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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請定經制劄子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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伏惟我皇上禦極以來,發政施仁,敦典明教,無一不本于至誠惻怛之心。用此期歲之中,四海喁喁,向風懷德,人心之感動,未有過於斯時者也。但土不加廣,而生齒日繁,遊民甚眾,侈俗相沿,生計艱難,積成匱乏。欲其衣食滋殖,家給人足,非洞悉其根源,矯革敝俗,建設長利,而摩以歲月之深,未易致此。 臣聞三王之世,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,無六年之蓄日急。下逮六國紛爭,且戰且耕,猶各粟支數年。漢唐以後,歲一不熟,民皆狼顧,猶幸海內為一,挹彼注茲,暫救時日。然每遇大祲連歉,君臣蒿目而困於無策者,比比然矣。蓋由先王經世之大法墜失無遺,故生民衣食之源日消月削而不自知也。孔子見衛國之庶,首曰「富之。」《孟子》謂「聖人治天下,使有菽粟如水火。」至聖大賢,豈肯漫為遊言,以欺當時而惑後世哉! 臣嘗通計《食貨》豐耗之源,詳思古今政俗之異,竊見民生所以日就匱乏之由,實有數端,矯而正之,即漸致阜豐之本。但人情狃于所習,立法之始,必多為異說以相阻撓。愚民無知,亦未必皆以為便,而斷而行之。三年以後,饑寒之民可漸少,十年以後,中家資聚漸饒,二十年以後,則家給人足,而仁讓可興矣。 臣伏見我皇上憂民之切,體道之誠,毛舉一二事之利弊,未足以輔盛治,故竭愚忱,陳《積漸足民之法》,分條敘列,伏候聖裁。 臣聞古之治天下,至纖至悉也,故蓄積足恃。蓋必通計天地生物之多少,與用之之分數,而後民生可得而厚也。民以食為天,而耗穀之最多,流禍之最甚者,莫如酒。故周公之法,天下無私酒,即官亦不得擅作,必有事而後授酒材,所謂「事酒」是也。民間祭祀、冠昏、老疾所用,則鄉遂之吏主為之。而小司徒掌飲食之禁令,又特設萍氏之官,以幾酒謹酒,其嚴如此。漢法,三人無故飲酒,罰黃金一鍰。文、景詔書,於酒醪糜谷,蓋諄諄焉。至明洪武,務絕其源,遂禁民種糯。及明中葉,燒酒盛行,諸穀皆為所耗,至於今未之能革也。 竊計天下沃饒,人聚之地,飲酒者常十人而五。與瘠土貧民相校,以最少為率,四人而飲酒者一人,其量以中人為率,一日之飲,必耗二日所食之穀。若能堅明酒禁,是兩年所積,即可通給天下一年之食也。其藏富於民,較古耕九餘三之數,而更益其半焉。但民愚無知,一旦盡用周官之法,不無駭詫。若先嚴燒酒之禁,而他酒仍聽其作。蓋西北五省燒酒之坊,本大者分鍋疊燒,每歲耗穀二三千石,本小者亦二三百石。燒坊多者,每縣至百余,其餘三鬥五鬥之穀,則比戶能燒。即專計城鎮之坊,大小相折,以縣四十為率,每歲耗穀已千數百萬石。北方平壤,無塘堰以資灌漑,生穀之數本少,且舟楫鮮通,猝有荒歉,輸運艱難,而可使歲耗千數百萬石之穀哉? 自聖祖仁皇帝以來,無歲不詔禁燒鍋,而終不可禁者,以門關之稅不除,燒曲之造,市肆之沽不禁,故眾視為具文,禁示每下,胥吏轉因緣以為奸利,不過使酒價益騰,沽者之耗財愈甚耳。禁之之法,必先禁燒曲,兼除門關之稅,毀其燒具,巳燒之酒,勒限自賣,已造之曲,報官註冊,逾限而私藏燒曲燒具,市有燒酒者,以世宗憲皇帝所定造賭具之罰治之,縣官降調,不准級抵,特下明詔,嚴勅天下督撫責成守令,則其弊立除矣。其為異說以相撓沮者,約有數端,必曰除天下門關酒稅,則歲不下十數萬,不知專除燒酒之稅,未必如是之多,即果如是之多,但能使菽粟陳因,水旱無憂,則所省賑荒之庫帑倉儲亦不少矣。 或曰:「口外軍前,嚴冬冱寒,非此難禦。」其然,則弛禁於口外,內地已造之曲,許領官批運至口外,自賣盡而止。口外所造曲酒,則不許入塞。如此則耗穀無多,而用亦不缺矣。或曰:「一旦行此,則失業者多。」不知燒酒非擔負私鹽比也,貧民朝不保夕,盡禁私鹽,將驅而為盜賊。若燒酒之坊,則非中家以上不能辦也。燒具雖毀,錫鐵木材仍可他用,其資本可別為懋遷,何傷於其人之生計哉?或曰:「燒酒雖斷,彼改造他酒穀仍不能無耗。」不知他酒非富民不能家造,非多本者不能成坊。苟失其法,則味敗而本折,故業此者稀。又其價高,貧民並數日之資不能一醉,則久而自止矣。 燒酒盡斷,則西北五省歲存谷千余萬石,東南十省以半為率,亦千余萬石,即造他酒者較多,所耗不過十之一二耳。周官之法,不耕者祭無盛,不樹者不槨,不績者不衰。周公當重熙累洽,年谷順成之日,而使天下有祭無盛、葬無槨、喪無衰者,豈故欲拂人之情哉?不如此,不足以齊眾阜財,而使長得其樂利也。而況酒之耗民財,奪民食,廢時而失事者乎?且隸卒貧民于燒酒尤便,因此起爭鬥,興獄訟,甚且相殺傷,載在秋審之冊者十常二三,而可無重禁乎?自古矯弊立法,創始最艱,而在今日則甚易。蓋我皇上愛民憂民之實心,恤民之實政,深山窮穀,老稚男女,無不感動,則令岀而民無所疑,自非凶頑下愚,不敢犯也。若變通周官、漢明之法而盡用之,真可使菽粟如水火。然治教必積漸以興,若符節然,不可以先時而發,故臣亦未敢豫陳。伏乞勅下門關,核查三年內燒酒及其曲稅實數報部,以憑定議。 臣聞善富天下者,取財於天地,而愚民所習而不察者,奪農家上腴之田,耗衣食急需之費,未有如煙者也。民用之最切者莫如鹽,丁男匹婦食鹽之費,日不及一錢,而弱女稚男之煙費則倍之。自通都大邑以及窮鄉下戶,老少男女,無不以煙相矜詡,由是種煙之利獨厚,視百蔬則倍之,視五穀則三之。以臣所目見,江南、山東、直隸上腴之地,無不種煙,而耳聞於他省者亦如之。又種煙之後,更種蔬穀,皆苦惡不可食。敗國土而耗民財,視酒尤甚焉,而禁之則甚易。限期示禁,凡種煙者,以其地入官,別給貧民耕種,罰及左右鄰,有司失察者降調,則立可斷矣。 但聞塞外軍前苦寒之地,嶺南瘴癘之鄉,行旅風雪之晨煙,亦有小補焉。若詔定經制,塞外弛禁,惟不許入塞,各直省郡州縣城內隙地亦得種煙,則以禦瘴癘,資行旅,有餘裕矣。城以外尺土寸壤,皆植五穀百蔬,通計海內歲增穀亦不下千余萬石,則雖煙稅,國所損什一,而民所益千百,月計不足,而歲計有餘矣。伏乞勅下門關,核查煙稅報部,以憑定議。昔孟子欲明王道以平治天下,所反復申明者,農桑而外,不過雞豚狗彘魚鱉材木之無失其時。蓋自聖帝明王禦世之經,下逮霸國能臣救時之策,舍此別無根柢也。周公之法,凡山澤皆不授於民,官為厲禁,使民守之,而竊木者加刑罰焉。水蟲別孕,則川衡身駐其地以守之,蓋大懼愚民竭取,而生長難蕃,與盜竊者之無所畏忌也。 臣所目見,齊、魯、燕、趙,沿河傍山,沮洳沙土之區,彌望而無樹。及扈從聖祖仁皇帝巡行口外,山隈林麓,灌栵連叢。入口內,則大山廣阜,彌望而皆童。臣生長江介,素稱魚米之鄉,而以邇年較臣弱冠時,則薪炭魚蝦,價皆三倍。蓋緣有司怠於民事,凡盜樹竊魚,一切置之不問。用此林麓池塘,少遠於宅舍,民皆荒棄,以雖岀資本,而數寸之魚,數尺之木,皆不能生殖也。又約計州縣田畝,百姓所自有者,不過十之二三,餘皆紳衿商賈之產,所居在城,或在他州異縣,地畝山場,皆委之佃戶。佃戶租課不清,歲更時易,豈肯為業主守護?而盜竊公行,官置不問,業主亦不肯空棄資本,用此蕪廢恆產,坐失土利。 伏乞我皇上著為功令,俾督撫嚴飭州縣,專委佐貳官分界管理。凡業主鄉居者,督令自勤樹畜,而其居城鎮及他州異縣者,令業主出本樹畜,而佃戶嚴為守護,分其樵漁之利。佃戶竊取,業主訟之,官必究;他人盜竊,佃戶訟之,官必究。小有爭,則鄉約保長平之。既成訟,聽之務得其平,則民皆爭先而勸作矣。至於山麓河壖道路之非民業者,官種之;民間沮洳沙土之不殖谷麥者,亦勸之種樹。官為厲禁,而使自廵綽,則十年二十年之後,材物漸饒,而民之生計日易矣。 臣生長安池,流寓江寧,皆湖廣、江西上游米粟所彙聚。海關未開,新米上市,每升製錢五文,食物皆賤。及海關既開,洋船每至蘇州,沿江諸鎮,米價騰貴,登、萊亦然。文武官弁以及胥吏兵丁,皆有陋規。世宗憲皇帝時,始禁海關岀米,然所岀較少,而未能盡絕也。故至今豐歲,沿江新米制錢必八九文。又百貨及紗羅、紬縀、葛布,夏而岀洋,于民用尚無大損。惟棉布則窮民所以禦冬也。一夫不耕,或受之饑,一女不織,或受之寒,而可使內地男耕女織之粟布,日流於洋外乎? 伏乞皇上勅部定議,無論內商岀洋及洋商入市,每船一號,計人口及往返程期,每人糴米日二升為率,則雖遇風濤阻滯,經時累月,亦綽有餘裕矣。其放米逾數及私放棉,而守關胥吏兵丁重懲不貸,官弁降調,督撫提鎮亦有處分。則粟米之存積日多,止計松江、蘇州、常州三郡岀洋之棉布流轉內地,可多被數百千萬窮民矣。嘗考自周以前,經籍所載,中原平壤雩祀之外,別無救旱之方。故桑林之禱,雲漢之呼,雖聖賢之君,莫可如何。凡周官溝洫澮川之制,禮記導達溝瀆,完堤防,謹壅塞之令,皆以防水患也。是以禹貢首言「濬畎澮距川」,而《孟子》亦曰:「七八月之間雨集,溝澮皆盈,其涸也,可立而待也。」則專以通水道明矣。 臣數十年中,目見耳聞,北直、山東、河南,大率水災為多。東南之田,則惟恃通川之支河,障水之大圩,依山傍田之塘堰,苟能興作,則雖遭屢旱,鄰畔皆焦,而此田蔚然。臣前奏「凡通川大河及大塘大堰,民力不能自浚築者,宜於儉歲官為興作,因以食其民」,已蒙聖恩允行。但州縣之吏,訟獄催科,日不暇給,常恐以他事自撓,非淳德長才,安肯為民興利?伏乞皇上切諭直省督撫,凡西北五省下流不通,時困於水災之地,東南十省支河通漑及大塘大堰宜浚築者,准紳士耆民具實呈報,擇賢能練事之員,相度詳議。工大者具奏,勅部定議。其小者,則豐年勸民浚築,官為監視而鼓舞之;荒年則官為興作以救民饑。如此,則西北除害之半,而東南獲利之全。循數推理,數年之後,所在蓄積漸多,而災患之小者,不足以困之矣。 臣苞所陳五條,皆民間日用細微之事。然通計物材民用生長撙節之分數,則植基甚廣而取數多,驟視若迂遠而無近功,然漸而行之以久,皆有一二可征之實效。蓋天地之生財有數,不在官則在民。民生之用物有經,少所損即多所益。昔聖祖仁皇帝念天下無事,常以三年之內,輪免天下地丁銀兩三千二百余萬,屢告廷臣,欲永以為例。及西邊設戍,遂不能再行。我皇上禦極以來,所免臣民應追之銀,應徵之賦,約計已千余萬。海內臣民雖感戴聖恩,淪肌浹髓,而欲其一旦富實,固不能也。惟廣開生物之源而節其流,俾菽粟日多,畜產豐饒,百物皆賤,致銀錢雖艱,而足衣食則易,然後可積久而致富安也。 臣非不知致治之要,在官恥貪欺,士敦志行,民安禮教,吏稟法程。然是數者,不可以法驅而威禁,必萬邦臣庶,無貴賤貧富,各守其分,而仰事俯育,寬然無憂,然後牖之而易明,導之而易赴。伏惟我皇上審察詳議而斷行之。臣不勝戰汗悚冀之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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