而同井之田猶有不易一易再易之辨,然後土力均,人功稱而賦法平。今以畝一石為下,則沙磧斥鹵之區有大穰而不及所料之半者矣。此其弊非隱深難見,而翱乃懵然自以為得,曰「是復古而為十一之征」,猶幸其人微,其言輕,自唐以後無取而施用者,而瞀儒耳食猶嚾嚾焉以為經世之良圖,豈不甚蔽矣哉! ▼書李習之盧坦傳後 文士不得私為達官立傳。李習之與退之遊,此義宜夙講。而集有東川節度使盧坦傳,事蹟平敘,無杼軸經緯,後無論贊。豈習之嘗欲筆削國史,故於所聞見偶錄以備取材,其後史卒未成,而編者誤以入集耶?吾觀周、秦間諸子,其傳顯著者,尚多為後人偽亂。太史公作史記,藏之名山,副在京師。然中間多駢旁枝,如《秦紀》後覆出襄公至二世六百一十年事,《田單傳》別載君王後王蠋語,蓋當日摭拾群言,以備採擇而未用者,不知者乃取而附綴焉。故退之自言「所學首在辨古書之正偽。」然則文之義法,不獨作者宜知之也。 ▼書邵子觀物篇後 余讀邵子觀物篇,不能究知其義,問諸朋儕,則曰:「子好之,則能知之。是書之秘,可心喻而不可言傳也。」夫聖言之精者,具易與春秋,學者雖不極其隱深,而大體固昭然明白也。世乃有理之至者,而不可以言傳乎?邵子自謂因春秋以通易,今觀其書,以秦穆首四伯,謂其有功于周,伐鄭而敗,悔過自誓,幾于王道;以晉文侯遷平王於洛,而進其裔孫于齊桓。其於春秋所書事蹟顯著者如此,則夫天造物化之絪縕於無形者,其盡可詰耶?餘於是書,固未能窺其樊,然世之所謂知者,其果能好之耶?抑韓子所雲「惟怪之欲聞,而利其不可稽尋」者耶? ▼書朱注楚辭後 朱子定楚辭,刪七諫、九懷、九歎、九思,以為類無疾而呻吟者,卓矣。而極詆反騷,則於其詞旨若未詳也。吊屈子之文,無若反騷之工者,其隱痛幽憤,微獨東方、劉、王不及也,視賈、嚴猶若過焉。今人遘疾罹禍殃,其泛交相慰勞,必曰「此無妄之災也。」戚屬至,則將咎其平時起居之無節,作事之失中,所謂垂涕泣而道之也。雄之斯文,亦若是而已矣。知《七諫》、《九懷》《九歎》《九思》之雖正而不悲,則知雄之言雖反而實痛也。然雄之末路,譸張苟免,未必非痛屈子之心所伏積而成,文雖工,其所以為文之意則悖矣。豈朱子惡其為文之意,於詞旨遂忽焉而未暇以詳與? ▼書陳氏集說補正後 余少治戴記,見陳氏集說,於記之本指時有未達,而反以蔽晦之者。及得昆山徐司寇所刻集說補正,而惑之解者過半。念此必吳中老儒勤一世以為之,恨子孫不能守而流傳勢家,又怪司寇聽其假託而不辨也。既而思秦、周以前作者,名不概見,蓋胸中所知見不能自已,而欲傳之其人,豈以爭名於沒世耶?厥後見嘉定張樸村,叩之,曰:「此吾鄉陸翼王先生所述也。先生于諸經多開闡,茲其僅存者耳。」夫秦、周以前作者,雖不知其誰何,而無有假託者。呂不韋、劉安名以書傳,然眾知其非不韋、安作也。若陸氏此書,非樸村為征,則他人據而有之矣。以是知無實而掠美者,必有物焉以敗之也。無錫顧隆吉嘗以其鄉先進華氏宗旦儀禮喪服或問示余,明白純正,可與陸氏此書比並。華氏於三禮皆有述,而學者一無聞焉。然則司寇聽其假託而不辨,亦未可厚非也。 ▼書歸震川文集後 昔吾友王昆繩目震川文為膚庸,而張彝歎則曰:「是直破八家之樊,而據司馬氏之奧矣。」二君皆知言者,蓋各有見而特未盡也。震川之文,鄉曲應酬者十六七,而又狥請者之意,襲常綴瑣,雖欲大遠於俗,其道無由。其發於親舊及人微而語無忌者,蓋多近古之文。至事關天屬,其尤善者,不俟修餙而情辭並得,使覽者惻然有隱,其氣韻蓋得之子長,故能取法于歐、曾,而少更其形貌耳。 孔子於艮五爻辭釋之曰:「言有序。」家人之象系之曰:「言有物。」凡文之愈久而傳,未有越此者也。震川之文,於所謂有序者,蓋庶幾矣,而有物者則寡焉。又其辭號雅潔,仍有近俚而傷於繁者,豈于時文既竭其心力,故不能兩而精與?抑所學專主于為文,故其文亦至是而止與?此自漢以前之書所以有駁有純,而要非後世文士所能及也。 ◎雜著 ▼原人上 孔子曰:「天地之性人為貴。」董子曰:「人受命於天,固超然異於群生。非于聖人賢人征之,於途之人征之也;非於途之人征之,於至愚極惡之人征之也。」何以謂聖人賢人?為人子而能盡其道於親也,為人臣而能盡其道於君也。而比俗之人,狥妻子則能竭其力,縱嗜欲則能致其身,此途之人能為堯舜之驗也。婦人之滛,男子之市,竊非失其本心者莫肻為也,而或有訐之,則怍於色,怒於言。故禽獸之一其性,有人所不及者矣,而偏且塞者不移也。人之失其性,有禽獸之不若者矣,而正且通者具在也。宋元兇劭之誅也,謂臧質曰:「覆載不容,丈人何為見哭?」唐柳燦臨刑自詈曰:「負國賊,死其宜矣。」由是觀之,劭之為子,燦之為臣,未嘗不明于父子君臣之道也。惟知之而動于惡,故人之罪視禽獸為有加;惟動於惡而猶知之,故人之性視禽獸為可反。《孟子》曰: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。」痛哉言乎!非明於天性,豈能自反於人道哉! ▼原人下 自黃帝、堯、舜至周之中葉,僅二千年,其民繁祉老壽,恒數百年不見兵革,雖更姓易代,而禍不延於民。降及春秋,脊脊大亂,尚賴先王之遺澤以相維持,會盟討伐,征辭執禮。且其時戰必以車,而長兵不過弓矢,所謂「敗績」,「師徒奔潰」而已。其俘獲至千百人,則《傳》必特書,以為大酷焉。自戰國至元、明,亦二千年,無數十年而無小變,百年二百年而不馴至於大亂者,兵禍之連,動數十百年,殺人之多,每數十百萬。曆稽前史所載民數,或十而遺其四三焉,或十而遺其一二焉,何天之甚愛前古之民,而大不愛後世之民也? 《傳》曰:「人之於天也,以道受命,不若於道者,天絕之也。」三代以前,教化行而民生厚,舍刑戮放流之民,皆不遠於人道者也。是天地之心之所寄,五行之秀之所鐘,而可多殺哉?人道之失,自戰國始。當其時,簒逆之人列為侯王,暴詐之徒比肩將相,而民之耳目心志移焉。所尚者機變,所急者嗜欲,薄人紀,悖理義,安之若固然。人之道既無以自別於禽獸,而為天所絕,故不復以人道待之,草薙禽獮,而莫之憫痛也。秦、漢以還,中更衰亂,或有數十百年之安,則其時政事必少修明焉,人風必少淳實焉。而大亂之興,必在政法與禮俗盡失之後。蓋人之道幾無以自立,非芟夷蕩滌,不可以更新。至於禍亂之成,則無罪而死者,亦不知其幾矣。然其間得自脫于瘡痍之餘,剝盡而複生者,必於人道未盡失者也。嗚呼!古之人日夜勞來其民,大懼其失所受於天耳。失所受而不自知,任其失而不為之所,其積也,遂足以幹天禍而幾盡其類,此三王之德所以侔於天地也與! ▼原過 君子之過,値人事之變而無以自解免者十之七,觀理而不審者十之三;眾人之過,無心而蹈之者十之三,自知而不能勝其欲者十之七。故君子之過,誠所謂過也,蓋仁義之過中者爾;眾人之過,非所謂過也,其惡之小者爾。上乎君子而為聖人者,其得過也,必以人事之變,觀理而不審者則鮮矣;下乎眾人而為小人者,皆不勝其欲而動於惡,其無心而蹈之亦鮮矣。眾人之于大惡,常畏而不敢為,而小者則不勝其欲而姑自恕焉。聖賢視過之小,猶眾人視惡之大也,故凜然而不敢犯;小人視惡之大,猶眾人視過之小也,故悍然而不能顧。服物之初禦也,常恐其污且毀也,既污且毀,則不復惜之矣。苟以細過自恕而輕蹈之,則不至於大惡不止。故斷一樹,殺一獸,不以其時,孔子以為「非孝」,微矣哉!亦危矣哉! ▼先天後天圖說 宋邵氏所傳八卦二圖,與說卦傳合。朱子謂「先天圖方位無可疑者,而後天圖多不可曉。至卦位所以易置之故,則自昔無聞焉。按之經文,一則以八卦之實象明其體,一則以四時之常運著其用,合此二者,而後圖相變之義可見矣。火之精為日,日生於東而明盛在晝;水之精為月,月生於西而明盛在夜。雷藏地中,伏氣于東北,而發聲起蟄,應春始作,澤匯東南,而水潦盛昌,百谷滿盈,其候惟秋。又土膏發于春夏,而成功亦在秋。此四正之位所以易也。風陰氣位西南,而蘇息長養,發用於春夏之交。山起西北,而脊胍皆東北行,其中鳥獸胎育,樹木甹蘖,多在冬春之交,蓋山氣之萌養也。南者乾之正位,而戰于西北,盛陰相薄,終不滅息,而為複」生之始,於此見於「穆不已」之命焉。北者,坤之正位,而卦辭則「利西南」,蓋土盛于夏秋之交,萬物皆致養焉,此四隅之位所以易也。以天地、水火、雷風、山澤之實體,合四時五方以征其實用,則二圖相為表裡,而不可缺一,明矣。 邵氏及朱子以先天圖為伏羲所作,後天圖為文王所作,而經傳百家之言無可證者,攻之者遂謂此雜家之術,不足道也。不知二圖雖後人剏作,其理固不可廢,況與說卦合哉!然必謂羲文已有是圖,而孔子以說卦解之,則鑿矣。其諸宋之儒先因說卦以作圖,而邵氏傳其學與? ▼諡法 《諡》之作也,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。邃古帝者之號,多不知其義所取。烈山氏始為農師,而民神之,故因而號焉。堯、舜之聖,民無能名,禹平洪水,相與震而驚之,故稱「大」焉。至於湯,則或嘉其功而稱「成」,或象其德而稱「武」,此周公所以因之而作諡也。 有祖而又有宗,亦人心之不知其然而然者也。商之世嘗衰矣,至帝戊而中興,故尊之而因以號焉。其後屢衰,武丁振而興之,功最高,故尊之而因以號焉。漢之太宗、世宗用此義也。至東漢而祖宗諡號之義皆失矣。祖者,始也,故宗無定數,祖一而已。以光武之複有天下而稱祖,是二始也。諡以易名,因以為廟號,春秋所書桓宮、武宮是也。廟別有號,是再諡也。主是議者,必以祖有功而宗有德,又祖一而宗無定數,以為祖賢于宗,不知殷人宗湯,周宗武王,乃二代始受命之君,不聞湯武之賢,以不稱祖而貶於稷契,其廟別為號,蓋緣文帝稱太宗,武帝稱世宗而然。不知曰「太」曰「世」,非諡也,非顯與明、肅與章之比也。至於唐而曆世並稱宗,至於明而繼世並稱祖,傷名愆義,實自東漢始。東漢之經學,後世莫並焉,而若此類,乃不能辨,惜夫! ▼通蔽 譽乎己則以為喜,毀乎己則以為怒者,心術之公患也。同乎己則以為是,異乎己則以為非者,學術之公患也。君子則不然,譽乎己則懼焉,懼無其實而掠美也;毀乎己則幸焉,幸吾得知而改之也;同乎己則疑焉,疑有所蔽而因是以自堅也;異乎己則思焉,去其所私以觀異術,然後與道大適也。蓋稱吾之善者,或諛佞之虛言也,非然,則彼未嘗知吾之深也。吾行之所由,吾心之所安,吾自知之而已。若攻吾之惡,則不當者鮮矣。雖與吾有憎怨,吾無其十,或實有四三焉,與吾言如響,必中無定識者也。非然,則所見之偶同也。若辨吾之惑,則不當者鮮矣。理之至者,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,然好獨而不厭乎人心,則其為偏惑也審矣。 吾友劉君古塘,行直而清,其為學常自信而不疑,心所不可,雖古人之說不苟為同也,而好人之同乎己。夫古人之說不能強吾以苟同,而欲人之同乎己,非心術之蔽乎?知君者猶以為自信之過也,不知者將以為有爭氣也。君與吾離群而索居久矣,會有所聞,書以質之。 ▼異姓為後 神不歆非類,民不祀非族,以其氣之不相屬也。故古無以異姓為後者。《春秋》書「莒人滅鄫」,而傳者謂立異姓以蒞祀,於經則疎,然足征自周以前未嘗有是也。 漢、魏以降,其流益漫,自王公及士庶蹈此者跡相疊。蓋俗之衰,人多不明於天性,而骨肉之恩薄,謂後其有父母者,將各親其父母,無父母而自知其所出,猶有外心焉。故常舍其兄弟之子與其族子,而求不知誰何之人,取之繈褓之中,以自欺而欺人。嗚呼!是謂「不有其祖」也。其為之後者,苟自知其系姓,則俟養已者歿,求其族以後之,反其田宅,而脫身以複其宗,禮也。不自知其系姓,而養已者之族亦無可承,則廟祭其先,而祭養已者於其墓。祭者稱名,所祭舉姓字,奕世不廢焉。 古之有天下國家者,祀九皇六十四氏,以及因國之無主後者,有道有德者,祭于瞽宗,皆以義屬耳,而況取諸繈褓,或收育於孤稚流離之日乎?然以恩與義屬而世祀焉,則誠也;以氣屬而命之曰為後,則偽也。禮不可以為偽,故曰名之必可言也。系姓之不知,則其祭也如之何?曰:「是特與生而喪其父母,生而不及其大父母者同實耳。致愛而導之以哀,致愨而加之以痛,胡為其不可以承祀也?姓無所受,則逮子若孫,而氏以已之字可也。其於養已者之祭,則不可以及其祖宗,是何也?義止於其身,而及其祖宗,是以氣屬而為偽也,此謂誣於祭。若舍是而求順比俗之情,則非吾之所敢知也。」 ▼轅馬說 余行塞上,乘任載之車,見馬之負轅者而感焉。古之車,獨輈加衡而服兩馬。今則一馬夾轅而駕,領局於扼,背承乎韅,靳前而靽後。其登阤也,氣盡喘汗,而後能引其輪之卻也。其下阤也,股蹙蹄攢,而後能抗其轅之伏也。鞭策以勸其登,棰棘以起其陷,乘危而顛,折筋絕骨,無所避之,而眾馬之前導而旁驅者不與焉。其渇飲於溪,脫駕而就槽櫪,則常在眾馬之後。噫!馬之任孰有艱於此者乎?然其德與力,非試之轅下不可辨。其或所服之不稱,則雖善禦者不能調也。駑蹇者力不能勝,狡憤者易懼而變,有行坦途驚蹶而僨其車者矣。其登也若跛,其下也若崩,濘旋淖陷,常自頓於轅中,而眾馬皆為所掣。嗚呼,將車者其慎哉! ▼讀伍子胥傳 世人皆悲子胥以忠死,吾獨惜其所以處死者未得也。其諫夫差,語皆闊於事情,使員曰:「吳之於越,非伐國而求其服也。王忘王之使人立於庭,出入呼王而告以先王之痛乎?匹夫含怨,猶必剚刃讎人之胸,況勾踐親用戈于先王,傷未及舍而卒,非函勾踐之首以入先王之廟,則臣子之事不終。今力實能誅而縦焉,吾恐先王負恫于九原而不歆王祀也。」如是則夫差雖慚忿以殺子胥,而必不釋勾踐。勾踐死則越不為沼,而吳亦不至大冺矣。子胥之智非不及此也,毋乃少曆閔凶,功見名立,而重犯忌諱以危身與,而竟不能保其終,惜哉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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