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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鄂張兩相國論制馭西邊書


  〔傳貴本作「與鄂張兩相國」,王本作「與蔣張兩相國」,文中略有字句不同。三相國皆先生至交,一書蓋通與三公,而標題特舉其二,故偶有不同。觀傳貴本與清河書,即正集與蔣相國論征澤望書可知。今標題從傳貴本,文從王本,以文義王本詳備,且傳貴本世既共見,王本世未見也。集中新刻,凡與傳貴本小有不同者,皆據王本也。鈞衡識。〕

  苞聞出位之謀,先聖所戒。然古者國有大事,謀及庶人。《周官》少司寇掌外朝之政,以致萬民,王與三公六卿以敘進而問焉。蓋以食土之毛,皆有忠君憂國之心,而詢於芻蕘,所以盡天下之耳目思慮,以廣忠益也。而士之義又與庶人異,學先聖之道,仁義根於心,視民之病,猶吾兄弟之點連焉;視國之疵,猶吾父母之疾痛焉。故先王之制,使士傳民語,則己所欲言得自達於君,或因公卿大夫以達可知矣。荀卿論將,以為事莫大於無悔,至無悔而止矣,成不可必也。往歲西師坐失機宜,僕先事為公等言之,而卒如所料,其可悔者非一事矣。主將不能料敵制謀,偏裨不能決機應猝,而宿兵絶塞,日引月長,苟非吾君吾相先定其規模,以固根本,而徐俟孽賊之瑕釁,則異日之悔,且有不止於是者。苞荷兩朝聖主如天之恩,辱兩相國知愛,不以眾人相視,苟知而不言,是虧仁而愆義也。故敢冒陳其大體,惟詳擇焉。

  一 古者守在邊塞,而本朝之守在四十八家,故謂澤望小丑,無事誅鋤,皆愚儒也。懸軍深入,士馬力竭,彼更遷徙鳥舉,則我師不戰而自屈。且山谷阻深,徑路盤互,設以偏師截我輜重,其害將不止於無功。此有心者所同知,有口者所共言,無煩瀆告。苞所慮者,守非其法,與無守等,且將為國宿憂,而別生瑕釁耳。古之制馭戎狄者,必設間示弱,誘使深入,而後能一舉而踣之。姑勿遠引聖祖仁皇帝親征噶爾丹,惟誘至昭木多,故西師得而邀擊之也。往年之事,儻主將好謀,偏裨材武,用昔人易將減灶之法,設伏警備而大創之,則其氣奪,其謀沮矣。即來寇者他部,使孽賊聞之,亦足以折其奸心。明者不悼往事,苟能懲此而定兵謀,易前轍,則未必非我國之福也。《軍志》曰:「攻不足者守有餘。」今若易攻而為守,則用其兵之十三,用其財之十五,而泰然矣。十取其三則兵精。以財之五養兵之三,則士宿飽而能力戰。賊不至則以休吾力而盡之於溝樹壘屯;賊至則以逸待勞,以銳擊罷。既得人和,又乘地利,可使匹馬只輪不返。是謂廟謨精神,可以折衝者也。

  一 往年之事,循數推理,造謀者孽賊,而寇掠者非盡孽賊之部也。嚴冬冱寒,地鮮宿草,冰堅無泉,安能舉大眾行數千里而襲人哉?必青海鄰近諸番,深怨年羮堯,誘殺其族類,陰附孽賊,聽其指使,而伺間竊發。宜詰實于軍將邊吏,而赦其欺蔽之罪。且周諮博訪,邊人歲市于諸番者,必具得其跡。其然,則必以銳師進剿,殲厥渠魁,以彰天討。但國威既立,即可肆赦脅從,開以恩信,使畏威懷德,而悔心漸萌,乃可長久。《語》曰:「強不能遍立,智不能遍謀。」若欲斷絕根株,恐不能盡其種類,是愈堅孽賊之黨而益吾敵也。

  一 自孽賊跳樑,先帝命設守于阿爾太,以護西北舊屬諸部;設守於巴裡坤,以鎮青海新附諸部。近聞大軍所駐,過此各千餘裡,按以《兵法》,急宜撤還故地。蓋以言進剿,則去賊界尚遠,而馬力既竭之後,挽輸倍難,所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也。邇聞變法,糧至察汗,溲兒交缷,更易車馬轉運到軍,其地之人甚以為苦,恐亦未可長久。以言設守,則我軍撤回千餘裡,賊若來寇,亦更遠千餘裡,其力愈疲,其心愈孤,而我師得還久駐之地,眾心安定,氣勢自倍。兩軍各設左右翼,去大軍百里,駐以偏師,為犄角之勢。並築城堡壕壘再重,可樹則樹之,近泉則溝之,壕外錯設梅花坑與品字坑。賊至則所寇之地固守,而無寇之軍更番出勇士數人,篝火緄炮,夜再三擊其營,使驚起即潛歸,賊晝夜不得休息,兼旬之內,未有不遁者矣。遁而截其歸途,或沖其肘腋,內外夾攻,不盡殲,必大創矣。此所謂帝王之兵,以全取勝者也。

  一 兵不在多而在精,況遠戍荒徼,勢不能多。但使將得其人,士皆壯猛,衣糧倍加,樂佚輕戰,則一可當十。假而饑寒羸怯,雖多無益。且慮心怨氣餒,臨敵恐駭,一隊奔潰,合軍搖心。阿爾太之地,群山盤紆,徑路回互,我軍設守,則形勢可據,賊欲來寇,則顧盼恫疑。又喀爾喀諸部與彼世仇,而托我宇下,便於徵調。戍守之兵,大軍五千,左右翼各二千足矣。巴裡坤地勢平曠,餉道少近,大軍可萬人,左右翼可四五千人,以情勢揆之,戍守之地,賊必不敢再窺。主閫外者,不徒尚健勇,必得有文武材略識大體者。駐阿爾太,則於西北舊屬諸部千里之內,其酋長之智愚,卒伍之勇怯,必周知之,嘗試劑度而勤撫馭,俾緩急能為我用。駐巴裡坤,則于青海諸部及近邊雜番,必開以威信,使知作慝則勢必翦除,順服則永得安集。而又嚴關塞互市之禁,使其貴賤男女日用必需之物,非誠附於我,必不可得,則賊黨日披,而我軍之勢愈壯矣。

  一 徵兵滿萬,不如召募數千。內地且然,況遠戍荒徼,不獨各路徵兵心孤意怯,即召募於山陝腹內,亦不可用。惟極邊之民,耐寒習苦,天性勇鷙,披甲戴胄,負糒齧冰,日中而趨百里,用以守禦,則忍饑勞而能力戰;閒居無事,則習耕種而利興屯。但人情非得厚利及有配耦,不能使久居危苦之地。凡應募之兵,實系壯勇,在軍則受兩人衣糧。其有父母妻子,本州縣歲給口糧,五年番代,仍補沿邊行伍。與其家鄰近者,且賞銀五十兩為資本,以贍室家。其有願取妻子長住屯所者,以兩口為限,官為裝載,到屯之日,計口給銀,俾轉資於獨身而倍受衣糧者。十數年之後,屯田大興,丁男漸眾,應番代者,即以在軍丁男充補。田廬相望,姻親作伍,愛護身家,眾心成城,便為金湯重鎮。兩地主將,必任沿邊宿將久著威名者,偏裨必屢經戰陣或素有謀略者,小校簡之行伍,能服百人,始得為百夫之長。如此則爵必稱材,而人思自奮矣。巴裡坤兵將專用漢人,而以忠實滿大臣一人贊畫,賜衛卒百人。阿爾太則用滿甲士幹並妻子以往,如各省駐防之兵,而使重臣將之,宗室郡王監之。其餘兵將亦用漢人。凡耕戰責之漢將,撫馭西北諸部責之滿將,而敕以彼此一心,協規倂力,毋得掩功推過,則蔑不濟矣。

  一 塞外凡有山之地,其旁即可耕種。又民物所聚,則天地之氣應之而燠。熱河風氣早寒,及聖祖皇帝每歲駐蹕,商農輻輳,末年遂與內地無異。山腰澗側,皆宜四種百蔬,其明效也。阿爾太山谷回互,最宜屯田。巴裡坤雖無高山大陵,尚有平岡小阜。旁近土魯番之地,水泉皆熱,頗宜秔稻。且無山之地,但築短垣,高至尋丈,蔽遮西北疾風,以護新生弱植之苗,即可有獲。但人情習於偷惰,而官吏視為具文,故未得其效。凡利之所在,人皆賁育,宜著功令,應募之兵,除例給衣糧外,但能力耕有獲,歲終加賞,以多寡為差。所收高梁菽麥可充軍食者,官出倍價以糴之。其餘蔬穀,聽其以土性所宜,自畜犬豕雞鶩。官吏將校有敢侵牟強丐者,毫髮以上,必置重典。如此,則貧者繈負而至,並力爭時,而土利可博矣。數年之後,屯積既饒,饋餉可減。又關中沃野千里,古稱上腴,加以河泉可資灌漑,故土人稱水田百畝,可當山田四五百畝,值歲旱荒,且勝一二千畝。聞鄭、白二渠及寧、靈、涼、肅舊興水田外,如終南沿山州縣,與鳳翔之岐山、寶雞,甘州之秦、涼、洮、岷,山泉川浸,可引漑者甚眾。但創始疏鑿,非民力所能任。若設專司,選能吏,依山瀕河,所在相度,發國帑,就農隙為民通渠引泉,則水利可倍。關中粟多,然後增價招商,而漸致之塞上。塞上粟多,則轉運軍前,較之挽輸於他省及陝西腹內,道齎減半。此似費而實省,暫勞而久逸之術也。

  一 自古制馭羌戎,惟恃茶、絲、布、帛、銅鐵諸物。聞西北諸部,惟澤望絕遠,不仰紿於中國。其餘蒙古雜番,非此無以為養生送死之具。年羮堯領川陝,所以能使戰士盡力,而民不困於供億者,徒以私人販茶布于諸番,所獲不貲耳。古者欲責邊將成功,必使大饒於財。蓋不饒於財,無以養奇策之士,則不足於謀,無以恤戰士則難作其氣,不能厚雄毅過人之士,則不能責其臨敵奮死以為倡。況縱間諜,鉤敵情,非有重賞深恩,能使出入於死地而不貳乎?今出奇計,宜禁一切出口之貨,而立四市。西北諸部則立市于阿爾太,青海諸部及雜番則立市於巴裡坤。縱商賈轉貨而官司之,非歸附本朝者,不許互市,則近我諸小部不招而自來,不約而自固矣。其東北舊屬諸部,則立市於東邊,西南徼外諸部,則立市于四川、雲南邊界。皆略計來市各部人口眾寡而量出之,無使多取。而轉販阿爾太、巴裡坤市租,即賜主將偏裨,使繕戎器,厚養戰士,所謂事一而兩得者也。所慮道裡踔遠,途多侵盜,商旅不前,則仍於山、陝沿邊酌立二市,而歲撥三邊市稅以賜兩軍,各數十萬金,然後諸用不匱。但設立稅格,甯輕毋重;嚴飭市司,甯寬毋刻。但使商賈爭趨,番戎總至,所獲自贏。從來司關嚴刻則正稅難充,寬恕則遠近爭湊,轉得奇羨。此恒物之大情,不可不察也。

  一 《管子》曰:「堂上遠於百里,堂下遠於千里,門庭遠於萬里。」此言壅蔽之傷國也。凡事皆然,況行師萬里之外,使士出入死地,而軍情不得上達,可乎?李牧守趙邊,市租皆輸幕府,日擊數牛以饗戰士,所以守不可搖,而戰則大克也。往年進剿,士眾日不再食,饑羸疾困,凡解衣糧軍器火藥歸自軍前者,言人人同,而主將不以聞。其後我皇上明目達聰,量增口糧,然猶未能盡飽也。春夏之交,阿爾太軍前群馬驚逸,卒伍饑死數千,言人人同,而主將不以聞。西北諸部,惟丹津王効忠,本朝諸部轉心嫉之。喀爾喀徹臣汗部曲六百餘騎,自軍前背主潰回,遇丹津王部落,殘殺婦孺,劫掠牛馬,不能盡驅者猶刺傷之。諸部坐視不救,聽其載妻子什物,從容遠去,則眾情居可知矣。而自軍前來者,私語親故,皆憂形於色,及至公所,則言四十八家樂從徵調。人情如此,凡事可以類推。陝西承辦軍需十七年矣,聞往年造車買騾,民間所費逾官價六七倍不等,我皇上得盡聞乎?猶賴聖恩,屢蠲田租,故民力雖竭,心猶能諒。苟曠日持久,勞費不息,或遇水旱,實可寒心。蓋壅蔽者,凡事之大患,而軍情尤甚。此弊不除,雖有深謀至計,無所用之。二公必切言於上,凡先事蒙蔽,後乃敗露,或訪聞得實者,必置一二人於重典,然後遣文臣有器識者參軍事,遇要事得陳奏,與主將、副將參相制,然後情實得聞,而措注可無悞也。
  一 我皇上聖明天縱,所以決計進剿。聞因俄羅斯、荷蘭諸國,環澤望之西北者,皆與孽賊有隙而應,本朝時不可失。以情理揆之,疑奉使者甘言取好,而非其實也。往年徹臣汗部落叛逃,聞收匿者即俄羅斯。俄羅斯久與我互市,猶陰險若此,則其他可知。聞孽賊所畏,惟俄羅斯,歲納貢獻,或與俄羅斯要約,能禁孽賊侵盜,然後互市可常,不然則止,亦牽制之一策。若謂我師深入,諸部實心相應,共為犄角,疑未必然。

  一 古者官立監牧,以頒馬政。我國家疆圉無外,公私耕戰之馬,皆資於口外。邇來武弁空糧,革除殆盡,犒軍繕器,苦無餘財。宜出自聖恩,凡大小武臣願販馬于蒙古諸番以自資紿者,不拘馬數,入塞過關,毫釐不稅。其餘商民出口販馬,亦大減稅額。且于山陝邊鎮,酌立馬市三五,勅諭近邊蒙古雜番,期以四月九月將馬赴鎮,具數報官,任與兵民交易,亦毫釐無稅。嚴飭鎮將約束牙販,不得希圖小利。遇馬到者,多勒減馬價。若兵民不能盡買,官給時價,盡數收留,散佈軍屯。蓋一次失利,則來者漸稀。但得馬到者多,則耕戰有恃,官民交利。且良馬盡入中國,即番勢漸弱,欲為寇盜益難,而附屬中國,不得不固矣。

  一 聞大西洋去荷蘭國不遠,西洋國俗所不可缺者,惟內地之茶。不識俄羅斯、荷蘭諸部亦賴茶以愈熱疾否?果爾,則與西洋人要約既久,與中國互市,必為我通荷蘭諸部,俾與我同心,探賊東來,即出兵以乘其虛。果能摧破賊軍,或牽制使不敢動,我國歲以金幣名茶,凡所寶貴之物酬之。若受吾約,則賊必相猜而不敢輕動。西洋人若不用命,即不許互市,必深懼而求得其要領矣。又茶之為物,輕細易運。凡閩、廣海關出茶,宜有定數,不得多載,以防轉販。

  一 從前因罪發往邊外屯田,職官吏民,宜以聖恩赦宥,輕者還籍,重者安置別省。蓋士大夫素知禮義,系心室家宗族,當無異志。若凶狡小人,孑然一身,寒苦饑羸,必懷怨忿。竊恐日與番戎往來,黠者誘之,或潛探軍情,或逃奔為用,異日必為邊境生釁造禍。漢之中行說,宋之張元、李昊,亦前車之鑒也。昔唐太宗、元世祖皆百戰而得天下,智略如神,將良士武,師行有律,異代莫及焉。太宗之征高麗,世祖之征日本,或土壤相接,或舟楫可通,然且殫力竭財,亡眾無功,以成大悔,徒以攻守之勢殊,客主勞逸之情異耳。苞於西域山川形勢及軍中情事,未得備悉,第就傳聞一二,以意揣度,自多未中。然循數推理,斷可信者,則攻守之本計耳。苟欲刻期進剿,窮其窟穴,則形勢甚難,恐未能必達。

  昔年額倫特之師,可為明鑒。若未能必達,而更懸軍深入,運餉倍艱,經年累歲,無傷於賊之毫末,而我已重困。萬一四十八家心離于徵調,秦民力竭於征輸,諸番窺伺,別生事端,何以善後?二公不於今日懇悃開陳,以定廟謨,異日情見勢屈,聖主責言,將何辭以對?謂計慮不到,則非所以副委任之專;若知而不言,更非至忠體國之義。即今眾口嗸嗸,愚者直歸怨於二公,其明者則深望二公之能轉移,而或無由自達,或可以達而不言。

  苞臥病兩月,氣息厭厭,自念生世幾何,既為知已懷憂,而喑默自便,則愧負此心。故於伏枕呻吟之隙,日記數語,涉月而後,其略粗具。欲藉手於二公,以報兩朝聖主如天之德,而亦以答二公夙昔知愛之深。《曾子》曰:「鳥之將死,其鳴也哀。」惟鑒其忱,恕其愚直而審聽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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